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直直坐起了身子,拉长了声调,一宫女迈步进了这间院子,端着镶了金的钿盘进来了,在皇后的示意下,放下了一盘做工精细的龙须糕。
皇后伸手拈了一块糕点,递到了关鹤衣的手里。
然后那双桃花眼又体贴又温柔地道:“不过......你只能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作弄你的皮影。”
皇后皱起眉头心中不悦,若是找了这么一个粗俗的乡野孩童替代她金枝玉叶的太子,似乎会露|出马脚,但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她轻启红唇,声音渐渐带上了几丝凉意,“不许让人任何人看到你的皮影。”
关鹤衣眼睫微垂,只道:“好。”
他如今也只有五岁而已,皇后心道。
皇后拖着衣摆走出了这座院子,临走前,对关鹤衣道:“以后要想平安活下去,便安分一点,万事都提前来过问本宫......过问我一番。”
关鹤衣看着那扇门轻轻合上,门外响起了门闩的声音。
关鹤衣紧紧捏着手中的翡翠耳珰,躺在了床上,双眼放空。
他是见过这副耳珰的,就在爹的皮影摊子后方,这般耀眼的宝石,在那群婶婶伯伯身后发着慑人的光芒。
关鹤衣心想,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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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走到另一间屋子门口,推门而入,闻人弘和穿着金黄|色的龙绣卫衣,背披狐皮大氅,立在桌案前,批阅着加急的书信。
“皇后,我们近些日子便回宫吧。”
皇后迈步走到闻人弘和桌案前,拿起了桌上的墨砚,缓缓磨了起来。
“也好,早日回宫,让他学学阳儿的姿态和习惯,群臣那边也算是有了交代。”
皇后说着说着,眼眶便渐渐红了起来。
“阳儿怎会那般可怜,好好的一个人,眼睛怎么出了那般的毛病。”
“这世间,竟也没有法子治好阳儿。我们走南闯北,四处寻医,竟只得了一个天煞孤星的传言。”
闻人弘和轻声安慰道:“倒也不是没有收获,你我已找到了一个和阳儿一样的替身。等回了宫,将他送到朕身边,朕来亲自教导他。让他做我们阳儿最相像的替身。”
“他一个平民,可触到天皇贵胄,能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一时,乃天大的荣幸。”
话毕,闻人弘和扔过了手中的湖州笔,蹙起眉头道:“这处的吃食用物都比不得宫中的,朕接连用最好的素馨纸写了几封回信都不满意。”
“宫人传信来,阳儿今日终于吃东西了。”
皇后听到这话,手中的墨砚也不磨了,瞬间泪流满面地扑入了闻人弘和的怀里。
“不日便启程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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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鹤衣见到了闻人弘和,这是一个声势赫奕的男人。
与他的父亲关阳伯不同,闻人弘和面相不善,即便是面上是笑着的,关鹤衣也感觉到一阵寒意。
闻人弘和深潭般的眼睛望向他时,关鹤衣更是坐如针毡。
果然与他所预想的一般,他似乎迈入了龙潭虎穴。
关鹤衣仿若一个物什儿似得,被牵引着,来到了巍峨耸立的皇宫庭院。
闻人弘和道,他以后便是东宫的太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
关鹤衣手脚乱放,似是成了那个记忆中被父亲牵引的皮影。
闻人弘和教他如何说话,如何训斥宫人,如何端起气势。
如何执笔写出一番有气势的正楷字,如何理解四书五经和各朝史书。
君子六艺,琴棋书画,每一样不能有任何瑕疵。
关鹤衣心中腹诽,原来做皇子要遭受这些非人的磨难。
曾经他爹在镂刻敷彩皮影时,指着衣着华贵的影人道:“小鹤衣,你看这影人,咱们这种平民,也就只能在戏里说道说道他们了。那些个皇家人,都是咱沾惹不起的,可能这辈子连人家的衣摆都摸不着。”
关鹤衣手里抄着为君之道,心思却飘了老远。
闻人弘和瞥眼瞧见了,便会厉声呵斥。
之后,闻人弘和会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望着他,然后唤宫人送来一套戒尺,在他臂膀处打下一道又一道红痕,然后让他跪在金銮殿外,吹一晚上的冷风。
宫中有传言,太子勤勉于学,闻鸡起舞,常头悬梁锥刺股,是不可多得的卓跞储君。
每每到了夜幕时分,便是关鹤衣一个人的时间。
关鹤衣差使了一个与他关系亲近的宫人,带了一些硬驴皮、羊皮、牛皮和刮皮工具,半卷式的刮刀。
关鹤衣坐在他的院子里。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宫人,皇帝和皇后在人前教导他,但却严于掌控他周遭的人。
尽量杜绝他与旁人的接触。
关鹤衣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与材料,脑子内回想着父亲制作皮影的过程。
关鹤衣先从一块经过特殊处理的牛皮上,挑选出最柔软、最富有弹性的部分。他小心翼翼地用刀将牛皮切割成大小适中的片状,然后将其平铺在光滑的木板上。接着,他开始用雕刻刀在牛皮上刻画出各种形状和线条,每一个动作都万分精准。
在全部的雕刻完成后,关鹤衣将牛皮轻轻揭起,呈现出一个个生动的皮影形象。
末了,关鹤衣用细线将皮影形象连接起来,使其能够灵活地活动。他轻轻拉动线绳,皮影便在昏暗的烛光下跃然而出。
那皮影身形修长,背后有一把古老的弦琴。
关鹤衣细长的手指拉动着皮影上的细线,让皮影渐渐动了起来。
“小鹤衣,你怎得来找爹娘了?”
