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北泽一大清早被闹钟叫醒,老宅外的天阴沉沉的,嘉柳城迎来了雾霾天,挂在床边的日历圈出来一个红框。
特殊日子,他不用去公司上班,有其他行程安排。
他爸妈跟他哥的祭日,平时赖床起得很晚的老爷子因为沉重的特殊日子,提早起来准备,衣冠楚楚,换上了几十年没有上过身的西装。
给老爷子打领带的功夫,展北泽心里沉甸甸的,跟压了几千斤石块一样,展德荣无意地感慨了一句:“上次穿西装还是一年前呢。”
一年前,老爷子盛装出席,颤颤巍巍穿上西装参加了自己独子的葬礼,送走了儿子儿媳跟孙子,脸颊上的肉垮了一半,精气神养了好几个月才丰沛一些。
故地重游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展北泽怕他撑不住,小声说:“爷爷,你在家好好休息,我一个人就……”
“说什么呢!”脑门心被摁了一巴掌,展德荣疲乏地走两步,握着拐杖杵了杵地面,发出抗议的威严,“哪有老子不去看儿子的。”
老宅坐落四面环山,老爷子喜静,周围甚至都没有邻居,养在家里一大堆人,从山路萦绕进入墓园,展北泽抱着花,轻轻放在墓碑旁边,他没敢看黑白照片里笑容灿烂的三个人。
父母合葬,埋在展家坟冢里,他哥是小辈,位置在另外一边,展北泽扣上墨镜,一屁股坐在草坪里,刺眼的阳光落在脸上却没有什么温度。
“哥,为了见一个女人,值得吗?”
问完这句话后,展北泽沉默了,他不该这么问的。
坐了半小时后,没有温度的阳光下,展北泽拿下了墨镜,眼眶泛红,寂静的墓场风声鹤唳,他直起身子鞠了一躬:“我改天再来看你。”
展南沼那个案子的凶手已经伏法,为了从重处理,老爷子的人脉一点也没有浪费。
案件是结束了,他哥却永远回不来了。
把女朋友保护得很好,展南沼知道父母不会同意,也就没让家里人跟她见过面,展家注重利害关系,婚姻对他们来说不是牺牲品,是锦上添花。
人死了以后,展南沼的秘密女朋友也没有查的必要了,这样也好,展北泽想,至少别给对方的生活再增加别的负担。
院子里新进了一批观赏松,枝繁叶茂,老爷子在旁边指挥工人裁剪多余的枝叶,怕他站太久腿不舒服,展北泽劝好几次,嘱咐阿姨照顾好人,展北泽挑了一身白色西装准备出发去公司。
刚出门,院子里热闹的声音里裹挟下,他眼睛里出现了一个熟悉面孔。
是那个三番五次出现在他面前的神经病边兴涥。
正在给树修剪枝丫,完全沉浸其中,都没发现自己就站在离他不远的距离,展北泽盯紧了他,把人当成敌人似的,谨慎小心,生怕边兴涥是谁派来惹事的。
“哎,是你啊!”
剪树枝的边兴涥放下剪刀拍手上的灰尘,回过头来,瞳孔里挂着清澈的震惊,看着展北泽上下打量,毫不吝啬地夸奖:“你今天这身打扮真好看。”
自来熟罪加一等。
讨厌。
展北泽歪开视线准备把他当个透明人过渡掉,偏偏边兴涥不死心,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胆大包天又不知死活:“我们都见过那么多次了,算是有缘分了吧?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也该打个招呼了吧。”
两只大眼睛咕噜转,跟只狐狸似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坦诚布公,没有一点谄媚讨好,眼睛里只有对交新朋友的**,边兴涥伸出手来正式自我介绍:“你好啊,我叫边兴涥,你也可以叫我哼哼。”
“哼。”展北泽吭哧,鼻腔里闷出一个讨厌的语气词来。
抓住了机会似的,边兴涥继续叨叨:“对啦,就是你不屑的这个哼哼。”
白了他一眼,展北泽扭头就走,三番两次出现在他视线里,保准是带着目的来的,抬起腕表看时间,他下午还要开会,忙着走,也就把这个人抛之脑后了。
开完会后听人报备工作,修长的手指敲打桌面,背靠椅子一言不发,把人吓得够呛,在其他人战战兢兢的目光下说“散会”。
人群散去,展北泽还窝在办公室里。
扫完墓他心情还没缓过来,沉默地坐好几分钟,外面工位的人议论纷纷。
“展总今天怎么了?好吓人,刚刚开会我都不敢看他。”
“一看就是心情不好,估计是谁又往他床上塞着难缠的人吧。”
“你们说,展总会不会不行啊,嘉柳日报里他那些同圈子的人哪个不是花花公子左拥右抱的,就他一点绯闻都没有,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隐疾。”
议论声没停,旁边八卦的人被敲了敲桌面提醒:“还说呢,不怕被展总听到?专心上班。”
说话的人是展北泽秘书组的组长邹映晗,肤白貌美气质佳,胸大腰细大长腿,刚进公司那会儿大家都以为她多半会是老板娘预备人选,个个费尽心思讨好,最后发现人家有女朋友,对男的没兴趣。
碎金般的夕阳缓缓淡去,黑夜席卷天空,各个部门的灯陆续灭了,零零散散的几个人还在加班,展北泽晃晃头,看了好几个小时电脑,眼睛有些酸涩。
轰隆的雨声叫停了他的工作进度,关了电脑后,他摁到负一楼,云敞看到他就开门,全程在车上眯着假寐。
瞥一眼后视镜,云敞问道:“展总,去老宅还是您那边?”
