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说隔日把衣服送到,果然便到了,只是来者不是仆人家丁,乃是傅越公子。
豪族势力复杂,苏琅有意在任柳两家之外扶植新的力量,听闻傅公子亲访自然前去接见。
傅长凌一袭白衣站在门前,当真是出世绝尘。他身后跟着随从,除了端着叠好的衣物,还抱着一方盒子。
“送个衣服,叫下人来就是了。傅公子亲自到访,倒叫本王过意不去。”
傅越注意到苏琅换上了红地花鸟纹锦的新袍,嘴角微微扬起了弧度,但很快这微小的笑意就僵在了原地。
他亲手挑选的两匹蜀锦,一匹给了郡王,另一匹却出现在陆将军身上。
傅越不禁凝眸,郡王对陆将军的恩宠亲近,当真如此过分?千金难买的蜀锦,竟也能轻易赏赐。
还是说这礼物轻薄,郡王并未放在心上。
“傅家招待不周,扰了殿下宴会兴致,家父心里过意不去,特地让我带来两团明前茶,表达一点小小的歉意。还望郡王笑纳。”
随从方喜将礼物送上。
“上好的竹叶青,还有明前的蒙顶?”苏琅打开盒子,隔着纸包嗅了嗅,“傅公有心了。既然茶都来了,人也不妨进来坐坐?好茶还需有人一同品鉴才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苏琅引他们进入内室,方喜在门边候着,陆辛则随苏琅坐在主位之侧。
侍女打开茶盒,正好看到撬茶的刀具,便小心地从平整面上一点一点把茶撬开,一半封起,一半找罐子装了起来,随后才拈取一点茶叶放入茶碗里,倒入热水。
“用惯了敞口的碗,成都的盖碗可是叫本王耳目一新。”苏琅看着逐渐浮起如悬针一样的青茶,颇觉有趣地用碗盖将其拨开又拨回。
“殿下这些年不在蜀地,没有见过也是正常。这盖碗是当地一家千金偶然间创制的[1],很快就在市井间流传起来了。盖碗又叫三才碗,由茶盖、茶碗、茶船三部分组成,寓意天盖之、地载之、人育之。茶船可用于托举,防止烫手,凹陷之处则避免茶杯倾倒;茶盖则守住热气,亦可隔开茶叶。”
“比起外面的茶碗,既实用,又有底蕴,倒是不错。”
苏琅抿了一口,赞道,“口感鲜爽。”又问陆辛,“阿年觉得如何?”
“喝茶如饮水,只是解渴而已。”陆辛没有什么感觉。
苏琅奇道,“前日的碧潭飘雪[2],你不是觉得不错?”
陆辛脸色微红,“或许是花香,减淡了一些苦涩。”更是因为与郡王夜里闲酌,睡不着觉赏月赏花,才多了一层浅浅的回味。
傅越闻言眉尖稍落,漫不经心地打开茶盖,状似无意地开口,“茉莉花窨制的茶,虽是多了几分香气,却少了绿茶本身的味道。好茶本身的回甘已无须再添外物。”
他是暗讽陆辛不懂茶,想来是把陆辛刚才的话当成了挑衅。
“不错,”苏琅附和道,“寒年是天然去雕饰,有话直说,不必委婉迂回,也自有回甘。”
这便是回护心上人了。
傅越脸色一僵,意识到自己不该一时嘴快,当着郡王的面对他的枕边人含沙射影。莫非是自己急于求成吗?反而忘了如何收敛。
“是长凌唐突了。人各有所爱,无论是绿茶还是花茶,只要有欣赏的人便足矣。长凌受教了。”
傅越态度微微缓和,只是目光若有若无地在陆辛身上回绕着。
对方并未因自己的话表现出不悦或是错愕,好像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无须在意别人的想法。是郡王的偏爱让他有恃无恐吗?
究竟还是自己错估了陆将军在郡王心中的地位,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平凡无奇、无关紧要的角色。
“本王只是有感而发,傅公子不必多心。”苏琅打了个圆场,又问道,“傅公子平日在家做些什么?”
傅公子,好生分的称呼。郡王对陆将军,便能以你我相称。
傅越敛去多余心思,答道,“只是读书弹琴,没有别的事干。”
“如此清雅,也不交游赏乐?”
“偶尔漫步山野,或去市井听些趣闻,并无交游过厚之人。”
人际关系简单。
生活也闲适。
“对于蜀人而言,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无聊。”苏琅想了想,又道,“不过若是醉心玩乐,也很难有如此高绝之琴艺。读书、云游,也很有古人风范。”
“殿下谬奖,长凌质性如此,不敢与古人相论。古贤人风霜高洁,常怀忧民之心。反观长凌,只是一介草民,困居一隅,既不能为民请命,又难振家风于一朝,实在抱愧于心。”
苏琅只道他初见时遗世绝尘,未想过他心里也藏着雄情壮志,虽觉失了几分隐逸之风,也生出许多欣赏之情来。
“为民请命,倒也不难。有德才之人,终究会一展宏图。”苏琅摸了摸杯沿,话未说尽,又打了个哈哈,“不过现下衙门乱成一团,选拔人才一事本王倒无心细思。现在各家都在派人打听消息,本王真是不胜烦扰。”
傅越耳朵竖起,试探地问,“殿下已经收到哪些举荐了?”
