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主衙门

成都的建筑繁复至极,飞檐翘角层层而上,穿斗木构密密联排,垂花镂空精巧细密,高柱回廊余韵无穷。穿过狭窄的街镇,转过虬根苍劲的古榕树,骑行不过十余步,便到了府衙门前。

黑红金的配色是蜀都锦城的基调。亮金的阴文刻在官府门顶的黑色牌匾上,左右金黄狮子各顶着一方红牌,分别写着“肃静”“回避”。

门口的守卫看到他们,端详了一会儿,确认过身份就恭敬地放行。

余荣早早率官员等在堂内,闻言立马出门迎接。

“下官参见都督。”

“免礼。”苏琅点点头,随后往一旁指道,“这位是陆将军。”

余荣抬眼一看,那人姿态端方、身形挺拔,只是站在郡王身旁仿佛收敛了气势,难怪先前没有注意。

“参见陆将军。不知陆将军此次从何职位?”

“此事改日再说。任命官员的空白文书还在我手中,不过我还需要考察之后再做决定。”

苏琅笑了笑,随即环视着周围,挨个地端详各个官员的服饰和五官。

余荣递上官员名簿,“都督,这是名册。”

“好。”苏琅接过来看了看,随后又放了回去。

余荣连忙递上下一本,“这是今年的账本,请都督过目。”

这位司马殷勤得可以。

“不错,先拿着吧,我过后再看。”

“这,都督……”

余荣蹙起眉头,欲言又止。

“不必如此紧张,说起来今日还是休沐,你们没有事的就不必在这陪我了。”苏琅把手一扬,唤过陆辛,“走,阿年,让余司马带我们去三省堂看看。”

众官员松了一口气,纷纷告退。

余司马因为过于殷勤,得到了加班的机会。

绕过大堂、二堂的檐下回廊,驻足于三省堂的正面,苏琅仰头细读堂外的楹联[1]: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这是给蜀丞相的联,竟被复刻到这里。”

苏琅盯着这三十个字,一时不能移目。

“这也是为了提醒我们这些官员,要踵武先贤,时时牢记治理地方的策略和方式,才能为民造福。”

余荣引苏琅二人入堂,挂在堂前的是篆文写的武侯诫子书内容:澹泊明志宁静致远。

苏琅越看越满意,“这里的装潢和品味都恰到好处。”

“都督觉得满意就再好不过了,六官之事还赖都督时常引导监察,还请都督不吝心力。”

言下之意是你要常来。

“自然如此。陛下把益州的军政大权尽交于我,我没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只是初来乍到,我有不懂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提醒才是。”

“都督尽管放心。”

余荣手里还拿着名册账本,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看苏琅在堂内东张西望,一会儿弯腰摸摸几案,一会儿翻翻书架上的册子,悠悠哉哉的样子,多少话也凝在喉中。

郡王殿下,真的打算好好接任吗?他已经见过太多不干实事的刺史、长史,如今这位新都督,虽是战功赫赫,却又如此年轻。

他仔细地交接了各类文件,把若干事宜讲解清楚,才从堂中告退。

苏琅听了半天,等对方走后才到几案边坐下,似乎在消化着刚才接收的内容。

“没想到官吏的空缺如此之大,看来当务之急还是选拔人才。”陆辛贴身跪坐在苏琅的身旁,替他揉了揉肩膀。

苏琅抚住他的手,“张景之乱牵动了太多势力。地方家族的野心渐渐膨胀起来,实在不可不小心。此事倒不必太过心急,还需观察下去。不过,对于长史的人选,我已经有了打算。”

“是谁?”陆辛歪头看了看苏琅。

苏琅一笑,偏头亲昵道,“你还猜不到吗?”

陆辛听懂他的意思,眸子盯着他,闪着晨星似的光,“郡王对我如此器重。”

“无论什么时候,你总是我最信任、最贴心的人,你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的。在军中你是我的副将,在王府你是我的内官,在官府你就是我的佐官,你永远站在最靠近我的位置。”

“我知道……”陆辛压不住嘴角的笑,只能任它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陆辛绝不辜负殿下的重托。”

他窃窃地想,能够留在郡王身边真的是太好了。

当初……哪怕行错一步呢?

如果向郡王表明心迹,自荐枕席,恐怕就再也没有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候了。

陆辛这样偶尔流露出来的信赖、依恋的神情最让苏琅招架不住。人们都说忠武将军是郡王的走犬,假情假意出卖身体才获得今天的地位。可是自小的情谊,苏琅怎会看错?

