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地

初秋,平城机场。

贴着日落时分的暮色,飞机稳稳落地。气压落差太大,段绎被难受的耳鸣惊醒,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过了,虽然还是做了很多杂乱的梦。

他眨了眨眼,看向窗外的夜色。

走出机舱,段绎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平城了。”他想。

旁边的人一下飞机都急着打开手机,给家人朋友报平安,或是和恋人通话,也有给老板致歉的。

段绎捏了捏手机,决定还是不开机。反正也没有人需要他联系。

拿上托运的琴盒,找到打车的地方,段绎对司机师傅报出此行的地址:

“平城大学,谢谢。”

“谢谢,谢谢。”带着大包小包来报到的女生对着姜飏说了一路的谢谢,此刻她的大包小包全在姜飏手里。

终于把新生送到目的地的姜飏对她笑笑,“别谢了,五块钱。”他说。

女生一愣,拿着手机还不知道怎么应答,姜飏已经摆了摆手离开了。

“别理他,”随后跟过来的另一个提着更多大包小包的男人,气喘吁吁,“个混蛋,净挑行李轻的带。”

姜飏再次回到校门口的迎接处,坐在一柄巨大的紫红色遮阳伞下面擦汗,不知道为什么天都要黑透了还这么热。

以及,这些新生还有完没完了,都几点了还不来。

他的手边放着一张商学院新生签到名单,上面大部分名字后都有黑色水笔的签名,只剩下一个空白——段绎。

姜飏一边等人,一边算着今天带了几个人,回头叫庄新结钱。

二十三个人,一人五十,就是……

诶,姜飏掏出手机,点开计算器。

“23,乘以,50,等于——”姜飏自言自语。

“一千一百五。”有人接话。

他站到了姜飏面前,挡住了路灯的光。

姜飏抬眼,先是看见了一个黑色琴箱,然后是蓝色牛仔裤,腿很长,蓝了得有一会儿才过渡到白色T恤,黑色长发,黑色眼睛遮掩在夜色里,有些看不分明。

“哦,要我夸你数学真好吗?”姜飏说。

段绎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用,年轻,脑子转得快。”他说。

姜飏看着这人一脸“不用自卑这不是你的错”的表情,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太没礼貌了,而反观自己真是成熟稳重。

要再年轻几岁,碰见这种欠揍的能直接动手。

“商学院是这里报到吗?”段绎眯起眼睛,看着紫红色伞上的字问。

“是,就等你了。”姜飏拿起名单,指尖停在段绎的名字旁。

“段绎?”姜飏问。

“嗯。”段绎目光落在自己的名字上,那名字仿佛是个黑洞,方才的笑意很快就从中流逝了,“不好意思,今天出发的时候遇上点事。”

“噢,”姜飏给他突如其来的忧郁和礼貌整得有些懵,“没事儿。”

他站起身,看了一圈也没看到这位新生的行李,但他没有多问,做了登记就领他去了宿舍。

庄新之前怕他来得太晚没东西领,一应用品都提前帮他领好放宿舍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姜飏一般都会和新生聊两句,十**岁的大学生第一次离开家,来到新的城市,多半会这里充满胆怯的好奇,他在平城待了很多年,又从平大毕业,哪儿好吃哪儿好玩,他都能说上几句。

