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问狱明法

郡王一路拽着陆辛的胳膊,迷迷糊糊之间想起了在河东时,当地刺史为了讨好他,专门找了一个酷似陆辛的人塞到他房里。那时陆辛驻军在外,自己思念成狂,竟差点把那男子错看。

——离家之后,那还是第一次分别如此遥远。

可是旁人长得再像,也终究不是陆辛。他从来不是因为容貌而动心,陆辛就是陆辛,是独一无二的阿年。

没有人像陆辛那样忠诚、顺从,而又无时无刻不带给他快乐。他们度过了人生中最纯真而美好的时光,从未疏离也从未背叛,这份感情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即便物事更迭也不会变化。

可是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坦然地将心意告知。年少的心动脆弱得像是一句玩笑,一旦被揭开帘纱露出真形,就会在二人之间竖起如山的屏障。他不忍心破坏陆辛的真诚。

但他为什么要营造一副风流的假象呢?

徒然地将这见不得人的癖好昭告世人,放肆地召见一个又一个貌美的伶人或公子,却只是打牌作乐、通宵达旦。多少个早晨他心力交瘁、顶着憔悴的面容故作欢笑,只为等待陆辛按捺不住、用那双清澈动人的双眸望着他、乞求他降下恩宠的一天。

但终究是他、自作多情。

“你要是爱我……该多好?”

临睡前的苏琅喃喃开口,被陆辛捕捉到。

“您说什么?”

陆辛俯身附耳过去,却只听到一道道轻缓的呼吸,像是掉在地上的针。

清晨的床畔又是空落落的,苏琅心里低沉了一会儿,唤了婢女过来更衣。

忙、忙、忙。

好想每天缠着阿年。

他随意地用过早饭,心不在焉地上马出门。到了衙门,才想起今天要参观牢房,于是跑到三堂拽出余荣,要他亲自带路。

“大人大可自行前往啊!”余荣手上攥着毛笔,一炷香前他还狂伏于案前奋笔疾书,批文书批得焦头烂额,“下官公务在身,不便奉陪……”

“本王未曾去过牢房,若是牢头不认我怎么办?”

“您拿着令牌啊……若是怕下面的人认不出来,下官把自己的借给您。”

“别废话!”苏琅一把丢掉余荣的毛笔,“叫你去你就去,本王还等着你介绍罪犯呢。”

余荣不明白郡王为何忽然对牢房里的罪犯感兴趣,只是看着地上的墨迹,叹了口气。

“好吧,容下官先收拾一下。”

他们去了城南的监狱,那里关押的都是悬疑未决或等待问斩的罪犯。牢房虽非建在地下,却也阴冷潮湿、黑暗压抑,甫一进入,便看到百无聊赖躺在草堆里的囚犯纷纷投来目光。

“都督请。”余荣走在前头引路。

囚犯见到大官,都凑到牢门前,企图捉住二人的衣服,嘴里喊着“大人冤枉”。

这种行为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谁都明白他们求的只是一线机会。

“这么多人喊冤,看来你们的错案冤案还不少啊。”苏琅冷恻恻道,不禁把余荣说得一激灵。

余荣无奈一笑,“是否有冤假错案下官不敢说,但进了牢房的哪个不喊冤?”

“这倒也是。”苏琅揣起袖子,静静地四处端详。

牢头跟在两人身边,敲回那些试图伸出的手。

“他们这些大多都是死刑犯?”苏琅问道。

“并非如此。”余荣摇摇头,指着尽头的一下块区域说,“那些才是今年判下的死刑犯,其余的都是被告发后尚未定罪的人,由于人手不足,他们的审讯只能一拖再拖。”

“看来你们也够辛苦的。”

“是大人要辛苦。”余荣纠正道。

好好好,回旋镖又打回来了。

苏琅又问,“去年的死刑犯都已问决?他们犯了什么罪?”

“杀人、造反,无非如此了。只不过……”余荣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苏琅追问道。

余荣迟疑片刻,小声道,“那些人里不少是得罪了任家的,被一纸诉状告上了公堂。”

“你是说,是任家操纵了罪名?”苏琅张口不讳。

余荣扯了扯嘴角,我这么小声都白费了?他恨恨道,“下官可没这么说。”

看到他的态度,苏琅倒是察觉到了,连当地司马都要小心谈论的任家,看来不仅仅是当地世族这么简单。

他点点头,“过去了也就暂且作罢。这些未审定的案子,本官及主事官员可是要公正明察。”

“此乃百姓之福。”

走过拐角,众人伸冤声淡,原是囚犯已稀少。却见一蓬头垢面人侧躺在角落,耳朵枕着手心屈膝而睡。

“这是什么人,如此悠闲?还给他避开别人,开单独的牢房。”

苏琅起了兴趣。

余荣的表情顿时跟吃屎了一样,“回都督,此人名叫单良,因与任家子弟争斗过程中持刀伤人并口出狂言,被控告谋杀,没有当堂认罪,便被关押在这里。本来是和其他囚犯关在一起的,但他日日辱骂牢头,说是地方太吵要求换房,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牢头无奈之下过来请示……下官也有幸闻其言语,当真是不堪入耳,呵呵。”

“所以你就给他换了,你有受虐倾向?”

