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夜深沉，万籁俱寂。

沈思睁开眼，侧身抚了抚冀无双的软枕，幽幽叹了口气，披了外衣，趿了履，避开打着瞌睡的小八，轻轻走到长窗处，打开一条小缝，任寒霜扑面。

白日里风后的话言犹在耳，据说她有个心爱的外甥女一直养在跟前，虽未得见，但从各宫娘娘和宫人们的对谈里也略有所闻。

那和无双应是两小无猜吧，如果没有自己，她才该是东宫太子妃吧。

虽然一直不停告诉自己要大度，要忍耐，但一直横梗在心口的难受又是怎么回事。

她沉思间，浑然不觉一个黑影缓缓靠近，待察觉到时，黑影已到了跟前。

大牛锋唇紧抿，与她对视着，虽还是从前的模样，但眼神如电芒，幽深如古井，不知是身挟外间的寒气，还是本身的冷然之气，让人不禁一凛。

“大牛。”

呼唤声中，沈思心头已转了又转，能避开无双的隐卫，又不惊动御林军，得有何等骇人的功力。

她了然的微微一笑：“你都想起了？”

寒烈点点头，回眸扫了眼睡的正酣的小八，寂冷的面容难得染上些许暖色，沉声道：“我叫寒烈。”

沈思心头划过离别的哀伤，面上微笑颔首，朱唇轻启：“那寒烈，你是来向我们道别的吗？”

眼前闪过相处的一桩桩、一件件，有悲喜有愁苦，仿佛经历了半生这么久，对于以噬血为生的他来说，却是无法想象的救赎和美好。

他还是幸运的，这一生，足矣。

“是的，师父。”寒烈轻扯嘴角：“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师父，谢谢。”

说完，他转身走向小八，半蹲下，细细端详着她的睡颜，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脑海，而后扯了一旁滑落的薄被给她盖上。

“麻烦告诉这个傻丫头，大牛找到了家人，让她不用记挂了。”

声去人无影，仿佛适才只是个幻象。

栖霞山庄，寒烈抬头看了眼门上悬挂的两个灯笼飘摇在寒风中，眸光一冷，“嘎吱”一声，大门缓缓打开，仇羽现于门后，面色冷肃。

庄内白雪皑皑，在灯笼映照下泛着幽光。

听雪阁里，风晴远任侍从给自己披上雪白狐裘，伸出修长剔透的手指微拢了拢，捻起几封暗报，先看了看冀无双和冀无函的练兵布阵状况，不由眯起了眼，放下，又看了宫内传出的消息，指尖划过沈思的名字。

“东宫那么大，多住几个还热闹些。”那丫头说这话的模样跃然纸上，不禁让他哑然失笑。

待看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奢望”他笑意淡去，喃喃道：“她倒比很多人来的清醒。”

“主人，寒烈回来了。”听到仇羽的声音，他眸光一沉，懒懒抬眼，望向那迎风踏雪、渐渐清晰的身影，唇角微勾，笑意却未达眼底。

扫了眼仇羽，寒烈转看着这绝代风华、诡谲多变的男子，目光沉定：“我来了。“

“回来就好，你先休整两日，我正好有任务派给你。”他提起紫砂小壶，倒了杯茶水，漾了漾，正欲饮下，只听寒烈说道：“今后我只为你再办三件事，三件事一了，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杯身微微晃了晃，风晴远扬眉浅笑，洒然一饮而尽，半是嘲弄半是夸赞道：“看来你跟着沈姑娘学了不少为商之道，三件事，呵呵，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这个条件？”

寒烈冷然回道：“侯爷要我销毁的账本，我特意留了两本。”

瞳孔一缩，风晴远眸中顿时盈满杀气，看的仇羽一惊，担忧的握紧了拳头，脚尖不自觉转向那挺如剑刃的男子。

半晌，他垂下眼，嘴角挂上一抹冷笑：“好，你的条件我接受了。”

风停雪消，曙光初现，皇宫内积雪不到天明便被清扫了个干干净净，除了琉璃瓦上的些许白，还提醒着人们昨日那场大雪。

风后面色凝重，一下鸾轿，就径直往云帝寝宫走去。

算起来她已有近四年不曾踏足此地，因此对她的突然到来，寝宫内侍们都有些惶恐，不敢阻拦，忙去通禀。

“让她进来吧。”轻咳两声，云帝威严的嗓音由内传出，内侍们依言打开数道宫门。

风后捏紧了手里的东西，她也是临时起意，调取了太医院的存档，细察之下，竟被她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云帝倚在软榻上，手握书卷，凝望着他的结发妻子款款行来，晃神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初见她时，言笑晏晏，稚气未脱，美好的像春日里柔软的阳光。

“陛下。”急促的语调拉回了他的沉思，他茫然嗯了声，回道：“皇后怎么了？”

风后细细端详着他发鬓的白霜，隐藏内心深处对他的怨愤霎时化作丝丝哀伤，欲言又止，咬了咬唇道：“陛下。”

