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是黄色的,西罩星隐隐约约,笼着西边的天空,东望则星辰繁密,点点簇簇。密也和牧野垂并肩坐着,一起看星星。然而两个人说的话题却并不浪漫。密也说,“你说我直谏父亲会听吗?”
牧野垂摇头,“我只知道他不会杀你。但是他绝对不会听。他太爱你母亲了。”
幽幽星月,照万家灯火,又有多少家七月七的孩子,正在哭泣。
牧野垂说,“这猴子,越想越来路不正。”
密也恨恨道,“我看那个镇西王才来路不正。”
牧野垂问,“你有什么主意?”
***
镇西王,自然是镇守国之西。
窄窄的西海峡,从北向南,绵延几千里,隔开中洲与西罩。在西海岸边,是国之永平郡。据史书记载,五千年前,西罩兽王韵赫萝率领百万人兽大军,意欲越过西海峡,侵犯中洲。天上有遮天蔽日的雷鸟飞翔,海峡中汇聚成千上万的白蛟跳跃。白蛟的脊背如大海中漂浮的灰白理石,供异兽灵巧的踩踏,闯过大海。中洲水皇的御水术不能实施,水灵珠徒然无光,海水似涨不涨,终不能阻拦人间兽王韵赫萝一统天下的野心。
虽然有很多学者提出,这段历史不能当作信史,但是中洲确实有固守西边的传统。对于北方南方,中洲没有任何边塞驻防,东海岸更是不值一提,连像样的城市都没有,只有西边陲,有重镇唐城为首的诸多军事要塞,残破的古长城墙也依稀可见。镇西候更是一个重要的官职,手握驻防兵权。
本朝镇西候,名淳于新汶,因进献白猴,荣升为镇西王。
***
密也说,“我打算去西陲无尽山,查这只猴子的生处,弄清楚它的来历,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父皇看清了真相,才会停止杀小孩熬汤这种事。”
天上一颗流星划过,牧野垂赶紧闭上眼,两手合十在胸前。密也生气道,“你这是干什么,听我说没有?”牧野垂笑呵呵睁开眼,指着几近消失的彗尾,“许愿啊,许愿这个故事有趣,值得我陪你一走。”
密也赌气道,“没人叫你去。”
牧野垂只顾自鸣得意道,“我从神仙岛,到修罗岛,到频域海峡,到菡萏城,又到西方无尽山,东南西北,除了北际,也算游历尽四方了,是不是?”
密也嘲笑他,“无尽山你还没到呢——且不说这个,你莫非不知道往西还有西罩国?”牧野垂无理搅三分,故意说,“听说那西罩国大街上跑的都是野兽,所以他们的国王叫‘兽王’,应该不用算在人类世界里面吧。”
密也笑道,“胡说。天下四洲,是哪四洲?”
牧野垂一本正经道,“中洲,北际,南冥,海外仙岛。”
密也哈哈大笑。无论什么时候,牧野垂总能让她笑。
***
朝野沸腾,民间怨怒。为了炼长生药,要小孩的心肝,这种事恐怕只有故事里的妖精才能干出来,岂是堂堂中洲水皇的行事?
再无大王子的直谏。
只有一个老头站出来——老丞相司空侠。老丞相已经退休多年,在菡萏城郊外养老。那一日他翻出了旧时的朝服,郑重冠带,捧了多年不用的笏板,要悬上一代水皇亲赐的佩剑,不乘车辇,步履上朝。完全不出意外,大帝拒不纳谏。老丞相一阵大笑,如疯如痴,喊道,“我也算不愧对天下苍生了。”遂拔剑自刎,血染当阶。
左辅少保,羽林军长,泰昌侯以及翰林学士院五位大学士因同情进谏者被抓进监狱,没有杀死他们,只是因为司空侠自刎,让大帝很生气,他要让这些人都活着看见他成功炼药,长生不老,再杀死他们。让这些人死不瞑目。
民间的游行和起义却愈演愈烈。
就在这个时候,小公主和她的未婚夫西行无尽山了。
***
大帝问她为何去无尽山,密也说,“查查这只猴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不想父皇被一只猴子欺骗。”
大帝笑道,“天下谁能骗我?一切我都自有抉择。”
密也迟疑道,“父皇也不在乎天下人民的愤怒?”
