夜色浓重，只留点了一盏宫灯的延禧宫暖阁内，灯火暗弱，室内三人眼目仅能依稀辨物。

“深夜惊扰了娘娘，望娘娘恕罪，老奴是给娘娘道喜来了。”跪地之人身形瘦削，声音苍老尖细。

轻拢了拢散落的鬓发，沈贵妃斜靠着软枕，揣着手炉，说不出的慵懒，兴致缺缺的问道：“喜从何来？”

最近她颇为心烦，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了云帝有意立皇储，而其中又以无双的可能性最大，他既是皇后嫡子，又有外戚撑腰，更为重要的是还有对云帝影响力巨大的太后立挺。

跪地之人抬起头，昏暗的灯火下，一笑，满脸都起了摺子，在整个宫里就数贵妃出手最阔绰，平日里向来对他最照顾，如今喜事临头，自是要回报的，投桃报李，他在宫里多年，怎不深谙其中的道理，道：“娘娘，大喜，很快您家中会再出位娘娘呢。”

一惊，沈贵妃坐正了身，沉下眸，冷然道：“此话怎说？”

那人赶忙将近日云帝的举动一五一十的向她禀报。

小思，陛下您真是好打算，她缓缓闭上了眼，微颤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道鸦青的痕迹，再睁开时，冰冷澈寒，唇角勾出抹讥讽的冷笑，悠悠道：“多谢公公相告，的确是个天大的喜事。”

她的声音一如往昔，柔柔糯糯，透着由衷的喜悦，却只骗过了眼前那人，却没能瞒住一旁追随她多年的心腹霞衣。

打点送走了那人，沈贵妃一动不动，目光沉凝，半晌，吩咐道：“霞衣，预备下，明一早我要去佛济寺为太后祈福。”

“是，娘娘，”霞衣担忧的望着她，过了会，款步上前，轻声劝道：“夜深了，娘娘歇了吧。”

摇摇头，深深的疲倦感袭上心间，沈贵妃低低似自怜般的反问道：“进宫这么些年，你看我有几个晚上是能入眠的。”

“娘娘。”

“大牛。”沈思见他几乎从上桌到现在没扒上几口，默默低着头，怔怔的想着心事，自己也吃的索然无味，放下手中的筷子，柔声道：“怎么不吃了，是不是饭菜做的不合胃口？哦，是不是少了你爱吃的烧鸡？”

摇摇头，大牛不答，过了好一会，抬起头，两眼通红，眼底尽是痛苦和挣扎，缓缓开口道：“师父，帮帮大牛。”

瞬时，“啪嗒”“啪嗒”两颗硕大的泪珠滑落碗中，一直同样沉默着的小八慌乱的放下碗，以手捂嘴，不让泣声从嘴里发出。

起身，沈思走到小八身边，轻轻抚摸了下她的头顶，叹了口气，看向大牛的目光坚定而柔软，道：“你想让我怎么帮？”

小八依势靠向她，仿佛已预知到他的决定，噬心近乎绝望的悲哀让泪水喷薄而出，颤抖着伸开手臂圈住沈思的腰，将头深深埋入她胸前。

“大牛想想起来，想知道曾做过些什么，是不是有，”他忽的顿住，窥着沈思的脸色，小心翼翼的说道：“亲……人，朋友。”

清亮的眼眸，有如面明镜，映出她的身影，就像初见时般无邪澄澈，只是深处的那一抹被压抑的渴望，绵绵延延，昭昭然然，一仰头将眼眶里快要涌出的泪咽回去，咸咸的，流回到胸腔，一阵窒息的疼痛，勾唇一笑，沈思巧妙的隐起苦涩，道：“傻牛，想知道亲人，朋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小……姐，”小八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拼命用袖子擦着泪痕，哽咽着哀求道：“帮帮他吧。”

“好，”沈思缓缓一点头，应承道：“既然大家都吃不下了，那就现在去吧。”