时间不早了,展北泽摇头:“去我那儿吧,太晚了会吵到老爷子。”
他加班回去太晚会被念叨,省了这个环节会更好。
展北泽刚扫开大门,后院里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空旷的院落在短短几个小时时间内被种满了绿植,像沙漠被水浇灌过一样,还有工人说话的声音。
猜都猜得到是展德荣觉得他这儿没有生命力,刚好今天那一批松树品种不错,多余的全往他这儿搬了。
有气,但是不多。
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凉水灌下去,他就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开了电视,没有看节目,只是随便调了个台,让客厅里有点其他声响。
“哎,大哥,往右边一点,哎哎哎,这样不行,再过去点儿,太密集了……”
熟悉的声音跑到了展北泽耳朵里,他拧眉,歪过脑袋朝声音的主人边兴涥看过去,方才细微的怒气顿时冲天,又是这个人。
他本想着多半只是巧合而已。
自己这边不让乱动是家里都知道的事老爷子心里有数,展北泽不用动脑子都知道,老爷子不会插手自己的事,说白了就是有人吹了耳边风。
保不齐就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干的好事。
拉开玻璃,展北泽走进院子里,其他人拿钱办事压根没顾得上看他,边兴涥不一样,看到他出现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挪动身子朝他走来:“你下班那么晚啊。”
“你怎么会在我家?”展北泽冷着脸,整张面孔都写着赶紧滚几个不客气的大字。
奈何对方是个没心没肺的,他的话没有一点威慑力,反而把边兴涥听笑了,摊开手在他跟前转了一圈:“不明显吗?”边兴涥傻乐,“你爷爷叫我过来给你打理院子。”
业务那么广泛,走哪儿都能碰到,无事献殷勤,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展北泽都觉得这是来者不善。
“我不需要。”展北泽看着其他零零碎碎还没有栽下去的花花草草,“让他们走。”
“别啊。”边兴涥说道,“还没弄完呢,拿钱办事。”
展北泽伸手比划了一个三:“老爷子给了多少钱,我出三倍,立刻从我家出去。”
“那不行。”边兴涥摇头拒绝,“这样会砸我招牌,我不走,迎客松四十五万一棵,不栽下去你多亏啊。”
他还没穷到需要在意那么点儿钱,几棵树而已,展北泽挥手,背过身往房间里走:“没种的跟他们分了,赶紧滚。”
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哪个不是为了钱来的,一点小恩小惠把这个叫边兴涥的人从自己身边弄走,这笔买卖不亏。
完全无视展北泽,后院里种树计划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展北泽过两小时出来找水喝的间隙,看到已经完完本本栽种好的绿植。
人去楼空,屋里冷寂得他的呼吸声都听的清清楚楚。
他坐到沙发上,强迫症看不下去倒下去的抱枕,展北泽把它立起来,一张轻飘飘的纸条被手掌带过的风扑倒在地上。
展北泽想,这个人真无聊,怕东西被风吹跑了,拿枕头压住了这张意义不大的纸条。
隽秀的字体,板正端庄,跟笑眯眯没心没肺的模样完全不像。
[你的树种好了,少喝咖啡饮料,对身体不好,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垃圾桶里全是这些东西,想不知道都难,作为一个好心人,我给你把垃圾扔了,还有……你叫展北泽对吧?,我喜欢你的名字,可以给个联系方式吗?]
还特地存了一串数字给他,看到联系方式几个字,展北泽炸了。
相同的模式,故地重游就像买椟还珠,让他起了一股无名火,随手就把纸条撕碎扔了。
生活轨迹不在一个频道上,展北泽估摸着也不会在碰到了,仰头吐了一口气,放松身心,撑开摊在沙发背上的手臂抱着冷空气,他楼宇的寂静里闭着眼。
刚睡下去几分钟,脑子里就闪过一阵红,熊熊的火焰,浓烟四起,周遭温度滚烫得可怕,两具烧焦的身体。
少眠多梦的状态持续一年了,展北泽第二天早上被电话声吵醒,没睡好,他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官方台词打招呼:“你好,我是展北泽。”
“展先生,您预约的心理医生明天回国,您看有时间吗?”
