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这些了。李奉来信讲些什么了吗?”苏琅方才想起自己回来的原因。
“是。据李奉将军来报,吐蕃如今已收复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疆域已与凉、松、茂、嶲等州相接,其势力盛极,野心极大,甚至隐隐有向巴蜀、南诏进军之势。[1]李奉将军来问,是要整兵作战,还是加强防御?”
苏琅思索道,“朝中亦议论过吐蕃一事。自公主入藏,我朝与吐蕃长期处于友好的贸易往来之中,虽然如此,也不能阻止其不时兴兵来犯。可是,吐蕃位处高寒之地,路线复杂且居高临下,‘深入则未穷巢穴’,至于在边线频繁征讨,亦不是长久之策。”
陆辛提议道,“不若在空虚要道建立城池,派兵驻扎,以防止其向东、南深入。至于吐蕃军民,也以迂回安抚的政策为主,尽量不与其起冲突。与此同时,命各州加强训练,稳固军马实力,以待后期的作战?”
苏琅颔首,“亦为可行之计。”
他们商定完毕,陆辛便着笔给松州回信。此时午后已过,二人皆未用膳,就吩咐府内的厨子简单做了两碗面条。
甜水面比筷子略粗,吃在口中有种扎实的口感,配上粉末与酱料,甜味便在口齿间发酵。一根面条从头到尾,分量不大,适合作小吃。没有汤水,酱也不算辣,春夏咸宜。
苏琅没吃饱,又拈了几块桂花糕,就着茶水吃了几口,倒没有什么闲情逸致。
“猜猜司马会不会派人来催。”苏琅想起炸毛似的余荣,之前自己在牢中才允诺要做好民政实事,今日又开始翘班,再赶去衙门岂不是要被劈头盖脸一阵责问?哦不,自己官比较大,他不敢责问。
“余大人挂心公务,不会这时候来的。”陆辛填饱肚子,便站了起来。“殿下,寒年先赶回去了。”
“嗯,你去吧。”
饶是苏琅想多留他一会儿,也要以公事为先。如今上任不过半个多月,前人留下的摊子还没处理干净,新事务又接踵而至,想忙里偷闲,好像越来越难了。
慢慢等吧,现在不过是积攒力量的时期。等到一切都步入正轨,就有机会大动干戈、一扫忧患。
那时再稍作休息,也不迟。
因为要安排州县官,苏琅又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天,休沐的日子也在四处走访,毫不闲着。任家几次想要求访,都被他找由头拒之门外,要么是伤风头痛,要么是出游不在家。单良的案子也快要提上日程,苏琅不想在这个时候多费口舌、节外生枝。
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苏琅以为任家暂且消停一会儿的时候,一通堂鼓把苏琅从三省堂催到了正堂。
原是成都郊外发生了一件命案,两造正是任家和傅家的人。
堂下站着一身猎装的任膺,傅家子弟守着白布跪坐痛哭,随之聚集在外的是两家的家众,衙役守着正门不让无关人等进入。
“堂下何人,状告何罪?”
“回大人,”傅家子弟中一人膝行而出,悲痛道,“草民傅江,与兄长傅行于城外狩猎,正是兴至之时,远处飞来一箭,射中了兄长的脑袋,兄长不幸、一命呜呼!我等回头查看,却见那人——”傅江伸直手臂指着任膺,怒目道,“任膺,持弓坐于马上,正是他一箭射死了兄长!”
苏琅眼皮突突地跳,“案件发生在何时何地?可有证人?”
“约莫辰时,”傅江短暂地思索了一下,便立刻说道,“于西郊清水河旁的桐树下,官爷已经做好了标记。证人……在场的傅家人都可作证!”
法曹参军事杨舟凑到苏琅耳边,“大人,作证之人与死者皆有亲属关系,不可偏信一词啊。”
苏琅目光瞥了瞥,暗想别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任膺,你可认罪?”
“我何罪之有啊?”任膺张开手臂,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大人,我可没有故意杀人啊。”
这小子挺嚣张。
司马余荣看不下去,走到桌边轻轻拍了拍板子,“任膺,在公堂之上,见了大都督,何不低头跪拜?”
他的语气到后来反而轻了下去。
苏琅无语地看着他抓走自己的惊堂木,却质问得这么不痛不痒。
只见任膺笑了一下,先屈一只膝,又屈了一只,才慢慢地弯下腰拜道,“任膺拜见大人。”没等苏琅发话,他就自己起身了。
“任膺,”苏琅开口道,“傅家人告你杀人,你却矢口否认,你有什么要辩解的?箭不是你射的?”