皮影手舞足蹈,一摇一晃地摆动着动作。
关鹤衣眼周瞬间红了一圈,看着皮影道:“自然是我想爹娘了。”
关鹤衣手中的皮影颤|抖着身子,似在回应他,倏尔一颤,关鹤衣手腕一坠,影人上的丝线便断了。
一个和他一般身形的孩童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来,那男孩带着一具玉色魑鬼面具。
一边是温润的公子面容,一边是猥獕的魍魉鬼面。
关鹤衣猛地收起手中的皮影,背手在身后。
他见来人不似宫中人,但衣着矜贵,关鹤衣因此有些许摇摆不定。
关鹤衣问:“你是何人?”
那人歪了歪头,似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然后盯着关鹤衣许久,将关鹤衣浑身上下打量了许久。
半晌后,那男孩启唇回答:“我名绯阳。”
关鹤衣飞速收起了自己的皮影,然后道:“你为何来此?”
末了,关鹤衣又补充道:“此处是我的地盘。”
......
闻人绯阳心中有些许的难言,他能告知对面这人这片皇宫都是他家的吗?
闻人绯阳自然地坐在了关鹤衣对面的石凳上,然后问关鹤衣:“你方才手里的那是什么,看起来颇为有趣。”
关鹤衣见此人竟谈论起了他的皮影,登时心中警醒不已,他可是还记得,皇后讲过,他手中的皮影不得为外人所知。
他还须查清乌衣巷的真相,他直觉,乌衣巷的惨案,与皇族之人脱不了干系。
那般閟贵的翡翠,在民间决计是找不出一两块的。
关鹤衣警醒地看着闻人绯阳道:“我方才......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在随意玩而已。”
闻人绯阳溘然,不再询问,而是撑起了下巴,问关鹤衣:“你也觉得这宫内十分枯寂吗?一点乐趣也无。”
关鹤衣暗想,看来此人只是一个无聊的孩童罢了。
关鹤衣放下心来,抬步坐在了闻人绯阳对面。
谁料他才坐稳,就听闻人绯阳道:“据说皇帝和皇后不是十分宠爱你吗?为何只给你派了这般简陋的一座宫殿。里面竟一个宫人也没有。”
关鹤衣的心又七上八下起来,他未曾想到此人竟然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关鹤衣坐直了身子,问他:“你是何人?”
闻人绯阳歪了歪头,那张面具却牢牢贴在面上,未曾有一丝松动。
“这个问题,你方才不是问过了吗?”
“我名绯阳。”
关鹤衣见他答非所问,又道:“我是讲,你是做甚的人?身份几何?”
闻人绯阳闻言,一敲自己的脑袋,然后停了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
“我生来便被囚于一座金灿灿的宫殿内,其中宫人无数,但无一人肯与我讲话,我要讲话,一般都是通过书信。”
关鹤衣指尖微颤,这世上,竟有比他还要悲惨的人。
关鹤衣问:“所以你生来便带着这个面具吗?”
闻人绯阳看着关鹤衣笑了起来,“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怪不得皇后和皇帝喜欢你,我见你,竟也心生几份欢喜。”
闻人绯阳理了理衣衽,似是欲从其中拿出什么来,他不抬头,对愣在一旁的关鹤衣道:“这个面具我每个月都会换上一回,除了为我换面具的母后......母亲,无人再见过我的真容,就连我自个儿,也未曾见过我的面容。”
关鹤衣看着闻人绯阳的动作,没有捕捉到闻人绯阳口中的“母后”一词,他的好奇心完全被闻人绯阳口中的面具吸引了,心下惊奇世间竟有如此一般的父母,于是问他:“竟这般古怪......为何你从未想过,在无人之时,将它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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