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枣泥糕

夜渐深,苏慈端着空了的醒酒汤碗轻手轻脚出来,想去小厨房再添些热水。

檐下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映得廊下光影朦胧。

刚拐过廊角,差点撞上一人。

“哎哟,”福安笑嘻嘻地站稳,瞧着苏慈手里空碗,挤眉弄眼道:“苏慈姑娘,伺候大人用醒酒汤呢?”

苏慈脸一热,垂下眼睫:“福安哥莫要胡说。”

福安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声音里满是了然:“大人可是宫宴未散就急着回来了呢。我就在跟前伺候,听得真真儿的,有位大人正说着家中歌姬舞姿绝妙,要请咱们大人过府鉴赏呢,大人就搁了酒杯,说府中尚有要事,起身便走了。”

顿了顿,瞧着苏慈愈发低垂的侧脸,那玲珑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他又道,“要我说啊,大人准是想着,这大年夜的,有人怕是独自在府里冷清着呢。”

苏慈正愣神,听得这话,心里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荡开层层涟漪。她垂下眼睫,盯着碗沿残留的一点汤渍:“福安哥快别浑说了。”

话音未落,屋里头便传来一声带着点凉意的轻咳,紧接着是温砚礼那把清冷嗓音,隔着门扉也清晰迫人:“福安,可是夜里差事太清闲了?”

福安吓得脖子一缩,慌忙对着房门方向躬身赔笑:“不敢不敢,小的这就去前头看看灯火。”

说完,对苏慈飞快地做了个“新年康健”的口型,提着灯笼小跑着溜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苏慈端着空碗立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心口那点软热的涟漪却久久未平。

她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推门重回屋内。

屋内烛火通明,温砚礼已换下那身绯色朝服,只着一件家常的杭绸直身,坐在窗下的紫檀木书案后。

案上堆着几叠公文,他微垂着头,执笔在一份奏疏上写着什么,好似是在处理紧急公务,侧脸被跳跃的烛光勾勒得清俊异常。

苏慈将碗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脚步放得极轻,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大人,这都除夕了,宫里不是放了年假么,怎的还要忙这些?”

温砚礼并未抬头,笔尖流畅地划过纸面,语调平淡:“河南八百里加急递来的雪灾条陈,明日一早就要拟出票拟送进宫里去,耽搁不得。”

苏慈恍然,原来即便是除夕,他也不得清闲。

看着他专注的侧影,她忽然想起福安哥方才的话,心尖那点柔软又冒了出来,指尖蜷了蜷,声音轻柔:“大人,您是因为宫宴无聊,才提前回来的么?”

温砚礼书写的动作顿住,随即又继续,语气听着随意:“嗯,席间喧闹,无甚意思。”他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很快又落回公文上,“你别多想。”

苏慈看着他淡然的样子,低低“哦”了一声,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她安静地走到书案一侧,拿起墨锭,就着那方端石砚,轻轻地研磨起来:“那奴婢就在这儿陪着大人,大人若渴了饿了,也好有个支应。”

温砚礼没有应声,只是那微蹙的眉宇,在跳跃的烛光下,似乎舒展了几分。

-

大年初一,天色方晓,城内爆竹碎红还未扫尽,苏家宅子里已是红烛高烧,暖炉生烟。

苏父穿着件簇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坐在正堂上首的交椅上,志得意满地捻着胡须。

下首儿子苏旺也是一身绛色缎面比甲,正拿着银箸去夹桌上堆叠的枣泥糕。

女眷们戴着珠翠朵儿,穿着鲜亮袄裙,捧着浸了屠苏酒的柏叶杯,笑语晏晏。

自年前从首辅府那遭罪里脱身,又恰逢年节,苏家上下总算缓过口气,透着股劫后余生的奢靡。

忽地,门外一阵急促马蹄声打破了满院祥和,紧接着便是沉重拍门声,如擂战鼓。

仆役刚拔开门闩,一群侍卫便鱼贯而入,分列两侧。

最后迈进门槛的,正是周然。

他未着官袍,只一身墨色劲装,外罩墨狐大氅,目光如炬地扫过满堂锦衣玉食,唇角噙着丝冷嘲。

“噗通”一声,苏父手中的半块枣泥糕掉在织金地毯上,他连滚带爬地扑下座位,抖衣而颤:“大、大人恕罪,不知、不知小民何处触犯王法,劳动大人大年初一亲临。”

苏旺及一众家眷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跟着跪倒一片,堂内环佩乱响。

周然负手立于堂中,声音平稳透着重压:“今日来,只问一事,你们可识得一名唤作苏慈的女子?”