“回大人,”任膺轻佻道,“箭是我射的没错,可是我可不是有意杀他的。”
“哦?难道你要说,这是误杀?”
“当然啦,我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杀人可是死刑啊——任膺惜命得很!”任膺笑得放肆,抬了抬自己的左手,“当时我正在马上,一手拿着弓,放在腰间,正在物色猎物呢。那草地里就突然出现了一只野兔,哎呀,我想啊,今天吃麻辣兔头、手撕兔肉、爆炒兔丁,很是不错啊!当场就追了上去,追了几里地……”
“本官可不是听你来讲故事的,说重点吧。”苏琅提醒道。
“哎呀大人听我说完啊,”任膺毫无改意,做着牵马的动作,突突突,“终于在桐树后面看到它停下的身影,我心中大喜!从腰后掏出箭,”他右手举起比出射箭的姿势,“嗖溜——就射了出去!大人,你可明察啊,我哪儿知道那是人不是兔子呢!”
苏琅被他的描述说得脑子发麻,任膺的态度过于轻松,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夺去一条生命。这对这个锦衣玉食、日日声色犬马的豪族子弟来说,恐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吧?却不知他杖的是谁的势,循的是谁的法。
“你胡说!”傅江怒喊道,“兔子是兔子,人是人,这如何能看错?”
“怎么不能?兔子是白的,你那哥哥也穿着白衣,我看错了,不是很正常?”任膺挑眉讶然道。
傅江咬着牙,一时说不出话。
任膺得意一笑,又回头看向苏琅,“大人,我朝律法可曾说过,若是过失杀人,只以赎论。要付铜多少,且开个价吧!”这话就是**裸地对傅家的嘲讽了。
“对对对,”杨舟拿着律法,附和道,“《疏议》第三百三十九条清清楚楚写着:‘诸过失杀伤人者,各依其状,以赎论。谓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共举重物,力所不制;若乘高履危足跌及因击禽兽,以致杀伤之属,皆是。’任公子正符合这‘因击禽兽,以致杀伤’的说法,是过失杀!”
苏琅轻哼一声,夺过他的书,“你办案还是本官办案?”
杨舟顿时不敢多语。
方才为止,他还以为都督和自己是一条心呢。毕竟任家家大势大,虽然告状者也是世家,但是如何取舍还是很显然的吧?
而苏琅偏偏就不是那个显然,他阖上律书,说道,“律法之规定自然无可置喙,可是任膺,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故意?傅江,你又能否找到傅家人以外的证人来为你作证?”
“那律法上清清楚楚写着,我还需要作证吗?”任膺一脸不解。
“律法是律法,行为是行为,‘徒法不足以自行’,律法如何能知人心?”
“可是大人,又如何证明我故意杀人?”任膺不屑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柳家人,“就凭他们的证词?”
“所以本官才要问傅江,是否有其他证人在场。以及捕快、仵作,是否完好地保留现场的痕迹,仔细查验过尸体?”
“这……”差役面面相觑,“事实确凿,我们只是记载了位置和经过,就把尸体带回来了。”
历次办案,也都是走个过场啊。台上当官的那些好像也不怎么注重事实证据,都是粗粗看过就放下了。
傅江环视一圈差役,咬了咬牙,再次跪拜道,“大人,当时场内还有其他一同狩猎的人,事发突然,草民没能把他们带过来,请大人宽限几日,让我们找齐证人再作判决,我们一定能证明任膺犯了故杀之罪!”
“如此,便容后再审。”苏琅拿起惊堂木,“嫌犯任膺先收押至监牢。”
一敲未下,任膺便叫道,“大人,你这样放纵他们,若是他们作伪证诬陷我怎么办?”
“你若清白,本官自然不会冤枉了你。”苏琅正声道,“何况此事由衙门差役经手,你应该信得过吧?”
任膺一愣,似乎以为得到了什么暗示,笑了笑,“原来如此,那就等大人还我清白了。”
惊堂木一敲,任膺大笑着被差役扶着带下去,留下满脸不甘的傅家人。
“大人……”傅江脸上满是疑虑,似乎在思考苏琅会不会包庇任膺,正要上前,却被拦在了堂下。
“公子止步吧。”余荣走下来,传达了苏琅的意思,“都督说办案期间,不见两造,以免影响思绪。”
“可是证人……”傅江想说什么,再次被余荣打断。
“你们只管协助官差寻找证人,旁的事,本官也爱莫能助。”
退至三堂,苏琅私下找来余荣,“你对此事怎么看?”