比起读书时候的执拗和冷傲,姜飏现在就是个行走的话痨,只要他愿意,他能让每个和他说话的人都感到如沐春风。

但他今天天刚擦亮就被叫来当苦力,这么大个学校,各大宿舍加起来跑了二十三趟了,这是第二十四趟,着实有些累,聊不动了。

他听着段绎不远不近缀着的脚步声,感觉这位学弟也不太有聊天的兴致。

他并不是商学院的学生,准确地说,他已经不是平大的学生了。

庄新硕士毕业以后留在学院做了辅导员,新官上任,工作热情十足,说这回迎新要让商学院风光一把,叫姜飏一定要帮帮他,一切都按老规矩。

他们的老规矩就是——姜飏给庄新撑场子,庄新给姜飏发工资。

从上大学那会儿起,庄新就热衷于各类学生活动,姜飏对此则完全不感兴趣。但庄新参与组织的大部分活动他都会参加,原因无他,庄新有钞能力。

姜飏身高腿长长得帅,开学第一天就美名远扬,当年的学校贴吧里重金难求扣扣号。庄新作为他的室友没少经历各种打听,导致后面他看见漂亮女孩儿朝他走来,第一反应都是“姜飏不加扣扣”。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庄新一开始并不待见姜飏,也许也有点酸吧,但他肯定是不会承认的。在他看来,十八岁的青春年纪,不思恋爱,一心挣钱,姜飏就是白瞎了他那副招人的好皮囊。

姜飏那会儿总是没日没夜地打工,他不挑工种,只要不违法,有钱就挣,觉可以不睡,饭可以不吃,唯一的原则是不旷课不缺考。

这么过了一个学期,庄新对室友那点莫须有的成见消失得一干二净,心里只有对勤工俭学的姜飏同学深深的敬意。

少年人的情绪来去都简单,看你不顺眼怎么都不顺眼,顺眼了怎么都想帮你。

庄新冥思苦想,不知道怎么让姜飏接受自己的好意,直到有一回看见姜飏带着半沓没发完的传单回宿舍,灵光一现,决定让姜飏帮他发校园十佳歌手比赛的宣传传单。

“姜……飏,”庄新一个学期也没和这位冷脸室友说上几句话,破冰破得很尴尬。

“有事?”

姜飏每天累得半死,一点没体会到室友的曲折心思。

“你……发传单挣多少钱啊?”

“发完了能结八十。”

“啊?那没发完呢?”

“就没得结。”

“那你今天没发完啊。”

庄新睁大双眼看着姜飏,和他手里的传单。

“啊。”姜飏看起来有些烦躁。把传单放下就收拾起书包,他赶着上下午的课。

“我这儿刚好有个活缺人呢,也是发传单,就学校里发就成。发完给一百。”

庄新以最快的语速说完,迅速思考了一下,又加了一句。

“不发完……也给一百。”

姜飏看了庄新一眼,没说什么,拿起书包,扔下一句,“成。”

俩人就这么处着处着,成了好兄弟。他们在一个房间里住了四年,姜飏从没回过家,庄新也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人,只有一次例外。

那次春节闭校,姜飏在外面住旅馆,庄新去找他玩,姜飏带他上了座学校附近的废楼,可以俯瞰大学城的景观。

庄新在那一刻感觉到一种令人心惊的孤独,他对着安静看风景的姜飏说:“你住我家吧,我家有客房。”

姜飏摇摇头,笑着说:“谢了,但我不是很适合出现在一团和气的家庭氛围里,怕你们不自在。”

段绎走在姜飏后面,思绪还停留在早上——段国强的咆哮声,林碧刺耳的尖叫,还有最后抱着娃娃躲进他房间的小诗。

“你凭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改我的志愿?”这是他的声音。

“凭什么?凭老子是你爹!”这是段国强最喜欢说的话。

“是爹怎么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段绎终于喊出他最想喊的话。

从他收到平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开始,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发生。

争吵,争吵,还是争吵。

段绎知道木已成舟,争吵改变不了任何事,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就好像只要他还在和段国强为此争吵,他就不用真的接受这个结果,它就不会变成事实。

“我就想不明白了,段绎,那么好的文化课成绩,放着好好的名牌大学商科不读,你昏头了非要读音乐学院!”

“别和我谈理想,现在你吃我的用我的,还要我给你交学费,你和我谈不着理想!”

“你出去问问,有多少人排着队想做我段国强的儿子,继承我的家业。你只要去读这个书,毕业了我的位置就给你,这些都是你的,到时候你闲了要弹琴要唱歌随你的便,你怎么就听不明白!”

段国强想不通,这笔谁都能算得清的账,他儿子为什么就是算不清。

“那你去认他们做儿子啊!”