闻得此名,苏家几人先是一愣,随即苏老夫人按捺不住,尖声咒骂起来:“可是那灾星!扫把星,定是她在何处又行了那狐媚子勾当,攀扯了贵人,这才累得大人又来寻我家晦气,大人明鉴,我家与她早无干系。”

“哦?”周然眼神微眯,打断她的哭嚎,“既曾是亲眷,她籍贯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苏父冷汗涔涔,伏地不敢抬头,颤声道:“回、回大人,那苏慈实是几百里外一远房表亲所出,平日从无走动,情分疏淡得很。她、她自家的事,小民着实不知,她亦从未细说。”

周然面色一沉,上前一步:“你们可知,对当朝官员隐瞒实情,该当何罪?”他声音陡然转厉,“看来不上些手段,你们是不肯吐实了。”

一旁侍卫闻言,铁尺已半出鞘。

那苏老夫人见状,一时瘫倒在地,捶胸顿足,放声哭嚷起来:“没天理了啊,大年初一大人就要动私刑,我等小民虽贱,却也是当朝子民,便是真有错处,也须得府衙来审,真是无法无天了!”

周然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当朝律法对司法程序确有约束,皇城司虽权势熏天,亦忌惮物议。

此事若真闹将起来,引来邻里围观,确为不美。

他冷哼一声:“今日便罢,若教本官知晓你们有半句虚言,哼!”语带无尽威胁,旋即袍袖一拂,带着众侍卫转身离去。

直到那骇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苏家人才如同虚脱般瘫软下来。

苏旺惊魂未定地搀起软倒在地的老父,压低声音急问:“爹,方才为何不对那周大人说实话?我们分明知道…”

“闭嘴!”苏老爷一把捂住儿子的嘴,枯瘦的手抖得厉害,他环顾左右,声音压得嘶哑,“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当年她爹苏文渊犯的是什么罪?是私通番邦!那是诛连九族的弥天大罪,沾上一点就是万劫不复,谁敢认?你想让全家老小都给那个祸根陪葬吗!”

苏旺闻言,霎时面无人色。

午后,阳光暖烘烘的,洒在书房内。

苏慈伏在靠窗的小案上,面前摊开着几本旧食籍并她父亲留下的那本册子,另有一些时令食材散放一旁。她执笔偶尔记录,眉尖微蹙,沉浸在如何推陈出新,补全册子的思量中。

一身浅碧色竖领对襟绫袄,配着月白棉裙,衬得她侧影窈窕,她神情专注时,长长的睫毛在净白的小脸上投下浅浅阴影。

温砚礼就坐在她对面的书案后,处理堆积的公文。

书房内极静,只闻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忽而,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福安悄无声息地进来,神色谨慎。

他快步走到温砚礼身边,弯下腰,凑近低声耳语了几句。

温砚礼握着朱笔的手顿住,面上神色未变,眸色却深沉了些。他放下笔,起身,对苏慈道:“我出去片刻。”

苏慈抬起头:“大人,是有什么要紧事?可需我帮忙?”

“无妨,你忙你的。”温砚礼语气平淡,说完便与福安一前一后出了书房门。

到了外间廊下,日光正好,院中积雪初融,檐下滴着水。温砚礼负手而立,声音低沉:“说。”

福安躬身,声音压得低:“回大人的话,周然大人今日去了苏家,打听苏姑娘的家世来历。”

温砚礼眼神微凝,示意他继续。

“但那苏家人像是吓破了胆,咬死了只说苏慈姑娘是远房亲戚,平日不走动,对其籍贯家人一概不知。周然大人威吓了几句,那家老妇撒起泼来,周然大人顾忌着不好硬来,便先回来了。”

福安略一迟疑,抬眼觑着温砚礼的神色,“大人,苏家人这反应倒像是怕极了什么,而且周然大人是二皇子府上的常客,他这般急切打听苏姑娘底细,会不会是姑娘的家世另有什么隐情,还牵扯到了那头?”

温砚礼没有当即回应,而是说了句不相关的话:“今日天色倒好。”片刻后,才转而问道,“上次湖州刺杀那事的线索,查得如何?”

福安面色一凛,忙回道:“回大人,我们的人顺着线索摸到一个暗桩,但人去楼空,不过有附近一个更夫那日隐约听到那伙人撤离时交谈,他说听着不像是中原口音,用词也有些古怪。”

“哦?”温砚礼眉梢微挑,“外邦?”

福安脸色凝重起来:“大人,您说会不会是那边…”话未说完,温砚礼已抬起手,制止了他。

“慎言。”温砚礼语气沉了下来。

福安立刻躬身低头:“是小的失言了。”

“继续查,有任何进展,即刻来报。”温砚礼吩咐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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