大帝哈哈大笑。密也觉得她很幼稚。他不在乎。谁反对他,他就杀了谁,一国反对他,他就灭了一国。他根本不在乎。
大帝给密也的马车施法,日行百里,大帝说,“玩一玩就回来,长生药很快就能炼好,莫迟了见你母亲。”
一路兼程,加上神奇的马车,他们很快就到了国之西陲。
西陲的日晦暗了很多,开始他们觉得是阴天,后来发现是西罩星遮住了半天的光芒,使得白日显得阴霾。西陲的西罩星,比中原大了很多。草木也不同,没有了阔叶大树,细小窄叶的灌木多了,叶子多呈黄绿色。
天阴晦晦的,风越发显得冷冷的。终于到了无尽山。
到过东海岸就会觉得,西海岸是很有烟火气的。村庄隐藏在平地山间,透过黄绿的树,道道炊烟袅袅,村落间鸡犬相闻,平地有大路,山间有小径,人来人往,挑柴担担。偶遇集市。
密也命车夫停车,说,“那个,你,我们还没有吃饭,我饿的很。”
车夫裹着头巾,因为连日驾车赶路,一身泥土,满脸灰尘,只有眼睛和牙齿依旧闪闪有光,越发显得明眸皓齿,说道,“就说你嘴馋了,是不是?”
密也跳下车,拉着车夫道,“不听话的坏奴隶,你就不饿吗?”
充当车夫的牧野垂拴马在树上,笑道,“救万民于水火,我不敢说饿,怕主人骂我没心肝。”密也狠狠捶他一下,拉着他向集市。
只是几个小摊,却有声有色。最显眼是地上一排摆着亮漆大坛子,走进看坛子上贴着“醋”字。旁边土垒的灶台架着大锅,锅里滚着油,小贩招呼,“过来吃炸油饼。”密也果然要了一张,油饼现榨出锅,油光四射,入口极脆,密也惊喜之余,硬给牧野垂也买了一张。再有一个买果脯的,牧野垂说,“我在海外吃过号称中洲西陲的果脯,一个要一百块。”
密也问,“怎么卖?”果脯小贩道,“一块钱一斤。”
密也朝牧野垂眨眼。
最大的是肉摊,一排条案,都是肉。密也挤过去。牧野垂早就看出来了,这小姑娘就是喜欢逛街,不管什么事儿在前面,还是要逛街,至于饿不饿,那根本不重要。
密也咬一口油饼,指着,问,“这是什么?”那肉摊上有一只奇怪的动物,扒了皮,血呼呼的。
肉摊主人道,“山猴子,最难打了。我十八块钱从猎户手里买的,你要我便宜给你。”
密也问,“这山上猴子多吗?”