“举荐是不少,对被举荐的人却毫不了解。有些有过一面之缘的……总是不尽其意。”苏琅沉吟片刻,又道,“张景之乱前,州府要员出于任、柳两家,现长官已被革职,是继续任用世族人才,还是自下擢拔,本王仍心存犹豫,实在不好决定。”
傅越安静地看着郡王苦恼的神情,慢慢地斟酌地开口,“与其着眼于豪族,不如选用贤能亲信的人才。”
好了,朝有心人抛石子,果然被捡了回来。
苏琅侧耳细听。
傅越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陆辛,缓缓回过目光道,“蜀地虽富,却易生祸乱,并非天灾,乃是人为。世家门阀掌控着金银财富,又与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容易就左右地方的治理,而一旦势大,又无人牵制,恐怕于政权不利。再加上……”他小心看了一眼苏琅。
“你继续说,”苏琅听得津津有味,“说错了本王不怪你。”
“长凌斗胆陈述一己之见,”傅越说道,“殿下虽在蜀地长大,却并未与蜀地形成人脉的联结,如今又是代表朝廷上任……请恕长凌冒犯,在蜀地大多世族眼里,殿下您是外人。”
苏琅没说话,陆辛的脸上先起了波澜。他瞪大眼睛,目光在苏琅和傅越二人之间巡回。
傅公子的言语,也太大胆了吧?
可是看到郡王并无愠色,反而因这针砭之语变得愈发兴致盎然,陆辛便明白,傅公子这一步棋走对了。
“外人治蜀,难就难在无法和世家大族达成统一意见。尤其是显贵之家,他们安于一隅,希望维持已有的特权地位,就更加反对指挥和变革。殿下,您是想同于流俗,还是愿意一展抱负?”
苏琅目光沉沉地望着傅长凌,杯中茶冷都恍然不觉。
良久,他释然一笑,“本王奉朝廷之命而来,自然要实现圣上的夙愿,治理巴蜀。只是傅公子如此评价世家,莫不是把自己也给排除在外?”
傅越淡淡道,“长凌只是平心而论,并未多想。”
好一招以退为进。
苏琅的目光多了几分玩味,“好。与傅公子聊天,当真是心旷神怡。本王的确该好好选拔一些贤能之人,不知傅公子有何良策?”
“蜀丞相曾言,选举必求隐处。直木出于幽林,贤能之人常在众下。高才卓绝、忠贤孝弟者,未必受人举荐,因此需要仔细寻访,于乡里之间探求忠信行义之人,发掘贤德有能之士,为殿下所用。”
“说得好。”苏琅赞道,“此言深得我心。只是本王初来乍到,并不熟悉乡里情况,寻访忠信一事恐怕煞费心思、困难重重。如有熟悉当地人际,又能置身事外之人……哦,不知傅公子是否愿意相助?”
傅越抬眼,没想到郡王这么轻易就抛出了枝条。
“郡王殿下,信得过长凌?”
苏琅不答反问,“你说呢?傅公子,既已提出高见,是否有把握为本王带来人才?”
傅越沉默半晌,在应与不应之间经过了无数的利弊挣扎。
他喜的是得到了见用的机会,忧的是郡王并未给他任何承诺。郡王要的是他置身事外,他必须不含私心地为其绸缪,稍差一步就会被排除在外。更进一步地说,一旦他的举荐受用,自下而上的擢拔冲击了豪族苦心构建的权力体系,他将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正如逆水行舟,进则激流险阻,退则一落千丈。
傅越终于坦然一笑,“既是为益州、为郡王,岂有拒绝之理?还望郡王不弃,长凌虽才能有限,但定当尽心竭力。”
“太好了。”苏琅等了半天,总算有机会抚掌大笑,高兴地说道,“本王常觉在蜀地没有可以信赖之人,傅公子与本王年岁相仿、志趣相投,又有如此政治见解,让本王心中甚慰。以后我们还当常常来往才是。”
傅越恭顺道,“郡王传召,长凌随时恭候。”
苏琅点点头,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遗憾道,“可惜今日已晚,不能与傅公子弹琴作乐。明日本王还有公事,傅公子,就到这里吧?”
该说的已经说完,送客也是情理之中。
傅越起身,看到苏琅和陆辛同进同出的样子,暗想他们每夜也会同床共枕吗?是□□上的恩爱,抑或积年累月的情谊……他要如何插足于二人之间,博得郡王独一无二的信任?
方喜等到傅越离开王府坐上轿子,才透过帘子轻声地问他,“公子,我看郡王殿下与陆将军情意甚厚,隐隐有容不下他人之势,老爷希望您成为郡王入幕之宾的想法,恐怕……”
“殿下与将军的确亲密无间,”傅越在轿子里淡淡说道,“但世上从来没有密不透风的围墙。陆将军只是一介武将,不解风雅,纵然郡王对他有情,久而久之难免心生不足。郡王虽然对我怀有戒备之心,但看我的眼神到底与旁人不同,只要我一步一步取得他的注意,总有一天能获得他的信任。到那时,我就能够为家族争取更多的力量。”
说到头来,他也不过是利海沉浮之渺渺一鲫,什么清高风雅、淡然出世,全是刻意伪装的假象。只盼这假象能维持得更久、更久一点,他不求功成身退,只想在这翻覆变动的时局中,狠狠地争出一席之地。
[1]确有其人,但此处杜撰。
[2]宋朝开始窨制茉莉花茶,碧潭飘雪为今人所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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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故水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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