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画船听雨

苏琅自城外而归,殊不知即将变天。策马游于河畔,偶而听到歌声,便驻足望去。

对岸的树木高大无比,仿佛握着关刀的巨人,温暖多雨的城市才滋养出这样的生灵。一片碧色映在水中,幽幽的影子被行过的画舫驱逐开来,便荡起了一阵波澜。

画舫中有人在弹琵琶。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引]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引]

迷迷蒙蒙间,似乎看见一只孤鹤。

若是他不曾遇见长凌,那只白鹤是否也哀愁地困于笼中。

支公好鹤,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顾翅垂头。[化引]

恍神之际,雨已下落。苏琅慌忙抱头,欲寻躲雨处。

画舫却忽然近岸,侍女笑吟吟望着苏琅,“公子驻马良久,现在可是遭雨淋了。”

“原来被你们看见了。”苏琅讪然一笑,“可否容我躲雨?”

“公子是可以,马当如何?”

苏琅懊丧,正想借伞离开,侍女却掩唇一笑,手指往外一指,“且把马匹拴在桥下,公子上船来吧。”

他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桥下有片空地,连忙将马拴了过去,而后小跑着上了船。

在侍女接引下穿过镂花门,看到琵琶师坐于蒲团之上,对面几案前坐着一男一女。女子束双垂髻,左眉梢上点着花钿,襦裙齐胸,披帛搭肩,手执轻罗小扇,正等着身旁的白面男子喂酒。见到苏琅进来,她稍一抬眼,眸光顿住片刻。

隔着画舫遥遥望去,只能看到鲜衣怒马、英姿剪影,恰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依依稀稀并不真切。如今凑近了,却觉得青年犹如精致的白瓷,被天工一点一点细细雕琢出来似的,怎么看也看不够了。

白面男子盯着苏琅,似乎不悦,半扭过了身子。

这画舫里的气氛好像怪怪的。

苏琅擦了擦肩膀头发上的雨水,谢过了侍女,便要前去施礼。

“不要客气,请快坐吧。”女子欣然扬手,吩咐侍女搬来蒲团,殷勤道,“茶水点心,请任取呀。”

“多谢姑娘。”苏琅正好饥渴,便吃了点果子。

琵琶仍在演奏,但显然女子已经无心关注,她欣赏了许久苏琅的容颜仪态,忽然问道,“公子芳龄几何?”

苏琅一口果子呛在喉咙里,差点喷出来。

侍女忙递上绢布。

苏琅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二十有五。”咱就是说,有这么问男子年龄的吗?

“倒是比我小一点儿。”

女子笑得意味难辨,让苏琅感到背后一寒。

“不知姑娘是哪家千金?”

“你不知道我?”女子将扇子在桌面上一点,歪着身子笑道,“那你听过霍家么?”

“霍家……”苏琅喃喃一声,抬头道,“莫非是月庭姑娘?长凌前些日子提过你,我还记得。”

这话倒让霍月庭诧异,她稍敛容色,出言问道,“你说傅长凌?不知公子是……”

苏琅整理衣冠,拱手说道,“在下苏琅。”

“是郡王殿下?”

霍月庭惊得直起身子,把身旁男子吓了一跳。

“正是。”

“嗨!”霍月庭把扇子一甩,倚在男子身上闷闷不乐,“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美男子,怎么偏偏是傅越的……”

傅越的什么?

美男子什么?

苏琅本以为画舫主人出于好心让他避雨,但听她现在的口气,好像是因为看上自己的美色?

他不禁汗流浃背。

“真是糟透了,枉我还动心了一下。”霍月庭拍了拍旁边的男子,娇声道,“阿莲,喂我桂花糕。”

阿莲微鼓着腮,不情不愿地拈起一块花糕,“月小姐,你身边有阿莲,还不够吗?难道你不喜欢阿莲了吗?”

诡异的相处方式。

但不知为什么,感觉有点刺激。

苏琅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莲将花糕送入月庭口中,连同……一根手指。噢,霍小姐在舔他的手指。啊,他擦了擦霍小姐嘴边的点心屑。哎……

这是我能看的吗?

“这是说的什么话,小姐我怎么会不喜欢你。”霍月庭摸了摸阿莲的脸颊,轻轻地送了一个香吻,惹得阿莲一阵娇羞,肩膀扭来扭去。

天啊辣眼睛。

苏琅就算十指张开捂住脸庞也不能阻止这画面映入眼帘冲击大脑。

这、这就是传说中机敏巧思、才情过人的霍小姐?