肉摊主人笑道,“多是多,满山的猴子,但是你打不到,都机灵着呢。”
密也满嘴是油,问,“有没有通灵性的猴子?成精的猴子?吃了长生不老的猴子?”肉摊主人瞪大眼睛,吃惊的看着密也,牧野垂拉密也,说,“人家当你是神经病呢。”密也叹口气,“谁知道我爹爹才是精神病呢。”才要走,却听见肉摊主人说,“咱们这里确实有猴圣人。”
***
按照肉摊主的指引,他们进无尽山,找一处古烽火台。
这个猴圣人烽火台竟然非常著名,随便问路上的一个人,说出“猴圣人”三字,就都知道那个地方。有人说,“猴圣人,十分灵,去许愿,都能实现。”有人说,“那是有人扮的,骗人钱财。千万别信。”
还有人说出了猴圣人的根源。传说上古西罩兽王东侵,水皇涨水,大水淹没村庄,村子里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一对男孩女孩,坐着大盆在大水上漂。无尽山的猴子得了人间兽王的指引,没有被大水淹死。他们见水中的小孩,便手拉手,猴子捞月亮一般的把他们从大水里救起。后来很多年,天下混乱,战火纷飞,猴子们就把这对小孩养在山上,直到战火平息,小孩长大。这一对男女结婚生子,繁衍了无尽山的子民。因为战争期间猴子帮助了西罩兽王,战后中洲官员要绞杀所有猴子。猴子是无尽山人的恩人,无尽山人偷偷保护了猴子,将他们藏在战后修起的烽火台。从此,烽火台就成了无尽山猴子的聚集所。每过多少年会出通灵的猴子,被尊称为猴圣人。
当然,这都是上古传说,现在年轻人早就不那么尊崇什么猴圣人了。
七拐八拐,上了无尽山顶。往西看,窄窄的海峡就在脚下。
一个破落的烽火台,连着山脉上已经风化的长城,端坐眼前。烽火台上放着很多香炉和供盘,有的已经落了灰尘,有的尚且干净崭新,有的盘子里供果只剩下果核,有的空着,有的仍旧摆满。几个小孩,正吃供果,看见有人来,立刻飞也似地散进了草丛。
密也与牧野垂并肩立在山顶,风瑟瑟,从西面吹来,往西看,一道海峡,赫然在眼前。海面看似平静,巨浪拍打在无尽山脚下的岩石上,溅起磅礴的大浪时,就知道平静只是假象。海船在航行,一路朝南方而去,无尽山的海岸不是他们停泊的地方,这里多岩石,村庄立在浅海中,小船系在木桩上。
对岸看不清楚。模糊的陆地,混混沌沌。
一个声音说道,“对岸是西罩的双鱼城,有西罩国最好的海滩,和最大的出海港,船只从这里出发,往南航行,不远就是咱们的唐城港口。再往南方,一路都有海港,出了西海峡,可到达南冥。”
“你们看,”那声音说,“海峡东岸是咱们中洲,沿海北方海岸有山,没有港口,好口岸都在南边;西海岸,却是相反,顺着双鱼城往南去,地势越来越高,再没有好的出海港口了。”
密也和牧野垂同时转头,看那说话的,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披着纯白色的披袍子,巨大的风帽遮住了整个头,白色的发丝从风帽中飘散出来,一双红色的眼睛入红宝石炯炯有神。
密也和牧野垂几乎同时叫了出来,都以为是菡萏城的贵客,长着玲珑心的白猴跟踪他们到了这里。那声音道,“我就是猴圣人。”
牧野垂笑道,“你和我们的一个朋友长得一模一样。”
猴圣人打掉了风帽,露出一张猴脸。
密也道,“你,你也会说话,难道真的不是它?还是所有的灵猴都长得一样。”
猴圣人说道,“你们难道是菡萏城来的?”
二人点头。猴圣人说,“看来,他成功了。”
***
在无尽山有无数的猴子,他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生活在这里一片大山之中。他们是无尽山的王,无论人类承认不承认,他们都是。他们主宰着山神,控制着大地。他们的咒语,可以驱灾降魔,甚至可以唤起海峡的风浪,连对面的双鱼城,都立着震猴塔。
双胞胎白猴是这一代的通灵神猴,被奉为猴圣人。它们甚至挑战过从海峡中路过他们势力范围内的白蛟。甚至不允许一只雷鸟从他们的领空飞过。在传闻中更是知晓天下事。逐渐的,白猴弟弟生出了一种心,他想要变成真正的人。
白猴哥哥不明白,人哪里比猴子强?做猴子有何不好。弟弟却想做人。
弟弟还有一颗与众不同的七窍玲珑心,也是哥哥没有的。但是弟弟的心天生不全,只生了五窍。
有一天,弟弟认识了一个叫做金钱法师的人。他跟哥哥说,“我有了变成人的办法,并且可以长生不老。”弟弟就跟金钱法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白猴哥哥到处打听,知道弟弟去了菡萏城。
“所以,他做的事情你都知道?”密也问,“杀小孩吃心脏你也知道。”
白猴哥哥点点头,密也愕然说道,“如果告诉我杀七百只猴子可以长生,我绝不会要这个长生。你难道赞成弟弟的做法,你难道不觉得应该劝阻他吗?”
