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用人不疑

哪怕只有这句话,陆辛也已经心满意足。

世事难料,又何求哉?

逛扇市之后数日,苏琅常常亲临功曹办事处,与傅越探讨各种事宜。他们之间的相处自然也传到了其他人的耳中。

最高兴的莫过于傅父。他说,郡王如今愈发亲近你,你那两个兄弟,也该安排安排了吧。

傅越顶着青黑的眼圈到衙门时,发现郡王难得比他先到。而且是和陆将军一起。

他心事重重地走过二堂,于院外听到一阵风声,隔着葱茏的花树,看到一道身影燕似的闪过。

陆辛。

踏地蜻蜓点水,指剑玉山倾颓,似未饮而醉,似鸿雁将升。剑光扫过之处,花叶应风而动,但见衣袂翻飞,未识君面。

却是剑若游龙,人似虹。

苏琅斜倚在摇椅之上,拎着小扇观赏,见到傅越,才打了个招呼,把他叫了过来。

“傅参军。你来得巧,陪本王一起看阿年舞剑啊!”

陆辛动作一顿,回首之间,看见傅越身形端正地向苏琅走去。他把脚步交叉转了个腕,一道剑花绕过傅越朝对侧甩去,恰好打落了树上的一颗果子。

“莫要砍坏公物。”苏琅扬声道。

陆辛回眸,歉然一笑,跃到开阔之处,将剑举于头顶一旋,剑随身动,一个云剑完成了收尾。

“寒年错了,请殿下罚我吧。”他双目盈盈,望向郡王。

“瞧你,”苏琅朝他伸出手去,“说说而已,怎么总是当真。”

陆辛识趣地把手搭了上去,很快被苏琅拉到身侧。

这亲昵的姿态狠狠地刺进傅越的双眼。

“是真是假,都是殿下的恩泽。”陆辛含蓄道。

傅越揣在袖里的手都捏紧了。

装什么甜啊。

陆辛陆辛,你可真有一手。

苏琅捏了捏陆辛的手,转头过来,对傅越道,“说起来,你们二人也算是见解一致呢。河水改道、扩建城池之事,陆将军也很是赞同。只不过,参军是从水利民生,而阿年是从军备防务的角度思考,也算是各有千秋。”他又把陆辛当时的话复述了一遍。

傅越静静地听着,内心却不由得想:原来殿下并非因为长凌的见识,而是因为陆辛将军的一席话语,才决定接纳他的献策吗?

好不公平啊。

他只是比陆辛遇见苏琅更晚,就被天然地排除在外。就算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得到郡王衷心的信任吧。

这样想着,原本犹豫的话语更难说出口。

“殿下,长凌先告退了。”

“嗯?”苏琅疑惑道,“你没有事要说?”

他虽然拉着傅越赏剑,却没想到他真的只是赏了剑。傅越无事而来到三堂,实在是少见。

“下官还需三思,不打扰殿下和长史大人叙情了。”

“叙情”二字让苏琅登地脸红,小心地看了一眼陆辛,半是嗔怪地开口,“办公之地,岂能胡说。”

傅越暗淡一笑,转身退去。

如何向傅父交差,是个问题。河道勘察过后,他请为督工,肩上的任务又重了些许,后来又因户籍之事与户曹时有交流,早出晚归,更是无暇回复。

傅正等不及,某深夜亲自询问。傅越伏案作图,已是头昏烦躁,如今反而生出许多底气,语带薄怒道,“父亲勿催了。”

这话把方喜都吓住了。傅正呆若木鸡,没想到有朝一日儿子也会对自己发火。

“郡王……要的是清正的官员。”傅越捏紧笔,咬牙道,“他又不是那些昏聩的主子。任人唯贤,有德者居之,若是某人才不配位,又岂能入殿下的眼?父亲所荐之人,我亦了解。……父亲莫要插手了,此事我自有定夺,会令他们各得其所。”

傅父被傅越以公务在身赶出了房间,他浑浑噩噩地往寝室走去,到了半路才回过神来。

这只孤鹤,如今终于要飞走了。

傅越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再去见一次苏琅。只是未及拜访,就见到苏琅出现在傅府的堂前。当时傅正与苏琅在品茶,傅越行礼后,傅正少言了几句,推脱有事便离开了。

留下苏琅似笑非笑,“令尊让你举荐你的族人,可有此事?”

