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城。
大帝的脾气愈发暴躁,经常无缘无故的杀死宫女和内侍,朝堂上,他亦喜怒无常,每日上朝,大臣们都瑟瑟而立,生怕惹怒了上头这位君王。
没有人敢靠近,更没有人敢进言。他常常几日不食,整个人形销骨立,终日守在冰凌棺旁,郁郁寡欢。偶尔一个人出了离岛居,在某处站着,一站就是很久,仿佛入定了一般。
直到这一天,小公主密也回朝。
大帝刮了胡子,穿了崭新的朝服,焕发了神采,亲自出城去接小公主。
密也对着崩塌的彩虹宫大惊失色,又看到父皇强撑的笑脸,心中万语千言,张了几次口,最后没有说出来。
还是大帝先开口,“你游离了几次海外,长大了。”言外之意,密也没有像大帝想象的那般痛不欲生,精神萎靡。
密也不惮于表达自己失去母亲的疼痛,但是诚如大帝所言,几次游离,她长大了。回家。失去了母亲的家。看到倒塌的宫殿,她知道父亲的内心经历了什么,她不能再大哭来徒增他的痛苦。虽然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下来。
大帝为她擦去泪水,劝慰道,“别哭,去看看你母亲,她没有死。她只是睡了。”
密也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啊。
离岛居,还是走时模样。母亲的寝室,多了一具生寒的冰棺。母亲躺在里面。漆黑的头发,苍白的面容,冰冷的躯体,一切都是死神留下的惊恐。她死了,不是睡去,也没有长生药可以唤醒。密也眼前发黑,强撑着扶住冰棺,寒气顺着手掌袭遍全身,母亲死前的痛苦可想而知。密也此刻深恨不能亲自见到那个杀手苏焕,她要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她需要的不是那个杀手死亡,而是她的忏悔。
什么都没有,没有杀手的忏悔,也不会有母亲的重生。死亡,全部都是死亡,让人间空余爱与恨无处宣泄,密也撑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
东海老蛟目,西域兽王囊,北际雪莲罩,三样集齐。
大帝朝服冠冕,这是自倾城去世后,最隆重的一次朝堂大典。内殿官传大帝口谕,拖着悠长的声音道,“带南冥术士——”
南冥总督为此特地归国。他穿着大红的官衣,走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位低着头的南冥术士。南冥都督奏道,“启禀大帝,此人可以点麒麟火,愿意效忠大帝,为大帝炼丹。”
大帝道,“抬起头来。”
术士抬头,竟是一个瞽目盲者,眼睛鼓出,仿佛两个小球,看着有几分恐怖。大帝问,“你可以点燃麒麟火?”
盲者道,“可以。”
南冥总督附和道,“我亲自见过,才敢带他来见驾。”
大帝问道,“你作为南冥人,为何愿意为我服务?”
南冥总督抢着代为答道,“他得罪了南冥麒麟团的人,这眼睛就是被麒麟团的人弄瞎的,他与麒麟团有大仇,他也不敢在南冥呆了。”
盲者道,“我愿意为大帝效劳,希望大帝诛尽麒麟团,永远统治南冥国。”
密也在侧,不由得皱了皱眉。
大帝非常高兴,宣道,“开始。”
白猴蹲在角落,挠着毛,眨着血红的眼睛,盯着眼前的一切。
老蛟之目,宛如两颗巨大的珍珠,乳白色,润泽晶莹,闪着微润的光;兽王香囊,呈现干瘪的暗红色,散发着奇异的味道,似乎是恶臭,细一闻又是芳香,香香臭臭,奇奇怪怪。
万丈冰山雪莲罩,像一个袋子,一端有口,整个罩子轻飘飘的,透明的,随着细小的气流缓缓地鼓动,如小孩子地嘴巴张张合合,趁着它微微张开口子的时候,宫人小心的将老蛟目和兽王囊放了进去。
大殿中立着一根半人高的赤金柱子,柱子上镶着一个圆形托盘,盘沿翘起,宫人小心翼翼地将装好东西地雪莲罩放了进去。
术士就站在赤金柱子旁边,正对着大帝地方向。
术士乱晃双手,开始做法。他乱舞地双手,原地上蹿下跳。密也心中疑惑,以她看来,这术士有点太故弄玄虚了,当时韩伟在山洞里想要烧死她地时候,可不是这么蹦蹦跳跳地做法的。
术士双手一托,手掌中升起了一团细小的火苗,一律青烟随着升空,消失,火光越来越大,慢慢的,显出七彩纷呈。
大臣们议论纷纷,大帝问,“这就是麒麟火?”
