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过不见两家人?”苏琅拍了拍衣袖,正要踏入府内。
“寒年已让他在小阁等候了。”
“学会自作主张了?”苏琅歪头一笑,看到陆辛坦荡无辜的眸子,白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是自作主张吗?”
他听到陆辛悄悄地问。
“傅公子在门外站了很久,我都没让他进来。可是后来他说,他不是来求情,只是来见殿下这位朋友。”
不是作为傅家人,而是作为傅越。
他惯会欲擒故纵、玩些文字游戏。
正好,也来听听他想说什么。
傅越酉时便等在王府门外,没有见到归来的郡王,反而见到了陆辛。
情敌相见,气氛总是有点尴尬。且不说陆辛有没有把他当做对手,光是自己对郡王“心怀不轨”一事就让傅越自觉地揣度起对方。
“陆将军。不知郡王殿下何时归来?”
陆辛猜测他是为案件而来,但是想起郡王的吩咐,到底不能放行。便说,“殿下近日早出晚归,或许到深夜才能回来,傅公子还是先回去吧。”
是勤勉如斯,还是拒绝他的借口?傅越难以分辨。可是族人甚至父亲都被拒之门外,如果他此时离开,就更无从得知郡王的心意。
在这场看似真理实则权势的争斗中,傅家到底有没有取胜的机会?
傅越固执道,“便是深夜,也等得。”
“傅公子何必如此……”陆辛看到他单薄的身影,想起郡王那番知音的言论,心里浮上了几丝担忧,“郡王既然说过不见任家和傅家的人,便是回来了也不会见你的。傅公子,还是先回去吧。”
他本是好意,却被傅越听成了不耐烦的逐客令。他咬咬牙,扯出一分笑来,“陆将军,若是郡王殿下还说,如果长凌有事,尽管来府中找他,是否能作数呢?傅越此番不为求情而来,只想作为朋友来见见殿下,这也不可以吗?”
谁家见朋友要特意等到深夜?
不过这也让陆辛意识到一件事,傅越不完全等同于傅家人。且不论殿下的打算如何,如果此刻真的将傅公子晾在门外,哪怕此事安然过去,傅公子恐怕也会对殿下心生芥蒂……
他希望傅公子真心对待殿下,就不能让对方心生芥蒂。
思量之下,陆辛还是带他进了小阁。
傅越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郡王离开傅府前说的话终究让傅越在陆辛面前挽回了一点颜面,可是他却无暇享这短暂的“胜利”的曙光。盖碗茶里的竹叶青泡了又泡,悬针也沉下到碗底。直到侍女加了两盏灯,方喜在一旁劝他少喝一些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深夜已至。
门口的谈话声唤起了他的精神,他陡地起身,却因脚麻而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桌子上。还好方喜把他扶住了。
“郡王回来了吗?”他虚声问道。
“我帮您看看。”
方喜正要出去,镂花的木门却似叶片一样的展开,踏入门中的恰是苏琅。
方喜瞬间跪下,“拜见郡王殿下。”
傅越怔了怔,正欲上前行礼,被苏琅伸手扶住,后者问他道,“深夜求访,莫非是效仿‘怀民亦未寝’[1]之雅事?”
“打扰殿下了。长凌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拿出殿下当日的托词。”
苏琅却摇摇头,“并非托词,傅公子想要见本王,当然随时欢迎。只是若是为公事求情,想让本王有所偏向,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非为求情。”傅越凝眸望向对方,得到了一个默许的“说下去”的眼神。他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只希望殿下公正行事。任膺的言论漏洞百出,且不说人头和兔身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过失与否全在他心里,我等外人又如何判断?应当由他来证明自己的过失,而不是全凭我们去找他故意的证据。”
“你想让任膺如何证明?抓遍山中的兔子,找到他要射杀的那一只,让它承认:对,这小子当初要射的就是我?”
“殿下……”傅越颦眉,似乎不想开这个玩笑。
“我明白你的顾虑。只是无论控告或是争辩的一方,都应该有充分的说法,这样才能清楚地给案件定罪。傅长凌,你想要胜诉,还是想要真正的公正?换句话说,如果这次任膺真的是失手杀死了你的族人,你还会对本王说什么?”