傅越一惊,没想到父亲竟提及此事,他难道专为引荐而邀请郡王?唯恐苏琅见疑,傅越慌忙解释道,“确有此事,只是已被下官婉言拒绝。”

“哦?”苏琅用茶碗盖推了推浮沫,他已从傅父口中知悉此事,只是仍想知道傅越心中所想,“为何?”

“父亲所荐之官,以二人之才,不足胜任。”傅越坦然道,“长凌既为殿下效力,理当斟酌损益,不可以权谋私。”

苏琅呵呵一笑,“说得好。以权谋私,断不可取。我授予傅郎官职,并非因为私交,乃因傅郎之才华学识。不过,内举不避亲,傅大人也不必避讳过甚。你只管举荐,至于是否任用,如何任用,本王与司马、长史自会察看。”

傅越心下稍松,小心说道,“谢殿下。”他迟疑片刻,还是说道,“既如此,长凌本要举荐另一人,不妨对殿下一叙。”

“谁?”苏琅放下茶杯,专心看他。

“兄长傅江,殿下与公堂之上亦见过。”傅越说道,“他无心政事,但对工艺之事颇有造诣。其心思细致、为人忠悃、礼待下人,为家族表率。长凌斗胆,推荐兄长担任锦官职位。”

锦官之职,说大不大,但掌握着民生要业。既不会被郡王所疑,也不算辱没兄长。

“本王知道了。哦,时候也不早了,方才与令尊叙话许久,如今也疲了。”

“长凌送郡王回去。”

傅越连忙起身,被苏琅按下,“傅大人劳心竭力,还是多休息为好,每次见你都这么憔悴。”

傅越一愣,呆呆地回到座上。

“本王近日还要去军营巡视,衙门可能见不到我。不过如果有事,你可以随时来王府找我。还是那句话,傅大人,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希望你也能以诚相待。”

方喜代傅越送苏琅出门,回来时笑着说,“郡王殿下对公子愈发关怀了。”

傅越望着杯底泡开的茶叶,想到苏琅说过的话,莫名地生出几分苦意。

“殿下对我确实亲近关怀,不过,这是因为他想让我知道他的亲近关怀。他特地对我提起此事,其实是拿家族来提醒我,他对我还没有那么信任。举贤不避亲……他能够容忍傅家的人进入公府,但决不允许世家借势弄权,就如同曾经的任家一样。他对我又岂像对陆将军一样,信任无间、器重不疑。”

方喜惑然道,“公子,您只是要取得郡王的信任,为何和陆将军比起来了?”

他一语点醒梦中人。

傅越恍然惊觉,自己最初只是想得到郡王的注意,怎么如今反而泥足深陷,想要苏琅真心实意的爱了?

但是他得不到真情。得不到真情,就只能把权力牢牢抓紧。

可悲、可叹。

此后偶然傅越会在官府看到苏琅和陆辛同进同出,然而逗留时间短暂,往往是拿几张军事图谱察看点评一番,又谈论许多布兵演习之事。傅越插不上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高谈阔论,间或“打情骂俏”,心里愈发嫉妒。

陆辛、陆辛。

只因你孤身一人、毫无牵绊,只因你自幼陪伴在郡王身边,只因你放下身段、蓄意邀宠,郡王便对你有如此深恩厚爱,便对你毫不顾忌、无所猜疑。

我虽是世家公子,也摆脱不了家族棋子的这层身份,你却能随心所欲、恣意而行。只要你时刻展现出你的忠诚、柔顺与亲昵,就能永远得到郡王的偏心和回护。

长凌,就真的争不过你吗?