带着小八和大牛，沈思一行三人静悄悄出了王府，上了马车往老宅赶去。

马车赶的很急，颠簸摇晃着，三人想着各自的心事出神，瞿地，毫无徵兆大牛脸色一变，痛苦的抱起头，蜷缩身子，颤傈着从位子上倒下。

“快停下！”沈思惊呼一声，和小八急急将他扶起，一掀帘，正欲出车寻大夫，却见车夫不知道何时已换做另一人，那人背身而坐在车前，一手扯着缰绳，另一手反握着剑，锋利的剑锋直指向她的咽喉，寒光一闪，停到喉前三寸处。

“把他留下，你和你的丫鬟两人下车。”仇羽开口道，声音冷冷如冰。

“倘若他愿意跟你走，我不会阻拦，”沈思沉定坚毅的看着她的背影，过于平静的音调就好象那剑不存在般：“但现在，我得先给他找个大夫。”

仇羽微微侧头，心里有些挣扎，瞬的，她神色一凛，回转剑，挡下破空而来的几枚银针，迅疾跳下马车，飞身离去，很快失了踪影。

默然松了口气，沈思转头望去，但见一陌生的清俊少年朝自己微微颔首致意，在他身后，停着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车帘半掀，露出一张熟悉难忘的容颜，不由呼道：“啊，先生！”

阖上房门，慕容翼转身，注视着正低头在院中沉思踱步的少女，浅浅一笑，道：“为何不进去呢，沈小姐？”

闻声猝然回过神，沈思快步迎上前，饱含关切的目光凝着他的视线，问道：“他怎么样了，先生？”

投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沉默不答，慕容翼比了比，示意她向外走去。

出了院门，两人并肩走在幽静的小径间，一地红枫在脚下蔓延，仿佛踏着十里红毯，尽是火燃的秋色。

“他脑中积了淤血，故而会时不时的作疼，须及早用针炙之术，驱散淤血，不然拖久了，会有性命之忧。”

一惊，沈思顿住脚步，黯然的垂下头，未几多时，一双黑缎面的靴子落入眼中，她缓缓抬头，对上他开阖的唇：“不用担心，我会替他施针，会平安无事的。”

见她眼中徒然射出欣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慕容翼忍着笑意，故作正经道：“至于诊费，相信沈小姐也不会吝啬吧。”

一愣，沈思马上掏出绣花荷包，很认真的把里面的碎银子全倒在了掌心，见已没几粒银子，不自禁的耷拉下嘴角，只听扑哧一声，慕容翼攥拳抵着嘴别过头去。

“哦，先生。”沈思恍然大悟，忍不住也扑哧一笑，歪着头睨着他道：“想不到你也会诓人？”

慕容翼正了正色，眸中笑意满盈，闪闪碎亮如星辰，回道：“我可没诓人，只是上次你带来的酥糖快吃完了，为免成叔以后到处找犯难，所以只能恬着脸伸手向小姐要诊费了。”

一听，美眸回复往昔的生机神气，熠熠生辉，沈思猛点头，模样只差没拍胸脯打包票，十分豪爽道：“区区酥糖而已，先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四目相对，情意不语自通，片刻，慕容翼回过神，有些尴尬的转身继续往前行去，沈思则抚了抚酡红发烫的脸颊，吐了吐舌，紧跟而上。

“先生，大牛他如果痊愈了，是不是就能记起以往所有的回忆？”她轻声吐露心中的烦结：“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能恢复记忆，我的心就沉甸甸的，开心不起来，尽管我很清楚，很多人和事是他逃避不了，必须面对的。”

心微微一颤，慕容翼面色凝肃的走着，听她继续柔柔述说道：“最近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带他离开那个小镇，他是不是会更快乐自在些。”

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良久，眸光深邃如海，慕容翼淡淡勾唇一笑，伸手轻拂去落于她头上的枯叶，第一次没唤她沈小姐，而是叹息着唤了声：“傻姑娘啊。”

“你怎知他随着你不快活，不自在，在我看来，他很幸运，遇到你，还有那位深爱陪伴他的姑娘，所以无须自责，每个人都有他注定要走的路，或许就是上苍特意选了你们去帮助他面对这一切。”

