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福安离开,温砚又在廊下站了片刻,方才转身回到书房。
苏慈仍坐在原处,手里拿着一片干香菇低头嗅闻,神情认真。
见他进来,她抬起眼,眸中不解。
温砚礼走到书案后坐下,重新拿起朱笔,状似随意地道:“听闻今夜城中有灯火社,甚是热闹。”
苏慈眼睛微微一亮,放下手中的香菇,轻声道:“嗯,我也听府里丫鬟们说起过了,说今夜城河两岸都会挂满花灯,还有舞龙灯的。”
“想去看看么?”他抬眼看向她。
苏慈闻言,眼中顿时漾开惊喜的光芒,唇角弯起的点头:“想的。”
“那好,晚些时候出门。”温砚礼说完便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谢大人。”苏慈声音轻快,复又低下头去摆弄她的香料。
暮色低垂,华灯初上,整个京城浸入一片流光溢彩中。
苏慈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对襟袄子,下系一条马面裙,裙襕处用金线细细绣着折枝小花,行动间流光闪烁,衬得她身段窈窕,面容清丽动人。
一头青丝绾了个简单的髻,斜插一支珍珠簪子,已是她最好的妆扮。
为了不引人注目,温砚礼只着一身月白云纹直身道袍,腰间束着同色丝绦,仅用一枚素玉扣固定,墨发以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容颜俊美,即便他衣着素简,立于灯火阑珊处,也自有一股清贵冷冽的气度。
这次出来,他只带了两个便服护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御街之上,人潮如织,摩肩接踵。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舞龙舞狮的队伍敲锣打鼓穿行而过,引得欢声雷动。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炸糕、炙肉的香气,混杂着硝烟以及人群的热浪。
苏慈自幼在江南长大,虽也见过热闹,却少有这般帝都元宵的盛况。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眼新奇又兴奋,看到有趣的花灯或杂耍便要往前凑。
刚随着人流挪了几步,手腕便被人从后轻轻握住。
温砚礼的声音在喧嚣中格外清晰:“跟紧些,这般多人,走散了如何是好?”
苏慈脸颊微热,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他,小声道:“我就是看看,不会走远的。”嘴上这么应着,那注意力却又被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走马灯吸引了去,脚下不自觉又慢了半分
这时,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更热烈的欢呼,有人高喊:“舞龙灯的往这边来了,快看啊!”
人群顿时像开了闸的洪水般向前涌去。苏慈被那热闹吸引,下意识地也跟着人流往前挪了一步,手腕稍稍从他掌心滑脱。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人潮推力从侧面涌来,苏慈惊呼一声,被裹挟着向前踉跄了几步。
待她慌忙站稳回头,眼前尽是陌生的笑脸和晃动的灯影,哪里还有温砚礼那袭月白道袍的身影。
“大人?”她试着唤了一声,声音随即被鼎沸的人声吞没。
心头蓦地一慌,她急忙想逆着人流往回走,可前方喧哗更甚,似乎是舞龙的队伍正经过,看热闹的人不断向前拥挤。
此时的苏慈就像一叶无助的小舟,被人浪推搡着,身不由己地离原本的位置越来越远。
等她终于喘着气,奋力从一波拥挤中脱身,躲到一处卖面具的摊子旁暂歇时,举目四望,只见灯火璀璨,人影幢幢,她方才来的路早已被人群冲散,辨不清方向。
苏慈踮起脚尖,焦急地四处张望,入目皆是攒动的人头,那抹月白的身影始终不见踪迹。思虑片刻,她打算沿着记忆中的来路往回找。
刚迈出两步,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两个作寻常百姓打扮的男人正死死盯着她。
眼神冰冷锐利,绝非寻常路人看热闹的模样。苏慈心头一沉,无名寒意猝然窜上脊背。
那两人见她察觉了,拨开人群,径直朝她快步走来。
苏慈脑中警铃大作,出于本能地,她转身往人多的地方挤去,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喉咙。
“让让,麻烦让让。”她声音发颤,奋力在人群中穿梭。
身后那两人训练有素,虽也被人流阻碍,却速度极快,紧追不舍,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一只大手就要搭上她的肩膀,苏慈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尖声大叫起来:“救命啊,有流氓,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啊!”
这一声尖叫在喧闹的夜市中分外突兀刺耳。
当朝律法对骚扰妇女的流氓罪行惩处极重,周围百姓闻言,顿时群情激愤。
“哪来的登徒子?”
“敢在天子脚下撒野!”
“抓住他们!”
