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望春鹤子

仲春三月,锦官城内外花事正好,太平游乐之风也渐渐在城里盛行起来。恰逢休沐,苏琅拣了点好时间,收拾着装去往傅家在郊外的园林。

但曲水通幽,花树深深,策马穿过晦明的屏障,在林木阴影之外,便看到列席而坐的文人佳客。百年前的世族,如今渐渐没落,偏安一隅,不比那些商贾豪客。然而风流底蕴,到底于其待人接物、谈吐举止中表露出来,让苏琅难得觉得,来此赴宴是个不错的选择。

主人傅正南向而坐,见到苏琅二人,连忙起身,将其迎入西面上座。余下众人则接着饮水谈天的功夫,侧目端详着下马来者。

虽说这位是曾经镇守河东的大将军,但蜀地遥远,苏琅的事迹并未传扬,加上他生得并不高大威武,也就无人想到他的卓越战功。世家多只知道他是皇亲帝胄、汉中郡王,遥领着益州都督一职,莫名地从梁州回到了祖地,刚刚上任就四处郊游、不问政事。要说他们忌惮多一点的,还是被任命为长史且确实掌握兵权的郡王随身亲信陆将军。

对于这些外来的执政者,世家既想要友好地拉拢,又担忧其政治会干涉到他们原本的权力和地位,心态不可谓不矛盾。

但在隐含政治目的的审视之外,众人还惊讶于一个特殊的地方。

那个传说中不好女色只好男色的郡王,生得也太貌美了吧?

只见他越罗衫袂,腰麒带红,迎花雾款款走来,却分不清妖童媛女,心许几何。不能说毫无英气,只是俊美已难能形容。他虽已过弱冠,棱角却不如一般男子分明,眉眼间常笑意盈盈,望着人时仿佛有深意在眸中。

无怪乎那些美伎歌伶他都看不上眼,郡王本身已是这样人物。只是令人不解的是,陆将军何以得到恩宠绵延、泽被深厚?

忠武将军步于郡王身后,形影相随,事事都以郡王优先。可正当郡王即将落座,众人以为他会背后侍立抑或候于案侧之时,郡王从宽大的袍袖里伸手,便把陆将军拉到了身侧。

“寒年,就坐在本王的身边。”

席下双目皆瞪圆,如此宠信,可见传闻非虚。

众人心里不禁多了几分思量。

傅正眸子微动,表情松弛下来,笑着说道,“郡王对陆将军真是器重。”

“寒年自幼陪我长大,戎马相伴,风尘不改,本王看重他是应该的。”意思是我们关系超好,闲杂人等莫挨老子。

“却不知要羡煞多少妙龄女子。世上风流人恐怕无过于郡王了。”

“风流不敢当,本王只得一心人足矣。只是若说做个闲散人士,那本王肯定当仁不让。”

苏琅打着哈哈,一句话说得陆辛心澜渐起,几分触动几分辛涩。更是引得无数年轻男女侧目,大袖之下几许偷笑几分秋波。

酒宴开始,婢女鱼贯而来,依次添杯。锦城外烟歌荡起,遮面舞女自花间袭来,鼓舞相随,樽节相庆,满座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郡王在别处,可曾如此宴饮作乐?”傅正举杯相问。

“不曾。”苏琅杯酒下肚,借着微不可察的醺意,微斜过身,闲适地眯起眼睛,“蜀中之宴饮,与其他地方自是不同。本王少小离家,经历的多是‘欲饮琵琶马上催’,如此悠游实在少有。此番情景,倒让本王想起左思的歌赋[1]。”

傅正静候其音。却听苏琅停杯高吟:

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御嘉宾。金罍中坐,肴烟四陈。觞以清醥,鲜以紫鳞。羽爵执竞,丝竹乃发。巴姬弹弦,汉女击节。起西音于促柱,歌江上之飉厉。纡长袖而屡舞,翩跹跹以裔裔。合樽促席,引满相罚。乐饮今夕,一醉累月。

“没想到郡王殿下也爱文赋。”

“说来好笑,”苏琅回想起往事,故意道来,“本王小的时候,父王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国之大材,便把我锁在书房,天天命我学孔孟之道、治国之策。谁想到,本王对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却偏爱诗词歌赋、音律歌舞。后来一道圣谕把本王召去沙场,读书也就慢慢荒废了。”

“郡王既爱歌舞,便不妨纵情欣赏。”傅正笑着举杯,“殿下请。”

“请。”

弦柱已转了一轮,傅正只是催促饮酒作乐,不曾进入正题,倒让苏琅猜测起他的意图。

他故意装得半醉,倚靠在陆辛身上,暗自观察着座下人的表情。不少人开始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连着傅正脸上也一闪而过几分焦急。

他们在等什么?