余荣一顿,询问道,“都督是问案子,还是问两家的关系?”
“你知无不言吧。”
那就是都问了。
余荣斟酌地开口,“世家之间,本有高下之分。傅家虽是百年家族,但一无官职傍身,二无贵戚相助,难与任家相争。而同为当地大家,任家也不屑于与其计较,只是事事压其他家族一头罢了。如今,若说任膺故意杀傅家的人,能找出什么理由呢?”
“他们最近可有过冲突?”
“下官未曾耳闻。”
“这倒是个疑点。”但苏琅心中还有一番思量,“莫非只是来震慑本官?”
“此话怎讲?”余荣不解。
苏琅叹了一口气,没有讲下去,只说,“随本官去查案吧。”
他们策马行至西郊,找到尸体发现的位置,看到了地上的那团血迹。被叫过来的仵作蹲在地上,指出了傅江倒下的位置。
“任膺于何处射箭?”苏琅问道。
“按照箭头的方向和死者脚下的位置,我想应该是那边。”
仵作伸手一指,却是一片开阔的野地。
苏琅骑马过去,看着仵作的手指找到位置,不时地前进或者后退。
“大人,”余荣跑了过来,仰头看他,“可有什么发现?”
“视野很开阔。”苏琅轻哼一声,“人头那么高,就算对面人下马步行,认成兔子也是诡异。傅行当时弯腰了吗?”
“如果弯腰,就会侧着倒下了,怎会倒下后身体直立?[2]”余荣说道。
“那……任膺的箭法如何?”
“百步穿杨,家喻户晓。”
“本官知道了。”
余荣见苏琅神色了然,不由担忧问道,“都督真要治任膺的罪?”
“他若真的故意杀人,本官治不得他的罪?”苏琅低下头,似笑非笑。
“并非如此。只是……活罪就罢了,任膺是任家家主任阳的独子,大人若杀了他,恐怕便与任家势不两立了。”
任家人虽无显赫官职,然而横行霸道,一因良田千亩、万贯家财,二因私蓄兵马、对抗官兵,有此二者便常让在任者忌惮。
苏琅初入蜀中,大权未控,政基未稳,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和任家硬碰硬。
更何况,在余荣眼中,苏琅仍是半个闲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本官心中有数。”
具体有什么数,余荣是猜不到了。
苏琅说要专心办案,当真就把任、傅两家的人隔绝在外,两家的家主亲自求见,他都不肯出门。
这不禁让众人猜测起他的态度。
某日苏琅去狱中,恰好见到任膺的牢房,当真是布置得惬意舒适,可见他连狱卒都收买到位。
苏琅悄悄绕过了任膺,独自找到了单良的地方。
“大人总算来了。”单良还是那副邋遢样子,见到苏琅才拨开头发,正坐起来。虽然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但多少还是不想被任家人认出来。“是为了任膺之事?”
“你知道?”苏琅一讶。
单良点头道,“这两日隔着牢房,我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没想到连你都知道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想找机会处理你的案子,却被这桩命案捷足先登了。”
“大人想问什么?”
苏琅低下身,“你还知道任家多少罪状?”
单良浅笑一声,无奈道,“强抢民女、霸占农田,我说到明天也说不完。可是,真要作证,又有谁能出面呢?那些农户被逼得背井离乡,女子被抓去做了小妾,或者不堪淫辱自缢了。其实这次的案件,也绝非一个意外能说得清楚。任家想要教训傅家,就拿傅家的子弟开刀罢了。”
“此言何意?”
“昨日在下午睡时,隐约听到他与牢头交谈,得知他杀人的原因。这并非临时兴起,乃是得知傅家有人干涉选官,劝郡王排除豪族子弟、任用贫寒之士,由此才蓄意报复。”
“当真如此?”看来有人把傅越荐官的事传了出去,可是,“他竟如此大胆,直接说出口?”
“这有什么?”单良微微耸了耸肩,仰头道,“其实大家都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任膺只是要大人的一个态度。偏向任家,还是偏向傅家,大人总得选一个。而对于这个选择的结果,任膺很自信。”
是本王哪里给了他错觉吗?
对,本王的确给了他这样的错觉。楚庄王不鸣之时,也给过群臣这样的错觉。
可是任家太过肆无忌惮,反而让他种下的因提前结了果。
苏琅离开大牢后,便速速派人外出查访。直到深夜回王府,才听到陆辛对他说,“傅公子来访。”
[1]此段参考《成都通史》对7世纪70年代的描述,详情勿究。
[2]凑剧情瞎分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麻辣兔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