登时,有不少热心肠的汉子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拦住了那两个追兵,纷纷出声指责。那两人猝不及防被众人围住,一时脱身不得,试图解释的声音被淹没在义愤填膺的声浪中。
苏慈趁此间隙,一刻不敢停留,迅速钻进旁边一条稍暗的巷子,拼命往前跑,直至听不见身后的喧哗才敢扶着墙壁大口喘气,心口疼得厉害。
另一边,温砚礼面色冷凝如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汹涌人潮。
两名护卫快步回来,低头禀报:“大人,四处都寻过了,未见苏姑娘踪影。”
温砚礼薄唇紧抿,周身气压更低了几分。正要下令加派人手,忽见旁边暗巷里猛地冲出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直撞入他怀里。
他下意识抬手要将人拂开,眼神触及对方那身眼熟的湖蓝色绫袄时,动作顿住。
低头一看,是苏慈。
她发髻微乱,珍珠簪子斜斜欲坠,一张小脸吓得煞白,呼吸急促得话都说不连贯:“大、大人,有人追我。”
温砚礼下意识抬头,眼神凌乱地看向她来的方向。
果然见那两个摆脱了人群纠缠的褐衣男子朝着巷口张望,恰好对上他冰冷的视线。
那两人脸色剧变,不做任何迟疑,转身混入人流企图逃走。
“拿下他们,多叫些人,要活口。”温砚礼声音冰寒,一声令下。
“是!”两名护卫立刻领命,一人疾追而去,另一人迅速发出信号召集附近潜伏的其他人手。
温砚礼这才低头仔细查看怀里的人,语气放缓了些:“可受伤了?”
苏慈惊魂未定,靠着他坚实的手臂勉强站稳,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颤:“没、没有,就是跑得有些脱力。”
温砚礼看着她惊惶未定的眼眸,沉默片刻,道:“先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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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里,温砚礼负手立于房中,面色沉肃,看着眼前惊魂未定的苏慈,终是没忍住,声音带着压不住的火气:“平日瞧着温顺,怎地一出门便这般不听话?人潮那般汹涌,是能随便乱钻的地方?若是今日…”
他话语一顿,像是想到什么更糟糕的情形,脸色又寒了几分。
苏慈自知理亏,今日若非急智,后果不堪设想。她低头撅了撅嘴,心里有些委屈,她只是想从未见过京城这般盛景,一时忘性罢了。
可那点委屈很快便被愧疚取代,她盯着自己裙摆上微微歪斜的马面裙裙澜,声音细弱带着哽咽:“奴婢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见她这般模样,温砚礼心头那点愠怒霎时消了,声音放缓了些:“并非真要责备你,只是方才寻不见你,我…”
话未说完,苏慈的眼圈倏地红了,仰起头,一双杏眼水汪汪地望着他,泪珠要掉不掉的。
温砚礼微微一怔,蹙眉道:“好端端的,又哭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苏慈的声音闷闷的,听着还有鼻音,是惊吓过后骤然放松的委屈。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谨慎的扣门声,福安的声音传来:“大人。”
温砚礼看了苏慈一眼,道:“你在此处等着,莫要乱走。”说罢,转身出了正厅。
书房内,烛光明亮。
福安垂首禀报:“大人,人拿住了,审了几句,骨头不硬,确是冲着苏慈姑娘来的。”
温砚礼眸色一冷:“还问出什么?”
“只说是拿钱办事,要掳人,但顺着线头摸了下,似乎真与苏慈姑娘家旧事有些牵扯。”福安语气凝重。
温砚礼眉梢微动:“知道了。”
他回到正房时,苏慈心情已平复,此时正不安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温砚礼走到她面前,神色是罕见的严肃,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苏慈,你与我如实说,当年你苏家被定为通番罪,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慈惊得抬头,眼中尽是震惊的慌乱之色,脸色一阵青白:“大人,您、您如何得知。”她双肩瑟缩,声音发颤。
“你别怕,”温砚礼按住她发抖的肩,“我信你,但你要将当日之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苏慈看着他的眼睛,眼泪啪嗒地疯狂往下掉,哽咽地断断续续道:“我家、我家在江南本是开小食肆的,爹爹手艺好,生意虽不大,却也安稳,那日傍晚,店里来了几个口音古怪的客人,爹爹本已要打烊,见他们形容疲惫,说是饿得狠了,一时心软,便给他们做了些热饭热菜,谁知、谁知就是这一顿饭…”
她泣不成声,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第二日,便有官差凶神恶煞地闯来,说有人举报苏家通番,与番邦细作往来,那些罪名,我们听都未曾听过。他们根本不听爹爹辩解,直接就定了罪,抄家拿人,爹爹和兄长拼命拦着他们,让我从后门快跑。我、我不知道爹爹后来怎样了,我跑了,竟也没人来追,等我几天后偷偷回去,才听说、才听说爹爹他们早已被斩首示众了。”
说到最后,苏慈已是泪如雨下:“大人,我苏家绝对是冤枉的!爹爹他一生本分,怎会做那通番卖国之事。”
温砚礼默默听着,将她重新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了。”
待她哭声稍歇,他才沉声问:“那你可知,今日为何会有人专程来掳你?”
苏慈茫然摇头。
“今日那两人,身份不简单。”他顿了顿,目光紧锁着她,“我再问你一人,你可认得一个叫周然的?”
苏慈顿时从他怀中抬起头,沾满泪痕的脸上满是惊骇,声音陡然尖锐:“是他!就是他!当年带着兵马来我家抄家抓人的官员里,就有他,还有那个罗汝平的,我绝不会认错。”
温砚礼脸色一沉,眸中寒光凛冽:“果然如此,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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