苏琅半睁一只眼睛,倏然看到远处奔来一个小厮,偷偷地绕过人群凑到傅正耳边。

傅正撇了撇嘴,小声斥道,“怎么才到?”被苏琅耳尖地捕捉到。

那仆人说了什么,苏琅却听不清了。

却看到原本低头坐在傅正旁边座位上的人悄悄后退,空出了那个位置。

一袭素衣抱琴迎风穿过花丛,带起了几片翩然的蝶影。

苏琅的眼神顿然凝住。

来人面似白玉,敛眉若远山浮云,颊边因疾步而生淡红,恰落花于玉簪乌发之上,两相映照。但着一身青白鹤纹交领右衽袍,搭云纹对襟外衫,于春意锦色之中别有一番冷秀清雅。但看他所抱之琴,却是漆黑通透、形制高古之伏羲式七弦琴,人琴相依,仿若踏过远古凌风而来,赫然几分超然的意境。

旁人尚且不觉,近旁的陆辛已经感受到苏琅动作的停顿。他顺着苏琅的目光望过去,温顺隐忍的表情随来人的步伐一道道破碎。

原来,那样的人是存在的吗?

陆辛的忧愁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郡王已经坐直了身体。

“来者……何人?”苏琅歪着脑袋,不作真心地笑。

傅正看了一眼苏琅的脸色,解释道,“此乃犬子傅越。”他转过脸去,斥问道,“怎么来得如此迟,几番叫人去催你也不见?”

傅越神色淡淡,将琴托于侍者,低眉浅拜道,“母亲身体抱恙,故而来迟,请父亲赎罪。”

傅正面色稍缓,瞥了瞥苏琅,对傅越说道,“还不见过郡王?”

傅越转身,抬起眼睛盯了片刻,行礼道,“傅越傅长凌,见过郡王殿下。”

傅越傅长凌。

苏琅把这几个字在口中咀嚼了几遍,微微抬起手,“起身吧。母亲既在,就该好好陪陪才是,宴会来迟,算得了什么?令堂身体可好些了?”

“承蒙殿下关心,如今家母已安然睡下了。”

苏琅点点头。

傅越于是落座。

他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在陆辛身上,陆辛却已经把他看穿。

雅量高致、风格秀整,当真是郡王向往的人。

他垂下眸,静静地为郡王倒酒。

“闻道‘雅歌因良守,妙舞自巴渝’,巴山蜀水之地,琴音慷慨奔急,而斫琴之技艺也妙不可言。犹记小时听说,巴蜀世家人人会琴,王孙亦不可不学,如今公子抱琴而来,倒又让本王想起荒废的琴业了。不知傅公子的琴,是何材质,可有名字?”

傅越摸了摸琴弦,回道,“此琴名为‘饮泉’,乃用十年梧桐所制,琴中有凤栖梧之意。”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2]

“如此,”苏琅停杯沉吟,弯眉笑道,“或许与本王的‘松风’相合。”

傅正闻言喜道,“没想到殿下与犬子亦有琴缘,正好让长凌为殿下演奏一番,也好以琴会客,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特地带着琴过来,不正是为此么?却来问我,也是有趣。

“甚好。”

傅长凌抬眼望着苏琅,半晌缓缓起身,抱琴跪坐于琴桌之前。他屈膝时之风姿秀雅,低首调琴之眉目清冷,令苏琅的目光流连。

正调定弦徵声起,恰如高山幽谷,流水潺潺。傅越稳坐于琴桌之右,长睫垂下,手指弹挑勾剔轻若拂云,不见丝毫吃力。

约莫半炷香过,酒已饮了三五杯。正当苏琅以为他专心琴曲,放松欣赏之时,傅越倏然抬眸,定定地看了苏琅一眼。霎时间琴音变重,傅越的右手开始急遽地滚拂,左手一路滑至十三徽,尔后折返,往往复复,变幻七弦。

苏琅未及细数,琴音忽轻忽慢,音迹难踪。如孤鹤听泉,转瞬又似扬翅欲飞,令人心境沉浮。而傅越不知何时又低下了头,曲罢,则收双手于膝前,似乎置身于世外。

苏琅愣了片刻,才叹道,“这流水的滚拂何其多啊……音声质朴,山泉如在耳畔,当真妙绝。”

