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五月扇市

苏琅收到工图已是六天之后,他呆呆地看着傅越从书箧里掏出一幅又一幅绘制精细的稿纸,想要开口却是语塞。

傅越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解释道,“并非下官一人所绘。下官在州学读书时,有一同窗唤作袁畅,他擅于术数、机巧……我们甚是投缘,是以下官亦请他相助。这只是粗略的图绘,殿下看过,下官便交予士曹。”

“既有才学,先前何不举荐?”

“此人不好功名,只喜欢钻研奇术学问。案牍劳形,恐他难以驾驭。”

苏琅细细看过工图,图侧甚至还有许多注解,像是怕他看不懂而专门写上。

“既如此,傅大人便与士曹商议去吧。”苏琅见他书箧里还有残卷,不由问道,“那些又是什么?”

“哦,”傅越低头道,“前几日在田里,看到水车转得迟钝,所以想要稍加改进,此图还未完善,便不与殿下看了。”

傅越的眼角是愈来愈憔悴了。

苏琅心中蓦然一动,说不出话来。

是他前几次的试探和交锋,把对方逼得太紧了吗?不然,又何以让他宵衣旰食、事无巨细皆一手包揽?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遇到了一块漂亮的彩石,就像所有供奉在宫殿里、庙堂上的珍宝一样,虽然有华表与内质,但无法打磨成为真正的利器。他希望用这块美丽的石头叩开一个家族的大门,再细细地将其打磨成顺手的形状。

可是偶然间,他又怀疑这是女娲补天所遗的奇石,它琉璃似的光辉之下藏着太阳的影子,熔在炉里便能重塑真身化为神剑。

“傅大人实在辛苦。”苏琅心中所感,难与人说,只好言道,“正好劝农促耕之事也快要收尾了,该找个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大慈寺外的扇市也快要开了,傅大人不如放下公事,与我一起去逛逛?”

傅越没想到郡王会主动要求,未及点头,嘴巴已经先问道,“只有下官和殿下二人吗?”

他连潜意识里都不想让旁人参与,尤其是陆辛。

“你若不喜欢与他人应酬,只有我们也无妨。”

傅越心花怒放。

他加紧把水车的构造图画好,交给能工巧匠制作,希望能够赶在灌溉之前开始使用。

五月中旬,秧苗基本插好,一众官员随苏琅前往农田,观看淹水灌溉和投放鱼苗。

未时,苏琅便与傅越于大慈寺外下马。

照壁金字写“精妙冠古”,红墙黑瓦入目分明。扇市[1]在大慈寺前两侧,此时尚未开张,二人便先到茶社闲坐。

墙头竹叶,社内竹椅。若再持一把竹木折扇纳凉,当真有一种“不可居无竹”的意境。社内有评书[2],只是屋内闷热,二人便只在小院里听个声。

茶水渐温,傅越对花生、糖果子无甚兴趣,都教苏琅吃了。

“殿下可要顺便上香?”

佛寺与商街一体,苏琅只在成都见过。佛殿几乎全用金字,门口牌上阴文刻着“古大圣慈寺”,其奢华曾令苏琅大吃一惊。寺中香火不绝,亦有花团锦簇,清远不足而热闹有余,真是钟罄荡红尘。

“不必了。佛祖心中留,投些香火钱便罢了。”

“殿下亦无所求之事?”傅越歪了歪头。

苏琅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反问他,“我该求什么?智慧、财富、功名?哦……或许去观音殿求子。”

“又不是送子观音……”傅越失笑,“家宅平安、健康长寿、民生安乐都可以啊,或者……求与心上人白头偕老呢?”

他话说出口,又觉得不该问。因为苏琅明显呆怔了起来。

郡王定是想起了陆将军。除了陆将军没人能占据郡王心中的位置,可是在傅越原本的设想里,郡王或是欣喜羞涩,或是坦然赞同,为何……却是这个表现?

“这种事,岂能求得来?”苏琅回过神,黯然发笑,“人心之事,不在于天。”

“怎么这样说。陆将军难道会背弃殿下?”傅越斟了半杯茶,将茶碗复推到苏琅面前,“殿下对陆将军的恩宠,有目共睹。”

苏琅心悦陆辛,已是众所周知、板上钉钉之事。

而本人也没有否认。

这世上只有陆辛真正把情人之说看作苏琅躲避美人计的借口。

“我从未疑过阿年之心。”

苏琅的眸里映着一轮明月,让傅越心神恍惚。

只有作为臣子的才知道,“不疑”两字的分量有多重。

“那是为何……难道殿下觉得,自己会变心?”