苏琅正与陆辛在校场演兵,练习营阵。

兵卒日益精壮,唯独人数尚有不足。陆辛听说人口普查过程中发现许多流民,正不知如何安排,便提议招纳流民入军,充实人马。只是如今城建在即,地税未收,财力还不足以广纳军士、安置流民。苏琅权记在心,打算日后再定。

如今他来校场,主要有三个目的:一则检阅练兵成果,掌握益州的军事实力;二则参与演习对练,强身健体,顺便混个脸熟,以免到了战场上军士不识主将面孔;三则体察兵情,行慰劳之事。

遇到上次的小兵仇鸣。小兵还认得苏琅,看到他就有些打怵,忐忑地待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他没想到苏琅记得他,在苏琅招手时露出尴尬不安中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目光。

“怎样,上次输给本王之后,你的武艺可有长进?”

苏琅早把官袍脱了,上身只露出半臂和汗衫,一副急于动武、跃跃欲试的样子。实在是苦于案牍已久,好不容易才找到舒展身体的机会。

仇鸣却已怕了他,“大人莫找小人了。这场上几百人,随便您去怎么折腾,小人、小人不敢与您摔打。”

“怎么又推推拖拖。”苏琅埋怨道,“陆将军岂不是又没把人教好?”

陆辛叹了口气,准备“认罚”。

“不是的。”仇鸣忙挥手道,“大人要打,小人上场就是。”

苏琅“嘁”地一笑,颇觉无趣道,“本王若想与人摔打,找陆将军就是,何必在这儿耗功夫。我是要检验你们实力的,懂不?”

仇鸣点头如蒜,“懂了,懂了。”

苏琅简单过了两招,把仇鸣紧张得不行。虽然平日与陆将军偶尔会对练,但那时可没有现在这种压迫感,陆将军虽然待人严厉,但是出招却温和收敛,不似这位大人,虽然点到即止,却凌厉疾速,令人反应不及。更何况……陆将军与他们同样出身贫寒,这位大人却身份高贵,天然与他们隔了一层壁障。

直到动作结束,苏琅三言两语提点过后,仇鸣才放松下来,点头把苏琅的话记在心里。

苏琅却没有立时去找别人,只是问他,“我看这军中,就你总是维护陆将军,可否说说原因?”

仇鸣汗颜,心想你若不总责怪陆将军,我何必屡屡解释。他嘴上答道,“小人并非有意维护,实在是陆将军人太好了。”

“哦?”苏琅笑吟吟地看着仇鸣,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仇鸣挠了挠头,看了一眼陆辛,后者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了低眼。

“是、是的。陆将军很体恤我们,每天与我们同吃同喝,谁生病了也会亲自探望,不似以前那些长官,动辄打骂我们。我们基本是家里穷才来当兵,每月的军饷除了吃穿,就是补贴家用。这几年来,军饷总是发不够,有时候是被劫走,有时候被上面的给贪了……”他踌躇了一会儿,解释道,“当然,不是指大人您啊。”

苏琅哭笑不得,“我知道。”

“总之,银钱发不够数,欠款拖了很久,陆将军亲自对账,帮我们讨回来了许多。家里揭不开锅的,他还会从自己的俸禄里取一些来补贴……我母亲,我母亲上次摔断了腿,也是陆将军帮我们垫付了药钱。”

他说到这,微微哽咽。苏琅知道再问无益,便拍了拍仇鸣的肩膀,“你母亲可好些了?”

仇鸣点点头,“如今可以下床了,再养几个月就能痊愈。”

“那就好。”

苏琅回头看了一眼陆辛,他微微别着脸,手指捏着腰带的一角,好像害羞得不敢见他。

陆辛虽然有时呆呆的,对他人的奉承话置若罔闻,却受不了被人真心实意地当面夸奖。他好像觉得一切都是本应做的,承受不起这样的感谢一样。可是这样的陆辛,唯独把苏琅身边的位置据为己有。是苏琅用十数年的真情浇灌,让他相信深恩厚爱是理所当然。

“其实陆将军对待士卒向来如此的。他对你们一视同仁,本王自然也和陆将军是一条心的。从前本王故意责问,只是捉弄陆将军,顺便试探你们的心意罢了。……你们若敬重陆将军,便要刻苦训练,若有战事,便争取建功立业,也不辜负陆将军对你们的培养。”

仇鸣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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