“皇后今天不像往日，是谁又惹你不痛快了，咳咳。”云帝戏谑道，一时间，喘咳不止。

风后咽下了涌到嘴边的问话，如果真的只余了不到两月的寿数，那就让他平平静静的过吧，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上前弯腰为他掖了掖被角，又取走他手中的书卷，难得的温言道：“陛下应该多休息才是。”

云帝愣了愣，很快清峻的面容上浮起一抹笑意，道：“那素素陪朕说会话吧。”

素素，风后乍闻他唤自己的乳名，眼睛一涩，坐在了榻前内侍搬来的小矮凳上，好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许久没这样说过话了。”

云帝笑了笑，说道：“无双练兵已小有所成，这孩子像你，有股子不服输的劲，你应该也想他了吧，过两日朕就让他回来一趟。”

提到爱子，风后摇头笑道：“他其实更像陛下，对我这个母后，他有尊敬有爱重但没有亲近。”

“他毕竟是储君，多少人盯着他的一言一行。”云帝安抚道：“江山交给他，朕很放心。”

两人难得这般和谐，聊了会无双，忽然慕容婕妤宫里的内侍急匆匆跑了来：“陛下，婕妤不大好，请您过去瞧瞧。”

云帝顿时变了脸色，把被一掀，噌的起身，急道：“怎么了，昨日朕去瞧着都不错。咳咳。”边说边穿了靴，推开内侍们欲给他披上狐裘的手，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天下任何人和事都不及那人的一根头发丝，风千素，你个蠢人，为了这个早该明白的道理，居然争了大半辈子。

笑意凝固在嘴角，风后自嘲的摇摇头，伸手轻梳了梳发鬓，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才缓缓站起身。

不知为何，无双的花笺连了两日都没送到，沈思似乎不在意，倒是小八时不时立在宫门前伸了脖子、左顾右盼，被皇后派来的教习嫫嫫训斥了几句，幸而沈思出言相护。

“太子妃应当中正，怎能护短？”教习嫫嫫痛心疾首，只差给她扣个治下不严的帽子。

在小八委屈又内疚的注视下，沈思淡淡道：“小八是沈家人，并不是宫生子，说起来算得上客人，且才入宫没几日，她不过在宫门口站了站，怎就是行为不端了，且她既是客人，就应有待客之道，那我就请她在门口坐着。”说完，她挥挥手，示意小玉她们搬来椅子。

而后她拉了小八，按下她坐好，轻声安慰道：“不怕，天塌了有你家小姐我顶着。”

小八面带愧意，噎嚅了几下嘴唇，呐呐道：“小姐。”

为首的教养嫫嫫面色沉沉，哼了哼，她们都是宫中的老人，后面又有皇后这尊靠山，怎会把一个新入宫的太子妃放眼里。

“太子妃，即便是客人，入了宫也得守宫里的规矩。犯了错也得守宫里的惩罚。”

沈思冲她们扬起个大大的笑脸：“那你们想怎么罚？我这主子代受好了。”

她从小被她娘罚，两只手手指加起来再翻几番都数不过来，哪里会怕她们，而且罚她可以，罚小八不行。

刚刚还顶了她们，这会又乖巧的认罚，教养嫫嫫头回遇到这样的，面面相觑，为首的教养嫫嫫清清嗓子，道：“老身们怎敢罚太子妃，大抵您还不熟悉宫里规矩，就请太子妃把皇后娘娘编纂的宫规誊抄三遍，默背于心。”

“好。”沈思一口应下，带了小八转回内殿。

本以为宫规也就十来页，但当教养嫫嫫一人捧了一摞，几乎摆满了整张桌案，看的主仆俩倒抽口气。

“这些都是？”沈思叹为观止，绕着看了一圈，教养嫫嫫面露得色：“这都是皇后娘娘的心血，请太子妃用心学习。”

两主仆咧咧嘴，等教养嫫嫫一走，小八的脸马上垮了下来：“这么多，小姐你得抄到猴年马月啊？”

沈思逗她：“不是还有你吗？”

“不要啊。小姐你真抄啊？”

“抄抄看，不行再说。”沈思倒不慌，实在不行可以找楚非，他的笔迹和自己有几分相像，如今又在宫里任画师，抓了他代笔，一想她也挺乐呵。

抄抄写写，很快就犯起了困，小八鞍前马后，又是给她揉肩又是捏手，还喂水，时不时道歉：“小姐，对不起，都是我不懂规矩连累了你。”

“你傻啊，她们是借你来罚我，哪怕你不是这样，她们也会找出其他的借口，”沈思一甩笔，墨汁唰的甩到了无双的纸镇上，不由一吐舌，主仆俩手忙脚乱擦拭，连有人进来都没察觉。

沈思仔细擦擦纸镇，一把拉过身边人的手，道：“你瞅瞅，擦干净了没，看的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