“不。我只怕……”只怕陆辛的情爱归属于他人,只怕恩义终非恋慕,反误了卿卿。“只怕阿年为我耗尽青春,丧失了自由之身也无处说苦。”

胡扯。傅越恨恨道,您明明已给他如此高的地位,给他独一份的恩宠与器重,却还觉得亏待了他。您以为陆辛心中隐忍、犹觉不足,可我看陆辛对你情意缠绵、欢喜敬慕,哪里有半分不悦?

你有那多几分的偏爱,不如施舍施舍给我吧!

这话他咬碎了牙也说不出来。

“殿下不求,长凌便去求吧。”

傅越起身,带上了荷包。

“所求何事?”苏琅拉住他。

“求……”傅越顿了一瞬,随口说道,“求河水改道工程顺利进行,百姓免于水患。”

苏琅睁大眼睛,忽地眨了一下。

傅越到天王殿前,苏琅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傅大人,傅、傅大人。”声音平白又多了几分雀跃。

“殿下不安坐,跟来干什么?”

“扇市也快开了,我等你拜完,我们一起出去吧。”

傅越无言,从荷包里掏出香火钱,随后跪于拜垫之上。

一叩首,为风调雨顺。

二叩首,为土木兴建。

三叩首,为百姓安乐。

最后,希望有朝一日,他为益州付出的一切,能够被郡王认可。他要成为有别于陆将军的、无可替代的功臣,更要成为郡王贴身的信臣。

出寺门时,夜幕将至,灯火将升。

形形色色的扇子挂在摊位前,繁华似银河之水流泻而下。二人走走停停,不时挑选点评着扇面,心情渐渐地舒缓起来。

扇市之中,折扇最多,也有丝线织就的团扇,做工精细,价格偏高。有些卖空白扇面的,在摊前准备了笔墨纸砚,专等为人题字或作画。扇中花鸟虽多,最引人注目的还数“白熊”[3],黑白相间、伴竹而坐,憨厚可爱。

苏琅故意把团扇贴在傅越颊旁。花形竹框半掩着玉树白面,扇面上却是一只憨憨奇物,这让苏琅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傅公子,多可爱啊,看起来一点也不精明。”

傅越的心刚漏跳半拍,才发觉苏琅说的是白熊,佯作不悦地撇过了头,“原来殿下喜欢不聪明的。”

“叫我琅公子。”苏琅悄悄凑在傅越耳边说,“这是在街上,我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

傅越耳尖被吹得发痒,一下子微微红了起来。

他怎么、怎么感觉,自己才是被诱惑的那一个呢?

“琅公子……长凌可不是什么白熊。”

他想说自己没有那么呆笨,要殿下重视他的才智。可是细细想来,这种“精明”,也会让上位之人忌惮。

傅越宁愿被忌惮。

若是连这点长处都没有了,又如何能呆在郡王的身边,如何能助他安定四民?

“你不是白熊。”苏琅放下团扇,“你是一只鹤,一只正在展翅的白鹤。”他拿起弯骨的镂空木扇,瑞鹤栖于梅树,三两点寒香绽放,衬得傅越白衣似雪,嫮色犹仙。

傅越的容颜实在清雅,只要多看几眼,苏琅就会移不开视线。公事与人情两面夹击之时,他尚能以种种枯燥的思量蒙蔽双眼,可是在灯火幽明的夏夜,万籁喧嚣而一方独寂,他便再难忽视。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傅长凌,你将何日腾跃于天?”

他本是暗自低语,却让傅越的心潮渐渐涌起。

“只要琅公子有心,长凌随时……”

他想说什么,却被折扇一收的动作叫停,苏琅笑吟吟地抖了抖手腕,将扇子置于二人中间。

“傅公子,我教你耍扇子吧?”

苏琅在摊位前面甩着扇花,把摊主吓得连连伸手。只见那扇尾在指尖微动,便借势旋了两圈,随后在空中翻了个跟斗,落回苏琅的掌心。

他既学过武艺,这点小动作便如挥手眨眼一般。倒是傅越,心情还未升起便被冷却,眉尖浮起几丝幽怨。

“琅公子难为长凌了。”

“不难,”苏琅付钱买下扇子,将其放于傅越手中。随即,葱白的手指抓住傅越的手腕关节,引他靠近跟前。“我怎么教你,你便怎么做。”

距离变得暧昧。

傅越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私心的误解。

从来只有男女避嫌,在大街上路过的人中,谁能想到傅越会因这再平常不过的触碰,而心旌摇曳、神魂不安。

分桃断袖,岂不是比男欢女爱,更教人离迷?