“你把你的钱给他们,让他们喊你爸。”

“我也不和你扯别的,我就问你,你要是不同意我走这条路,为什么让我参加艺考,让我考上了,又改我志愿,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因为让我学音乐曾经是妈妈的意思,对吧。你不敢不听她的,但你害怕了,你怕看见我弹琴唱歌,提醒你……”

当时话一说出口,段绎就后悔了。

他不该提他妈。

但这些年这些事是非对错早就全部混在了一起,他一点都看不清。眼前只有愤怒,冲天的愤怒。

段国强的巴掌盖过来的时候段绎没有躲,他听见林碧的尖叫声,看见小诗从林碧身后跑出来想拦爸爸的身影。

吵了一早上的房子一下子变得落针可闻。

等眩晕的感觉过去,视线重新恢复清明,段绎直起身,看着依旧对自己怒目而视的父亲,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比父亲更高了。

他沸腾了一个夏天的怒火不知为何突然平息了。

他看着房间里摆了一整面墙的吉他,散了满桌的琴谱,感到疲惫而平静。

“爸,你拿钱压我,我没话讲。”

“这书我念。”

“但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要你一分钱,更加不会继承你的什么家业。你已经帮我交的学费我也会还给你。”

“你说我凭什么和你谈理想,凭我觉得你也是个有理想的人。”

“但在你眼里,创业的理想是理想,音乐的理想就只是玩闹。”

“我会向你证明,这不是玩闹。”

“这就是我这辈子要做的事。”

段绎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骂了自己一句中二。但他觉得很爽,也很轻松。中二就中二吧,他想。

段国强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没什么新意,是一句笃定儿子就是青春期叛逆,吃点苦就马上会回家的“有本事你就别回来”。

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小诗一直坐在地上看着,抱着洋娃娃,睁着比洋娃娃还大的眼睛,倔强又茫然。

段绎蹲了下来。

他可能有很长时间都见不到这个妹妹了。

“段诗,你喜欢洋娃娃吗?”

她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碧姨?”

“不想她不开心。”

“告诉哥哥,你最喜欢什么?”

“喜欢书,和乐高。”

段绎伸手,揉了揉小诗柔软的发顶。

“答应哥哥,下次碧姨带你买娃娃的时候,告诉她你真的想要的是什么,好吗?就算没有人问你,你也要主动说。不用怕她不开心,这对大人而言,只是买什么东西的分别,而你怕着怕着,可能就再也不会开心了。”

“哥哥希望你还能真的开心。”

段绎走的时候只拿了一把最普通的吉他,那是他妈妈送给他的。他走出大门的时候林碧等在那里,她好像是全家唯一真的意识到段绎要走的人。

“小绎,”林碧美丽的眼睛和段绎记忆中的母亲很像,毕竟是亲姐妹,哪有不像的。

“小绎,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没关系,我能理解,但你爸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碧姨。”

林碧激动地看向段绎,几乎要落泪。自从她与段国强结婚,段绎再也没这么叫过他。

“我爸挺不是东西的,但我知道,他是真爱我妈,做不出背叛和伤害她的事。”

“我只是不能接受而已。不能接受一个替代品。”

“可能是因为我没他那么想她吧。”

“对不起。”

“这些年你辛苦了。我走了以后也辛苦你继续照顾他们。你是段诗的母亲,是段国强的妻子,是这个家如今的女主人。现在我把这个家还给你们,应该不会再这么每天吵架了,你也能安静念会儿经。”

段绎最后的话几乎是笑着说的。

他好像要把这些年积攒的话都在这天说完,从未如此混蛋,也从未如此通透,都给自己通透麻了。

他爸还是不够了解他,他既然说了这话,在能够证明自己之前,他都不会再回去了。

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姜飏把人送到宿舍就准备撤了,晚上是他最忙的时候,耽误不得时间。

他回头看了一眼段绎,发现他站在宿舍门口没有跟进来,正定定地看着他,好像大梦初醒。

“学长,”段绎声音有些哑,他清了清嗓子,“你知道附近哪里可以打工吗?”

姜飏心想,那我可太知道了。

初次见面,大家好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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