说完，依旧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慕容翼心底涌起了难言的感激，喃喃着：也许上天安排了我走这条路，就是为了让我遇见你和沈姨啊。

如此一想，沉郁已久的心境豁然开朗，瞬时，天地间只剩下亘古的静谧，只剩下眼底彼此的存在，和心与心的契合。

一阵风过，树枝颤动，落叶纷纷飘零，仿如雨下。

不远处，佛济寺传出的钟声，木鱼声，颂经声，声声袅袅，荡涤尘心。

沈艾银由霞衣引领，沿小路行来，远远的，就见那修长而熟悉的身影，在一棵松木下，娉娉娥娥的亭立着，垂手如明玉，微昂着头。

到近了些，才发现她没有着华丽的宫装，一袭淡雅的浅紫裙裳，腰间只系了条软罗烟带，暗褐色的木簪青丝松挽着，墨色的发，遮住她小半边的脸颊。那一瞬，片刻的失神，好似时光逝回到了从前，那在沈家大宅姐妹相亲的岁月。

霞衣默默退到远处，留下二人独处。

“大姐。”

沈贵妃身形一震，转身，微笑道：“二妹，你来了。”

沈艾银点点头，回以一笑，直问道：“姐姐，有什么事，需要来这里，避开他人耳目。”

“你，还是老样子，”沈贵妃眸光沉静悠长，但破天荒的第一次，下意识的避开了她的注视，将目光投向了他处，沉吟道：“二妹，这一两日尽快安排把小思送出阁吧。”

“大姐？！”沈艾银蹙起眉，莫名所以道：“你，你说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在说小思的婚事，二妹，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

沈艾银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道：“大姐，小思上面还有宁儿，长幼有序，何况她年纪尚小，我和楚然短期内，并无让她招婿成亲之意。”

幽潋的瞳眸越过远山，映入的是一片亘古的虚无，如无痕的水面般，什么也没有留下，沈贵妃淡淡道：“那你得重新打算了，赶在陛下下旨之前。”

“下旨？”

“陛下很是中意小思，只怕现下她的生辰八字已经被送去推算相配了。”

沈艾银大惊，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一把抓过她的胳膊，问道：“你是说，皇上想要让我家小思进宫？”

沈贵妃低头，注视着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缓缓抬起抚上，一改适才的漠然，柔声催促道：“我知你是绝不想的，所以，按我说的做，快些让她出阁，越快越好。”

“不！”沈艾银敛定心神，摇头拒绝道：“随便找个人家，和送她进宫又有什么区别，一样是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不，我不能这么做，一定，一定还有其他的法子。”

脸色乍变，沈贵妃猛的抽回了手，冷下眼，眸中闪过一缕复杂：“你必须得按我说的去做。”

姐妹俩相对无声，蓦的她后退一步，大笑了起来：“爱，呵呵呵呵。要知道，世间有多少女子会像你和三妹那般幸运，能嫁给自己所爱的人，还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个寻常人，总比进到那个冰冷的坟墓中来的强，不是吗？”

叹了口气，将本欲反驳的重话咽了回去，沈艾银上前，轻轻搂住她，将头枕靠在她肩上道：“我知道你的担心，大姐，正如当年你入宫前我所说的，无论发生什么，我，还有沈家，永远都不会背弃你。”

“二妹。”沈贵妃闭上眼，任淌落的泪安静的滑下脸庞，没入沈艾银的衣肩：“陛下他，无非是想用和沈家的联姻，制衡朝堂，平衡权力，就连后宫的势力分布，也是制衡朝堂的一种手段。”

可当初，这皇宫是你拼死想活要进的啊，沈艾银无力的想到，不由又是一声长叹，道：“我知道，所以绝对不会让小思进宫，定会想法子阻止的。但，将她仓促嫁人，别说我不会这么做，楚然，爹，娘他们定也是不许的，这点请你体谅我。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