“郡王谬奖了。七十二滚拂[3]是川中特有的技法,并非傅越一人所创。至于流水,则以古朴形象为主。”傅越再次看向苏琅,眼里映着秋月似的皎洁明光,唇边浮起细微难见的笑,“长凌献丑了。或许有朝一日,也能听到殿下的琴音。”

苏琅正欲开口,端着木盘的侍女忽然被裙摆绊倒,酒菜尽洒在苏琅的身上。

陆辛一惊,忙将木盘托到一边,搀扶着郡王起身,为他掀起脏污的下裳。

“殿下可烫着了?”他半屈膝检查郡王的衣服下面,确认里面没有被酒菜染到,才松了一口气,责备地望着婢女。

后者犯了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本王没事。只是这婢女也太笨手笨脚了。”苏琅甩了甩衣服,“看来本王要先失陪了。”

傅正忙道,“郡王赎罪。过了前面花林还有一处宅院,请殿下先去更衣。弄脏的衣物由傅家进行清洗,隔日就送到王府,殿下您看如何?”

苏琅想了想,点头应允。

“也好。阿年,我们先走吧。”

陆辛跟随而上。

众人皆是吓了一跳,见郡王走了,遗憾摇头。

傅正叹了口气,责怪道,“怎么偏偏遇到这种事,香兰,你平日也不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父亲莫怪。”傅越开口道,“是我让她这么做的。”

傅正愕然,转头看向傅越。但见长凌端坐在琴桌前,拿着从袖中掏出的锦帕,轻轻擦拭琴面上的落风。

“父亲若有求于人,断不可把心思写在明处,最好是循序渐进、由浅入深。”

傅越说罢,便起身抱琴而去,好像宴会种种都与自己无干。

倒是把老父亲惊得不轻。

苏琅更衣回来,见不到傅越身影,一时兴致淡然,随意地喝了几杯,便托故告辞。傅正倒也没有太多挽留之意,让苏琅心里更多了几分防范。他听闻傅家早有重振旗鼓的野心,如今只是单纯饮酒作乐,反而不合常理,不过如今也只能且作观察。

回去路上,郡王思索宴会之事,不由叹了口气。

陆辛早就心事重重,如今闻声方才回过神来,看到苏琅失落的表情,不禁黯然。

宴会上,郡王的一个眼神,陆辛就看出其中的情意了。与早年殿下对待那些美丽童子不一样,甚至与朝堂之上欣赏文官的眼神也不一样。傅公子之风仪、谈吐乃至琴艺之高绝,都疯狂地触动着郡王心深处隐藏的那根弦,郡王没有明说,陆辛却看得一清二楚。

“殿下还在想傅公子。”他用的是陈述句。

“是啊。”苏琅细细想来,只觉得今天看到的每一个眼神都不太对劲,“傅长凌的确是人中之玉鹤、傅家之宝树,只是可惜……”

“可惜?”陆辛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

“他的举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有些刻意。今日傅正邀我却一言不发,傅越姗姗来迟,却有心勾引。……怕不是另一层面的美人计?”

连殿下都承认这是一场美人计了。

“殿下难道不心动?”

苏琅牵着马绳,有些忘了动作。承认吗?这是心动。他可以向任何人说是心动,唯独不能对寒年启齿。他不怕别人嘲笑误解,唯独忧惧寒年离他而去。

“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谈何心动?”苏琅勉强勾起唇,仰头望着朗朗月色,“更何况,他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家族,兹事体大,我不得不防。”

陆辛却不这么想。

如果傅长凌不是世家的人,殿下的心境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如果傅长凌的心机是假的,心仪和神往是真的,是不是终有一日,殿下会爱上?

陆辛抿住双唇,瞒着郡王露出隐忍的神色。

那时,站在郡王身边的又会是谁呢?

“阿年,怎么不说话?”苏琅意识到陆辛的沉默,驻马回头,“你在想什么?”

“如果真是勾引,如果傅公子也动了真心,那殿下您……”

陆辛不能遏制这些念头在心里丛生。

“寒年,”苏琅语气微愠,藏下自己无法言说的心事,仿佛说着无可奈何的警语,“本王的感情,容不下瑕疵。”

[1]《蜀都赋》节选。

[2]《惠子相梁》节选。

[3]清朝人发明的技法,挪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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