郡王又在试探我了。他明明什么都不肯透露,却要自己一步步做出选择。
傅越苦笑一声,跪地下拜,“若真如此,便请殿下秉公执法吧。长凌绝不会再有任何怨言。”
“哈哈,”苏琅忽然畅声笑了起来,在静夜中惊起了傅越一身的寒毛,只听他说,“长凌长凌,本王没看错人。也好,本王明日,便秉公执法。傅公子,可千万要到场啊。”
因为夜已深,苏琅就让傅越临时留宿,住在客房里。傅越想了一夜,也没明白苏琅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第二日清晨,他离开前听到了苏琅去南郊祭拜武侯的消息。
原来如此。
午后准时升堂。任膺被狱卒押到堂下,两造家族的重要人物俱在场。
“如何,大人决定要释放我了吗?”任膺出奇地自信。
苏琅笑了笑,并不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任膺,有人在牢中听到你亲口承认故意杀了傅行,可有此事?”
任膺睁大眼睛,作出疑惑的表情,“谁说的?我可不承认啊!”
苏琅扬了扬头,“带单良。”
单良出庭后,当场举证,“草民亲耳听到任膺对牢头说,‘根本没有兔子,我是故意射中傅行,就是给他们一个教训’。此言句句属实,不敢作假。”
傅家人闻言震怒,纷纷从堂下直起身,要去抓任膺,被一干衙役拦住。
“公堂之上,你们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吧。”任父冷声说道,“是真是假,还不一定呢。”
却见任膺看了单良一眼,大笑道,“这人不是要谋杀我兄弟被关入监牢之人吗?大人,此人与任家有仇,诬蔑我之言岂能尽信?”
“诬不诬蔑且再说,谋杀之事,恐怕是错判吧。”苏琅把卷宗展开,“这卷宗上分明写着,单良以拳脚殴打任强,后持刀威胁‘再见则斩之’,何以见得谋杀?不过是口头造意。反而杨舟,你不辨明事实、轻易错判,本官还没治你的罪!”
杨舟听了此事,当场吓得跪下,“大人,下官……”
“法曹参军事杨舟,办事不公、才德不匹,革其职位。”
杨舟顿时瘫坐在地。
任膺遭此变故,神色亦是凝重起来,“大人,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本官不过是要还人一个清白罢了。单良当众殴人,不以谋杀论,按斗讼律,以手足殴人,笞四十便罢。”
“大人明察。”单良磕头跪谢,直起身来看着面色不善的任膺。
“大人,此事与本案无关。我也说过,这个人既然与任家有仇,所说的证言自然做不得数。”任膺再次说道。
“那好。”苏琅又问傅家,“你们后来可找到证人了?”
傅江上前道,“找到了。当时围猎的还有几家的公子和城西郊外的住户,请他们上来。”
甲乙丙被分别唤上堂,分别作证:
“草民亲眼看到任公子在河对岸,停了一会儿,然后举起箭射出去,草民还以为他发现了猎物,然后就听到了一句惨叫,没想到是人。……兔子,草民不在那附近,没有看见。”
“傅行公子当时没有骑马,就站在两棵树中间,的确是白衣服,但是很明显是个人,哪儿有那么大那么高的兔子?”
“对,那个地方视野还挺开阔的。箭术?任公子一向以精准闻名……”
任膺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铁青,不仅仅是因为傅家真能找到这么多人来作证,更是因为这场案件中苏琅显然没有包庇自己的意思。
他真的敢定自己的罪?
他,这个所谓的郡王——一个被贬谪的、无根无基的闲官!
“任膺,你还有何话要说?证据确凿,你说你过失杀人,总不能空凭一句法条,总该拿点什么来证明吧?”
“大人莫非有意偏心傅家,你听从傅家人的话,将任家排除在州县官人选之外,莫非是要借此打压我们?”任膺直白的问话,让任父都骇然侧目。
“膺儿。”任父低声提醒了一句,被任膺别过头无视。
“苏琅,你是皇亲国戚又如何?我的堂姑母是当朝的贵妃,太子的生母,你定我的罪,就不怕得罪贵妃?你不过是被贬谪的郡王,在这蜀地,连过去的蜀王都要让任家三分,你真敢拿我怎么样?”