不不不,二三十岁还扎着未婚女子的发髻已够稀罕了,她竟然还当着自己的面和男子亲昵。这、这……太刺激了。

难道是成都的民风?

苏琅暗暗怀疑年少时的自己错过了什么。

“霍小姐,莫非……好养男宠?”

他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

引得一阵寒光射来,是阿莲不愉快的视线。

“难道还不够明显吗?”霍月庭此时几乎是躺在阿莲怀里了,既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她也只好摊牌,“在成都城养男宠的,也就我霍月庭一人了。而你竟然不知道我……我早该猜到了。你有这样的美色,又不曾被我见过,不是郡王殿下还能是谁呢?”

且不说苏琅喜好男色,又与傅越有着不可告人但人尽皆知的关系,单是他的风流本性,就足以让霍月庭望而却步。

先是傅越,又是郡王,她的情路怎么就这么坎坷?

看到苏琅呆若木鸡的样子,霍月庭觉得又奇怪又好笑,“殿下怎么这么惊讶?小女子只是养个男宠,和郡王殿下不是一样么?”

“和我?”苏琅眨眨眼,指了指自己。

“是呀。”霍月庭摇摇脑袋,顾盼流波,“我只不过有阿莲。郡王殿下可是有两个……哦,若是算上年少时的风流债,不知能数过来不能?”

成都城里难得有人记得他那段黑历史。

苏琅愁眉苦脸,莫非霍小姐正是知道他的往事,才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他算不算坑害了良家少女。

而且,霍小姐还说两个。

一个是阿年我知道,另一个……莫非是长凌?

简直是天大的误会。

“男宠不在于多……”关键是想有都没有啊,“能够知心足矣。”应该说是眷侣。

“没想到郡王殿下也是有情之人。”

霍月庭笑了笑,当着苏琅的面给阿莲喂了一颗荔枝。

啊啊你们两个,喂来喂去,欺负我孤家寡人。我、我……

苏琅欲哭无泪。

似乎看出苏琅的悲愤,霍月庭止住动作,微微挑了挑眉,“忘记了。郡王殿下一人在此,很是寂寞吧?若不是这场雨,或许殿下已在王府之中,与情人耳鬓厮磨……”

苏琅耳根渐红,努力不去想那些子虚乌有的画面。

“小姐说笑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呢。

若是阿年与他两情相悦,他也不必苦苦守身。可是就算阿年一辈子不回应他,他也做好了鳏老的准备。

只要松柏长存,他们照样可以策马青山、纵横江海。

可是为什么到了今天,心里却有一点点不安,好像错过了什么事情。

雨渐渐下大,打在船顶,掩盖了琵琶的声音。琴师暂且退下,三人坐在舱内,无声地听起雨来。

“殿下一时半会儿,看来是回不去了。”

“今日本来也无紧要的事。”苏琅看了看花窗外,“只是这雨,也下得太大了些。这船是不是……”

画舫随着江水沉浮,在雨打之下左右颠簸,把苏琅晃得身体一偏,没说完的话也不必说了。

“不必担心。”霍月庭安抚道,“这船稳固得很。就算沉了,船上的人也都会凫水……莫非殿下不会?”

“会的。”苏琅忙点头。幼时阿年落水,还是他去救下来的,也是那次发了烧,才认识到自己的心意。只是……不要把船沉了说得这样轻巧好不好?

而且,那种不安好像更加浓烈了。长风呼啸,雨落砯然,似有杀声阵阵,十面埋伏。

霍月庭看着窗外雨打江面,垂下眼帘,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风行水上,世事将变。便是画船安得听雨眠,又岂知天外风云何时将息?”