捏捏眉心,展北泽拒绝了:“改天吧。”
最近公司忙着新项目,每次跟医生见面会持续一个周期,比较浪费时间,何况病这种东西,只要没有威胁到自己的命,那都是小问题。
退休之后,老爷子三天两头都会往他这边跑,大部分时候都是过来看看他有没有出现不良反应,展北泽总喜欢把东西往心里藏,让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儿担心,实在不是个孝顺孩子能做出来的事。
最近展德荣经常过来,要是知道自己去看心理医生了,又得提心吊胆的。
爷孙俩情况都差不多,老来丧子丧孙对展德荣打击不小,展北泽清楚,在老爷子心里,他已经成了唯一,不能再出现任何错误。
中午饭是在公司附近吃的,一家稀松平常的牛肉面馆,大部分都是上班族随便对付几口,展北泽对吃的不讲究,公司食堂又不适合他,每次他一进去,有说有笑的员工全安静了,很别扭。
第一次进店,老板就熟络地上前打招呼:“南沼你来了啊,哎,小雨呢?”
被认错后,展北泽也没有纠正,只是苦涩僵硬地笑了笑,跟个机器人似的,老板娘跑出来,把多话的老板拽走了:“不该问的别问,看这样子估计是小两口吵架了。”
牛肉面的味道还行,店是展南沼在世的时候多次推荐的,不习惯待在这样的地方,展北泽克服心理好不容易走进去,回公司的路上就跟路过的边兴涥碰了个正着。
穿着风衣,腿长好看,拎着一个袋子,看到展北泽就同他打招呼,自来熟地凑上来:“邹映晗是你们公司的吧?哎,你要回去对吧?帮我给她呗,我超时了,还等下一单呢。”
穿成这样送外卖,一点也不干练,难怪能迟到。
不动声色地抓过了边兴涥手上的袋子,展北泽没跟他搭腔,人一走,边兴涥就给外卖小哥塞了五百块:“谢了。”
“哎,哥,我真不会被投诉?”
边兴涥挥挥手:“要是被投诉了,我给你报销罚款。”
拎着外卖袋子的展北泽格外突兀,平时在公司里点外卖的几率小,公司食堂会单独给他做饭,到点了助理给他送上来。
一路上不少目光偷偷打量而来,展北泽视若无物,径直走到秘书组,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邹映晗的外卖放下,一句话没说,掉头就走。
整得邹映晗目瞪口呆,她要不是知道老板是个gay,都快以为对方是不是喜欢自己了。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投资了一个房地产项目,拆迁过程碰到了钉子户,展北泽这边电话都快被打爆了,临时开了个会,被吵了清静后的好上司的面孔荡然无存,一桌子人谁都不敢说话,展北泽说道:“利勋海谷的项目负责人是谁?价格是怎么谈的,公司给的预算那么多,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在中间吃了回扣。”
没人说话,展北泽冷脸:“都哑巴了?”
“展总。”邹映晗挺身而出替项目负责人说道,“价格确实都谈妥了,周边居民都很配合拆迁重建,事发突然,有人临时变卦不愿意拆了。”
“把资料发过来。”展北泽不信邪了,又不是什么大工程,他还不信会有人跟钱过不去。
刚翻开居民资料,看到了边兴涥三个字,以及那张让人恼怒的笑脸,展北泽决定收回刚才会议上的火气。
确实是有点难度。
以他对边兴涥这几天的短暂了解,此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认定的事情一根筋,跟他聊大道理完全就是蠢人行为。
合同上的动工时间差不多快到了,拖下去损失会变大,展北泽是个商人,不做亏本买卖,挑了个时间,他准备去会会边兴涥。
拖了三天时间后,展北泽如期而至,周遭夷为平地,风沙四起,只有一座楼横亘其中,格外突兀显眼。
展北泽不推崇暴力胁迫别人拆迁,导致手底下的人碰到钉子户也不敢动,只能眼巴巴等着上面的政策。
敲响了门后,展北泽在嫌弃跟忐忑中徘徊,嫌弃的是他讨厌边兴涥,忐忑于他现在的做法无异于是降低姿态,对他来说没有面子。
“来了。”隔音不好的屋里传来了声音,边兴涥一边开门一边嘀嘀咕咕地说话,“我都说了,我是不会拆的,你们想都别想,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哎?”看到出现的人是展北泽后,他完全愣住了,戏精上线,不敢相信地说,“怎么是你?特地过来看我的?”
没有反驳,某种意义上说,自己确实是特地过来看他的,门楣低,展北泽进屋还需要低点头,桌上两杯茶,边兴涥顺手就递给他,熟练得就像姜太公钓鱼,专门等他过来似的。
自然没敢喝他给的茶,展北泽把杯子放到一边,开门见山道:“我的目的你也应该猜到了,这块地是展氏投资的,附近的人都同意拆迁了……”
“你想表达什么?”边兴涥砰的一声放下了茶杯,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准备暴力拆迁?”
推杯,展北泽带着商人的锐利目光说道:“我如果要暴力拆迁,你已经不能坐在这儿给我泡这种难喝的茶了。”
边兴涥闷哼一声,趁着展北泽没看自己,自顾自摇头晃脑地学他说话,停下动作后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就因为我们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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