唯独遗憾的是,哪怕外人把他们的关系传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改变铁一样的事实。郡王苏琅好男色不假,将军陆寒年却是别无心思的忠仆,多少情爱也只能止步于恩德,所以苏琅只能尽可能地进一步、更进一步,但绝不能戳破那一层薄薄的窗纸。

郡王抬手,停在陆辛的脸颊旁边,两相凝望之下,他终究是捋下陆辛额前的一缕发丝。

“明日清早,去交接一下兵权。我带来的那些亲兵,都交给你安排。西部的边防十分重要,要尽快确认当下的部署,加强训练才是。”

“陆辛晓得。”

午后苏琅待在衙门看了半天的卷宗,间或吃了些点心。暮色至时,他们出门遛了一段马,沿路回到王府。听成福说,下午还有不少人来打听郡王的喜好,甚至有问他是否喜欢美女的。

苏琅嗤地笑了。

他年少时广募年轻男子为伴,这锦城倒是无人记得。

“凭我的容颜,不对镜自赏也就罢了,哪个美女能入得了我眼?”苏琅毫不矜持道。

陆辛暗暗腹诽,虽是看不上美女,却偏爱一些风雅标致、气质秀美的才子。

“更何况……”苏琅继续道,“有阿年在身边,赏心悦目足矣。”

成福无言,看来殿下和陆将军分桃断袖的传言是真的没错。

而陆辛也因为这一句话瞬间赧然起来,“殿下莫说笑了。”

他识趣地从来不提让苏琅成亲生子、寻觅佳人的事,这也往往让苏琅的调戏变本加厉。他心里知道苏琅时玩笑多一点,长年的军旅生涯让殿下无心情爱瓜葛,为了应对一些美人计殿下也常常拿自己当挡箭牌,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可是陆辛知道殿下喜欢的不是自己这样的人,他的目光所留恋的是朝堂之上口若悬河的凛然身影、抑或山林之间潇洒长啸的超然灵魂。

陆辛从未见过苏琅真正动心。

苏琅幽幽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让任何人发觉。他暗暗地觉得自己说这些话只是自讨苦吃,点到即止,陆辛只把这当做玩笑话,若不收敛克制,对方当了真,只怕会避而远之。阿年又怎是那些对他趋之若鹜的肤浅之人?

他只能说好吧,拉过陆辛的手,多少情思都化在夜风竹影里。

次日晨起,苏琅在门口与陆辛道别,便跨马独自去了衙门。

大小官员整装待发,聚集于堂前迎接郡王,司马余荣亲自递上官印,举行过仪式,等待苏琅发话。

苏琅简单环视了一圈,默默将人名与官职对应,随后淡淡一笑,说道,“人家常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给人家做出点样子看看。拜庙上香、巡查监狱、对簿点卯,做就做了,还要指手画脚一番,你们肯定也厌烦、提防、恐惧于心吧。这些程序,每一任官员任职之后,都要惯例来做一遍,这是熟悉事务、体察民情所必须,然而每当换任就要大改,本王觉得实在没有必要。主意谁都有,能不能贯彻到底、于民有利,才是根本。

“所以呢,本王决定上任第一个月,对府内事务不做调整。你们原本怎么做,就继续怎么做。上一任官员管理得好不好,从这一个月就能够看出来。若是办法有效,我们就萧规曹随,若是办法不好,我们就改弦更张。若在制度之外,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也当论其刑赏。不过,你们毕竟也是久在其位,本王还是相信你们的能力。虽然大权在我,各职、各曹的事务还赖各位斟酌思量、尽心尽力。”

“多谢都督信任。”余荣拜道,“可是缺位一日不补,官府事务就无从进行,都督可想好要如何安排了吗?”

“本王正要说此事。”苏琅递下写好的一卷委任书,“都督府长史就由陆辛将军兼任,我已派他去察看军队了。至于其他人选,本王打算亲自选任,你们也大可举荐人才。在此期间,六曹因长官缺位所产生的大小事务,都可以来询问本王,你们可有意见?”

余荣接过委任书,沉默片刻,说道,“下官没有意见。”

司马这样讲,众人自然也没有说什么。

“既然这样,大家就各司其位吧。本王去堂后溜达一会儿。”

苏琅伸了个懒腰,起身往里院走去。

堂下的官员渐渐聚集在一起,在郡王走后小声讨论,“这位殿下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打算管,还是没开始管?而且他任命的长史大人,莫非是传说中跟在殿下身边的那位陆将军?”

“虽说他是郡王,但也太过年轻。既是都督,遥领即可,何必亲自来参与事务?说是没有必要大改,看这话意思,若是我们做得不合他心意,不还是要遭殃?”

“还说有问题尽管找他,可是如今人手不足,大事琐事堆在一起,他又怎么看顾得过来?再说,我们真能去找他?他又真能给出解决办法?”