这就是**裸的挑衅了。
苏琅冷哼一声,这是他第一次面色如此冷酷、严肃。
“杀人偿命,理当如此。《疏议》第三百零六条有言:以刃及故杀人者,斩。任膺,纵然你搬出贵妃,又有什么用?”
这话相当不留情面,连任父也不禁抬起了头,说道,“大人,吾儿年轻,还请网开一面。”
“二十几岁已不小了。何况,令公子犯下的可不单单是这一件罪。城南的农户、城西的翠女,他们俱要上告,你们可要一并听了?”
苏琅命人带上了自己费尽精力找到的证人证据,占田过限、□□妇女,每一样罪名都无可辩驳。
“来人,将任膺杖打六十后,押入死牢,秋后问斩!”苏琅惊堂木一拍,厉声说道。
“谁敢!”
任父陡地站起身,威压直逼衙役,执刀手上动作、却纷纷不敢上前。
“大人,你若执意冤枉我儿,莫怪任某不留情面。”
“如何不留情面?”苏琅也噔地起身,“凭你带来的那些家兵吗?陆辛!”
“属下在!”
只见陆辛身着淡紫官服,腰佩铜鱼符,手执宝剑突入公堂。
“兵马俱在,殿下可安心下令。”
“这,你……”任父也是一时傻了眼,来回巡望,原先的气势也渐渐弱了下来,“大人未免太大费周章。”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苏琅笑着坐下。
任父只能站在堂上,亲眼看着任膺被衙役一杖一杖打下去,直到站不起来被搀扶着带下去。
“大人,这笔账,任某记下了。”
“哦?是嘛。”苏琅指了指门外,“把你的人都带回去吧。若是扰乱了公堂,可别怪本官不顾及贵妃的情面,连你一并治罪。治你一个教子无方、藐视王法——”
任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案审过后,苏琅并没急着退堂,反而把衙内众人都召于堂下,连同单良及傅家等人。
“诸位,还记得本官上任之初,说的那些话吗?如今一月之期已到,本官对州府事务也已有了解,正是论迹赏罚、敲定政策之日。法曹参军事杨舟,办案不正,已被本官革职,新任参军事,则由单良接替。”
单良一愣,“大人?”
“阶下之囚,如何为官?”众人议论道。
“有德才者,不论出身。单良于狱中针砭司法之弊端,又能不畏豪强、仗义行事,依本官看,再合适不过。若有质疑者,尽管找单大人讨论吧。”
“那这笞四十……”有人问道。
余荣黑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既然要秉公执法,就先处罚,养好伤再上任不迟。单大人,不会敢做不敢当吧?”苏琅笑眯眯道。
单良还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闻言才醒过神来,“原来大人所说的,要拜托在下的事,是这个啊。单某有罪则当,请勿手下留情。”
苏琅点点头,接着道,“仓曹府柏环,兢兢业业、管理有方,补仓曹参军事一职。”
柏环瞪大眼睛,喜不自胜,“谢大人提拔!”
“傅长凌——”
傅越在傅家人当中,听了一整个庭审过程,一则喜郡王殿下终究是秉公办案,没有让任家继续猖獗下去,一则疑虑为何特意提醒自己旁听。本以为郡王要借此体现对傅家之宽厚仁慈,提醒自己苏琅并非翻脸无情之人,没想到却忽然叫住自己的名字。
“长凌在。”
他款步穿过族人之间,走到堂中,躬身行礼。
白鹤之姿,赏心悦目,苏琅不禁想象起傅越一身官袍的样子。绿衫银带,虽素了些,倒也能被这风姿衬起。
“你举荐有功、德音实良,本官任你为功曹参军事,希望你能继续为本官选拔贤士,掌管考课之事,你能否胜任?”
傅越微微扬起头,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那双眸如剪了一泓秋月,恰似春宴上勾心摄魄的浅笑一盼。
他很快反应过来,直起身子,在众族人殷切的目光中走上前去,接过了小小的官印。
象征着七品的铜制官印,只不过是他求仕生涯中的一小步。但这一刻,足以撼动人心。
安排完赏罚擢拔之事,苏琅正式接揽大权,并下令轻徭薄赋,着重发展农业。
由此确定了未来几个月的执政方针。
[1]宋朝,挪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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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定官正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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