陆辛派人给黄丹写的纸上只有四个字:诱敌深入。

黄丹很快领悟了背后人的意图,趁着喝水的功夫将纸条咽下,在下一轮讯问中装作支撑不住的样子,一脸疲惫道,“我招。”

他交代了几处屯盐的地点,并对傅越说傍晚时分监管最为宽松,只需带少量兵力就能一举拿下。

反过来说就是:这里平常有重兵把守,傍晚时的巡查尤为谨慎小心,你随便带十几个人过去,很快就会被乱刀砍死。

傅越大喜过望,带着手下就准备去蹲守埋伏。而其中一些也早就被陆辛换成了自己人,用柳宜的话说,这是为了更好地记录傅越殉职的全过程,顺便砍他两刀。

陆辛出门的时候天色正阴,所有人都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骑着马,率兵悠闲地前往郊外一个无人仓库,假装在那里设下了埋伏,又遣人告知柳宜。这位柳家公子正为自己将大将军玩弄于股掌之间感到无比欢喜得意,收到密信更是不疑。

信上说的时间是傍晚,柳家便欢喜地等待傅越的死讯。傅越一死,还有谁吃饱了撑的,缉查他们这些盐贩呢?

司马余荣不敢,长史已被策反,纵然郡王苏琅有掌管益州的决心,又有谁能相助?

柳家只需重新绸缪,就能再度建立起在益州的利益网络,甚至能够取任家而代之,成为当地无人可媲的龙头。

任氏、傅氏,呵呵,出头鸟终会被飞箭射毙!

柳家甚至已经着手筹备第二次运盐的事项,只待关卡放松就立刻搬货出船。

而傅越手持郡王印信,带着三队兵马却往郊区另一处奔去。

借来的两个小将各部一队,于小丘上树丛里观察埋伏;傅越则领二十个捕快先行。

马蹄踏雨,几身斗篷融入草叶色里,反而成了最好的伪装。

正是午时,又逢微雨,站在外面的人不多。傅越看不到屋内情况,也不知道人马多少,是否持有武器。

思前想后,决定先派一人假传黄丹口信,探探虚实。

探子穿着搜船之日从船员身上剥下来的衣服,摘下斗笠灰头土脸地钻过坡道的树丛,对着屋外的人问了几句话。

大抵是准备得如何,人手可够,能开始了吗。

屋外人怀疑他的身份,便问是谁叫他来的。

是黄丹总领。

不可能,黄丹不是已经被抓了?……你是谁的人!

你们还不知道?主人早和黄总领设计好,今天傍晚要取傅越的人头,让你们抓紧准备。

主人只催我们快点运货,没说杀傅越的事。

傅越一死,运船不就没人看管了?你们进展如何了?

盐都在仓里,兄弟们正吃着呢,等雨停就动工,晚上肯定能运到。

那就好。不过主人就怕你们办事不力,又被发现。里面有多少兄弟,都带出去,也能有个底儿。

他当我们跟黄丹的人似的?放心吧,我们三十几号兄弟,个个精强。真要被发现了,大不了杀出重围!

那主人就放心了。

探子冷汗一身,快马回去汇报情况。傅越渐渐警惕起来,一方面留意动静,一面[编不下去了]传令让后军迅速出动人马,绕后靠近包抄。

他们现在警惕心应该还不强,一旦寻思过来,识出有诈,就更难对付了。

趁着他们准备换岗的当口,傅越[编不下去了]挥动旗子,为首的一队兵卒冲下坡去,把几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反抗之间屋内人听到动静,纷纷起立,从后方突起的一队人手持刀枪将屋子包围,冲入其中。

座中不唯空手之人,不少干脆提起手边的弯刀想要迎战,屋外雨下得大了,士兵的呐喊声从山坡上传来。

[编不下去了]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屋内的人尽被除去武器。

扬言要杀出重围的人被五花大绑。傅越命士兵拽出为首之人,将其单独押运,其余人等及缴获赃物一并收押。

大雨下了不到三刻,便平息下来。傅越将黄丹和新抓的头子分别关押,单独审问,虚构了不少信息来套话。

还在摸鱼的苏琅一无所知,他看到天要放晴了,便想下船牵马回府。

雨下了多久,他就看霍月庭和阿莲秀了多久的恩爱,不说看吐,也已有心理阴影了。

男宠扭成霍小姐家那样,也太伤风败俗了!真要说起来,还是长凌那种……等等,怎么就说到长凌了。

或许是被外面的风言风语和霍小姐的话误导了。

他正要迈步,就听到霍月庭在身后扬声开口:

“郡王殿下,扳倒了任家和柳家,傅氏可就真成了众矢之的。”

苏琅微微转头,霍月庭仍摇着小扇,眼里闪着他看不懂的感情。“纵然殿下有意借刀杀人,可是也不要寒了枕边人的心呐……情之一字,不知所起,可是等到发现时再去思忆,可就追悔莫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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