白猴哥哥眨着猩红的眼睛,白毛在日光下分外光滑,“我为什么要劝他?他是他,我是我。难道他做事,要我负责?”
密也被问的无语。牧野垂说,“你可知道他怎么能变成人?”
白猴哥哥又罩上了风帽,雪白的阴影中,连话语也显得诡秘,“炼成七窍玲珑心之后,会有人吃掉它的心脏。他就会进入这个人的身体中,通过秘术,逐渐侵入食用者的大脑,最后控制这个人。他就成了这个人。他会重新获得自己的心脏,并且长生不老。”
密也惊骇不已。牧野垂脱口而出,“如果这个食用者法力强大,他未必能控制他的心智。”
白猴道,“不是控制心智,而是侵蚀大脑。心脏已经猴子的了,大脑还可以独立多久呢,这是时间问题?他会一直潜伏体内,不断修炼,心脏会帮助他,他很快就会成功的。”
密也说道,“猴圣人,请你告诉我们阻止他的方法吧。”
白猴跳上烽火台,哈哈大笑,“其实,又哪里需要我告诉你,天下人谁不知道?贪瞋痴怨,就是世上祸根,但是谁又能够不贪不痴?不痴,不吃,哈哈哈,阻止的办法不就不吃吗。这么简单,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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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城。
无尽山南行二百里就是唐城。沿路可见一段段古长城。
随着地势变低,海岸线也更加开阔,经常是马车在大路奔驰,大海在一侧平铺,海浪拍打砾石、沙滩。尤其日落入海十分,玫瑰红的烟霞铺满西天,极为美丽。
车夫牧野垂一手拿着马鞭,一手拿着他银色小酒壶,坐在车头。密也托着腮沉浸在路上风光。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无需牵手,只要靠近彼此就能感到心安。一路走来,他们彼此支持,彼此印证判断。这一次去唐城,也是他们共同的决定。尽管时间紧急,还是要见一见镇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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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城的繁华,远超过密也的想象。
镇西王府的奢华,也不在彩虹宫之下。
玻璃栈道,密也第一次见到。这一片海,是碧绿的,非常浅,可以看见银色的沙滩,有五彩鱼儿在水中游,水面上,建造了玻璃的栈道。栈道尽头,是一座漂亮大房子,用茅草假意装点,实际上是石头建造。
侍女美不胜收,献上茶果。镇西王待客殷勤,全尽礼数,对于密也的问题,他却一副茫然。镇西王问,“公主这话我可不敢当,若是说出去我真是杀一百遍都不够的死罪。但是如何证明公主说的话呢。”
镇西王侧,站着一个仪表堂堂的法师,笑道,“你说的那个猴子我知道。无尽山有一对双胞胎猴子,都是无所不知,一个是真话猴,是一个谎话猴。真话猴只说真话,谎话猴只说假话。王爷进献给大帝的是真话猴,公主问的是假话猴子。比如说,我的名字就不叫金钱法师,我一直叫金典法师,从没有改过。”
密也道,“我不信你这话。谁会愿意别人吃自己的心脏呢,难道不是有原因的吗?”
金典法师说,“公主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因而才不信我。菡萏城里的猴子只是一只猴子,只是说真话而已,并无人类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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