他手拙,试了几次都没抓住扇子,反让它掉落。苏琅眼快地接起,再次贴到傅越的手心。

指尖的温度传递,傅越已忘却今夕何夕。

“瞧,不是会了吗?”

傅越茫然地看着手指间旋转的扇子,郡王不知何时已经贴在他身后。光是捡扇子,已经让他们远离人群,于时灯火阑珊,身体蒸腾着热意,呼吸好像都要交缠在一起。

还好此时无人。

可是让人误解又何妨?

“谢谢殿下教我。”傅越握住手中的扇子,“还给殿下。”

“你收下吧。”苏琅松开搭在傅越臂弯处的手指,“寒梅清鹤,不是很衬傅公子吗?”

殿下觉得衬吗?

傅越藏住嘴角的笑意,若殿下觉得衬,那就让它更衬一些吧。

“长凌会好好珍惜。”

傅越与苏琅流连于扇市,陆辛却立于院内竹边,见小径石座落花残枝,无人拂扫,不禁黯然神伤。

今夜益州月,园中只独看。[4]

呷茶赏花犹在昨日,如今他却要亲手将殿下推向他人。

殿下要笼络傅公子,他大可随之而去,可是如此一来,傅公子又作何想?可是向来休沐,殿下只会陪我……

陆辛甩甩头,把冒犯的想法抛在脑后。

不行的,陆辛。

你开始不知足了。

他随手捡起石桌上的草枝,出了一会儿神,坐在座上。又想起流落在外的贫寒日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只能凭一些手工活儿维持生计。当时……也才六岁吧。

须臾,一只草蚂蚱编好了。

他第一次送世子的礼物,也是一只草蚂蚱。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结草衔环聊表寸心。

世子不以物卑贱,将其放置于案头,读书时常常观赏把玩。看到这件小物时,世子的心里是有自己的吧。

他初为世子伴读,后为属官,渐立军功,便成了将军。他一步步靠近心中那尊贵的存在,却从未想过能走到今天的地位。他不在乎黄金千两、万户侯爵,只想永远跟随着世子、郡王,甚至……未来的亲王。

可是,若殿下的爱重也给了他人呢?

仅仅只是一点端倪,便让他心如刀割。

苏琅尽兴而归,带着一阵步风跑到竹园,果然看到了陆辛。

“阿年,找到你了。”

陆辛的手顿住,沿着月光的清辉看着苏琅的影子。

“殿下……”

“为何一人在此,也不照灯?”苏琅挽住陆辛的胳膊,忽然看到石桌上的蚂蚱,“好生眼熟,这不是我书桌上的……不对,你又做了一个。送我吗?阿年,不是别人吧。”

“怎会有别人。”陆辛双手捧上,“只是闲来无事,做着玩儿。殿下观赏便是,草叶粗陋,不堪保存……”

“阿年做的,我都喜欢。”

苏琅小心拈起,放在手上。

“今年做了,明年还要做,每只都不一样。阿年的手艺可不能生疏了。”

“殿下喜欢,我便年年都做。”

陆辛诚心道。

苏琅细细欣赏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望月,长吁了一口气。

“亏得傅越。如今役吏渐渐充实,案件积压变少,人口普查也可以开展了。明日还要与士曹商议勘察的结果。”

陆辛眉尖微微落下,仍含笑道,“傅公子能为殿下分忧,再好不过。以傅公子的才学,有朝一日,或许在寒年之上……”

“阿年,你也怕被谁盖过功劳吗?”苏琅神色促狭,似乎为他难得的小心思而感到新奇和好笑。

“万分功劳,都是殿下的,寒年无求。”陆辛虔敬道,“寒年只怕,被殿下忘却,不能陪伴左右。”

苏琅心头微动,或是今夜月光太冷,他莫名觉得陆辛的身影有些单薄。

分明是夏夜。

交游逛市的兴奋和喜悦渐渐消退,留在心中的只有淡淡的爱怜。

“不会的,”他的手掌轻轻握住陆辛的手背,“阿年是无可替代的。哪怕沧海桑田、人事皆变,我的心都不会转移。”

[1]宋朝,挪用。

[2]疑似明朝。

[3]熊猫。

[4]化用杜甫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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