果然是麒麟火。密也可以认出来,那是巨眼山洞中熟悉的火焰。原来所有麒麟火都是一个火,见过面,就认识了。密也认识这火,这火也认识密也。
瞽目术士道,“正是,只是这火还太小,让我再炼一炼。”
麒麟火在术士的掌心闪动,长大,火焰跳跃,七色越发明显。在场的人,有些人感到了炙热,已经开始远远避着了,有些人却不觉得热,仍旧好奇的张望。这是每个人对麒麟火的感知能力不同。
术士朝高高在上的大帝说道,“吾皇万岁,我现在就烧炼这雪莲罩,万岁要不要过来仔细看看。”
大帝果然托了托朝服的长尾,站起了身子。内侍官为他拖着朝服,他缓缓走下台阶。麒麟火已大如巨球,大多数朝臣都往后退,大帝一步一步靠近。
术士道,“大帝,我现在就烧这花罩子。”话音中,他抬手运气,火焰在他掌心跳耀,如一个有弹力的球,跳了几跳,最后一跳高高跃起,迅雷不及掩耳飞了出去,朝的却不是那白嫩柔弱的、可怜楚楚的花罩子。
麒麟火正奔大帝面门。
快得让任何人都看不清楚,火就像一个猖狂的人,被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噗的一声就消失了,一道浓浓的青烟直上大殿屋顶。大帝一把抓起了术士的衣领,举到面前,喝道,“你想杀我?”瞽目术士道,“想!”双眼猛然睁开,里面却不是眼球,一对连珠驽,近距离射向大帝。两弩齐齐射入大帝的身体。
满朝震惊。
大帝冷笑看着着术士,不见用力或者施法,两只弩箭从大帝的身体中又弹出来,反向叮入术士的身体。大帝松开手,术士在半空中漂浮,浑身扭曲,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揭膜透骨刑。
密也站起来,“父皇。求你停下来,我想问他几句话。”
瞽目术士跌落在地的时候,根本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坍塌了,身体依旧扭曲不能归位,不停的战栗,停歇不了。这个人虽然没死,但是已经废了。
没有办法说话,只能带下去,大帝随即要迁怒南冥总督。
南冥总督抖衣而立,身下湿了一片。
密也说道,“父亲,炼丹要紧。你先不要生气。”
大帝恼怒道,“没有麒麟火如何炼丹?”他的目光就是法力,看南冥总督一眼,南冥都督已经跌倒在地,干脆晕了过去。
密也走出来,抬头看大殿顶,那一缕烟气消散,仍有零星味道可闻。
密也说,“让我试试。”
她站在殿中,嗅着那火焰青烟消散后的余味,心中逐渐升腾起一股熟悉和温暖的感觉。巍巍麒麟山,她没有到过,凌凌月牙湖,她却落入过,煊赫麒麟宫,已经焚毁,但七十二岛,仍在。
她的心里升起一团火,大火熊熊燃烧,青烟余味如引子,在身边跳跃。密也伸出手,余味化作余烟,轻轻袅袅,余烟化作星火,闪闪灼灼,星火一瞬间就扩大称一团火焰。密也大喜,将火焰抖起,火焰宛如精灵,在密也身边跳动,无需她托举,伴着她走到,随她玩耍。
密也心中意念,火焰如得法旨,飘到赤金柱,燃着了雪莲罩。
没有燃烧的焦愁,没有任何味道,只觉清爽。火焰变小却精炼,颜色变得极为深刻,火焰越来越紧凑。众人盯着火焰。白猴的红色眼睛放出诡异的灵光,大帝也盯着火焰,但是眼睛还是看了密也几次。
火国异法者,南冥长公主。虽失慧根,无师自通,能控麒麟火。
***
锦绣丝绒,只要一点光打上去,就会闪出光华,细绣的纹路,手工的织染,是四洲之内最上乘的锦缎。看不出图案,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猴子屎——这是白猴刚才看炼药的时候才拉的。
雪白的皮毛,如今更加干净,执事宫女天天都给它洗刷,它却不懂惜香怜玉,捯伤了一条又一条嫩嫩的手臂。白猴,现今是彩虹里享受最尊贵服侍的客人。
一丸珍贵无比的丹药,送到了这尊贵客人的眼前。
猴子一把抓过来咕噜一声咽到了肚子里,盘子里准备的水没有碰一下,快的好像和人抢。吃过丹药的白猴,得意洋洋,在大殿里跳来跳去,忽然,定住了,一道金光将它抓到了大帝眼前。
金光消失,大帝直接把它握在手里,白猴的身体也在这时候开始发生变化,逐渐透明起来。透过白猴透明的身体,一颗闪着金光的心脏正在跳动,五窍赫然,一窍正开。人们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很多人发出惊异的叹息。白猴并没有痛苦,耷拉着头,自己也在看自己的心开窍。
光芒初定,第六窍开了。
大帝哈哈大笑。将白猴托在掌中。猴子心生六窍,比刚才更加轻盈,抓耳挠腮嘻嘻笑道,“好,好。”
大帝说,“如何开第七窍?”
猴子尖声说道,“开第七窍,你听好了。”
不仅大帝,满庭人都大气不出的听着,猴子道,“需要七千七百七十七个七月初七出生的小孩心脏,熬成七窍汤。”
满座惶然。这种汤,也只有这样的妖猴能喝的进去。
大帝是大殿上唯一一个不以为意的人。他朝菡萏城首府说,“快去抓人,熬汤。”大帝疯了。菡萏城首府说,“咱们菡萏城恐怕没有这么多七月初七出生的小孩,要全国…”
大帝道,“传下命令,全国寻找!”
密也在侧,说道,“父皇…”
大帝打断,“我是为了救你的母亲,你不要说话。等长生药成,我们一家就可以团圆了,你难道不想和你的母亲再见面?”
大殿群臣散去,只留下一缕缕锻烧的味道,密也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如果这样能和母亲重逢,她扪心自问,她愿不愿意?
长生,她本觉得是好的事情,谁不想永远的活着呢?这似乎是毋庸置疑,不需要去思考的问题。但是牧野垂说,他不求长生,一生足矣,但求人生有趣。那么母亲呢,母亲可愿意长生?赫赫彩虹宫,遥遥南冥国,母亲的一生是怎么样的?
母亲爱着谁?此生为什么?
当女儿的永远搞不清楚母亲的心。她试图去了解过,但是她没有了解到。
生命如一朵花,春荣秋华,花开花谢。母亲去了。是花谢了。是她——母亲的果子成熟了。
七千七百七十七个小孩子的性命,七千七百七十七朵待放的花。
密也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她东望滨海,她知道,她要和哥哥做一样的事情。不过她会用不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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