“行了,”余荣叹了口气,“别说这些没用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苏琅白天在衙门清闲无事,到处转悠,到了午后果然不负众望,看到陆将军带来的世家请帖,提前休沐策马而去了。

余荣顿时觉得他早上气势昂然地说的那些都是鬼话。

第一日苏琅只在衙门呆了半天,本以为第二天会有所收敛,结果还是下午就骑马溜走,这让余荣大为不满。

第三日,余荣想要找苏琅理论,干脆不见他人影。无奈,只好亲自拜访王府。

“殿下说要观察一个月,莫非只是想当甩手掌柜吗?”

余荣之进取心,令苏琅大为诧异。成都士多自闲,聚游作乐才是常事,他闭一只眼,再闭一只眼,属下官员总该高兴才是。而他也能做那“狂杀游人,玉鞭金勒,寻胜驰骤轻尘”,做足了不问政事的样子,也好让人放松警惕。

司马之绯衣,当真是一片赤诚。

苏琅心中暗暗赞许,面上仍是轻描淡写,“司马何必心急?非宁静无以致远。本王初来乍到,六曹也无事来问,恰逢各个世家宴请在即,本王本着拜访乡贤的原则,前去赴会,也不算失了礼数。更何况一月之期未到,总要让本王悠闲片刻。”

“六曹并非无事,只是无人敢问。如今殿下四处游访,虽然在情理之中,可是这不更让六曹断定,但凡有事,不必请教都督了吗?”

郡王见客,并不避讳陆将军。看到一日到晚不见人的都督府长史耐心十足地在郡王身侧端茶倒水,余荣更是有气发不出,憋在心里更难受。

这对主仆到底是来做官还是来春游?

“司马所言有理,”苏琅抿一口花毛峰,让茶水在舌间回了一回,“可是无人敢问,本王还能逼着他们找我吗?”

余荣语塞,“都督若能屈尊,亲自问询……”

“他们便能实话实说?”苏琅斜过眼去,似笑非笑。

余荣无言。

“都督何不如大刀阔斧,也好过如今无为而不治。”

苏琅轻笑,“你也是沉不住气。也罢,我有一个办法,你听不听?”

余荣竖起耳朵,问道,“什么办法?”

“你找一个胆大信任的人,叫他明天当着众人的面,到三堂来找我。”

“以什么理由?”

“随便什么理由。大事小事都无所谓,只要他来。”

余荣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悟。

“如此……下官明白了。多谢都督指点,天色已晚,下官就不打扰都督了,告辞。”

“让成福送送司马?”苏琅起身道。

“多谢美意,请留步吧。”

余荣扬长而去。

“确实是个急性子。”苏琅笑着重新落座,“倒也心直口快。”

“看来是信得过的人。”陆辛补了一句。

苏琅点点头,又道,“过些日子,去赴傅家的宴,你随我一起。”

“您怕他们像柳家任家一样为难您吗?”

“为难?”苏琅轻哼一声,“我怕他们又来给我送人。在梁州时,还能以守孝为名拒绝,如今孝期已过,他们可是肆无忌惮了。”

“殿下不好女色,明着说了便是。”还是世子的时候,不也这样大张旗鼓么。

“哪里是男色女色的问题,”苏琅无可奈何,“美人计后多得是豺狼虎豹、笑里藏刀,世族之间的利益牵扯过厚,若是不慎投入了感情,又如何举贤任能、公正循法?”

“殿下对我,莫非是不公不正,抱有私心?”陆辛轻声问。

“你、阿年呀,明知故问,”苏琅哭笑不得,抓着他的衣袖就往下拉,作势要捏他的脸颊,后者则一动不动任其蹂躏,“你之于我,是内举不避亲,你我之间坦坦荡荡、清清白白,怎能和那些汲汲营营、朋比勾结的小人相比拟?你对我是忠诚,我对你是信任,中间多了一层从小长大的情谊。你要是觉得这是私心,天下还有什么君子之交?”

可我倒宁愿您有些私心,即使不是允诺我高官厚禄,只要我永远陪在您身边,一生一世不相离就好了。

不过如今,您不疑我,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陆辛轻轻抿着嘴角,暗暗享受了一会儿苏琅的捉弄。

“既是重要的筵席,寒年就陪殿下一起。只是回去,又要补一日训练了。”

“无妨,到时我去陪你。”苏琅果断道,“你若嫌日头晒,我就给你撑伞;嫌官兵不听话,我就替你骂他们。”

陆辛没忍住笑了出来,“提前谢过殿下。”

明日苏琅去衙门,果然有人拿公文请教他。苏琅以他勤勉好问为由嘉奖一番,那人回去就把消息传开。

如此三次之后,苏琅悲催地发现自己清闲不起来了。

[1]此联为清朝人撰写,挪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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