“……”余荣有苦说不出。

单良听到牢门外的动静,微微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念道,“大梦不堪觉,牢房睡迟迟。衙前鼠狗辈,仗义岂多行?”

怎么刚醒就开始骂人呢?

“阶下之囚,也敢口出狂言吗?”

苏琅自动开启了嘲讽模式。

单良瞥了来人一眼,冷哼一声,缓缓地翻了个身。

“虽是阶下囚,亦为理中客。何似州县官,错把忠良陷?”

还对仗上了。

“你有何冤屈?”苏琅憋了半天,总算找到人问这句话了。

狱中人却不起身,只掀了掀眼皮子,“你是何人?”

“你好大胆子!”牢头上前怒目道,“这是新上任的大都督,益州的最高长官,你这是什么态度?”

“益、州、都、督,”单良寻味片刻,忽然讽笑道,“若是不干正事,便是宰相来了又能如何?”

牢头正欲叱骂,却被苏琅挥手制于一旁。

“本官虽不是宰相,倒也有几分威权,你若有冤便可说出来,若是在情在理,本官兴许能还你个公道。”

单良笑了笑,“那我问你,你敢和任家作对吗?”

此言一出,空气顿时陷入静默。

余荣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敢、又如何?”苏琅的话语打破沉默。

他负手而立,低头下望,等待单良的下一句话。

“如果大人敢对抗任家,自然能洗刷在下的冤屈。可是即便如此,大人也无法避免冤案的发生。”

“哦?”这话让苏琅意料不到,他再度提起兴趣,“愿闻其详。”

“在下的案子很简单,只需要大人辨明实情,无视任家的贿赂或压力,就能够下达正确的判决。可是官吏舞弊、刀笔害人之事,大人却无法杜绝。”

原来是这事。

“你所言之事,本官也有所察觉,只是未曾深思。”苏琅踱步片刻,忽然回头道,“把牢门打开。”

众人俱是一愣。

苏琅又催促了一遍,牢头才反应过来,飞快地开了锁。

牢门窄小,苏琅低了低头才顺利进去,单良见他近身,反而躺不自在,扶着草堆坐了起身。

“大人何意?”

“自然是向先生求教。方才所言之事,能否仔细说来?”

“大人当真要听?”单良狐疑道,“莫不是捉弄在下。”

“绝无此意。”说话间,苏琅已席地而坐。“治国之要在于礼法,法不立,礼不行,何以安民生、定民心?本王既受任都督,自然要公正廉明、安定一方,只是缺少良人、良策。先生若藏计于身,不若畅所欲言、针砭时弊,也好让衙门知过就改。”

“本王?”单良敏感地捕捉到苏琅的用词。

余荣在牢门外轻咳一声,解释道,“这位是汉中郡王、前蜀王世子殿下。”

难怪他有对抗世家的底气。

单良了然,于是稍稍坐正道,“好,那我便有话直说。郡王可知我被控告何罪?”

“谋杀。”

“那你可知,我做了什么?”

苏琅顿了顿,“持刀伤人?”

“持刀伤人,是杀人还是斗殴?”

苏琅回想律条,“以兵刃斫射人,是斗讼律规定的内容,不著者,杖一百。[1]”

“那何以告我谋杀呢?”单良倾身问道。

“你莫非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单良哼笑道,“告诉大人吧。那日我在街上看到任家的恶霸当街调戏妇女,便和同伴上前与之理论,那恶霸不依不饶,我们便只好出手教训,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那恶霸不服,扬言要带家兵来教训我,我便威胁他,‘好,你再敢来,我就用这把刀斩断你的头!’此事有在场的人作证。大人,你说,这是谋杀吗?”

“当然不是!”苏琅半气半笑,“一句话就是谋,持刀就是杀?这是谁想出来的话。”

“你也觉得不合理,可当日公堂上,狗官就是这样说的。”

“谁?”苏琅蹙眉。

余荣又轻咳一声,小声道,“法曹参军事杨舟。”

“你知道此事?”苏琅回眸,“为何不出言纠正?”

余荣汗颜,“此事一方面有长史授意,另一方面,下官并非专任司法,是以对律令条文并不十分熟悉,故而并不知道是错判。”

苏琅定眸半晌,勉强接受这个说法。

“后来我不服上告,由于无人审判,此事才暂且搁置。”单良接着开口,语气幽沉道,“大人你想,殴打与谋杀两字之差,一个不过杖六十,一个却要徒三年,判官的三言两语,让多少结果千差万别?”

苏琅沉首。

单良还不尽兴,接着说道,“除此之外,于卷宗之上作刀笔文章,左右人定罪的又岂是少数?我听闻有人于大门上加一点,将盗窃之行改为由犬门入,罪行轻重就大为不同。[2]将用刀杀人,改为甩刀杀人,过失与否就截然相反。[3]法若如此而行,庶民将何以安生?”

“先生所言,甚是有理。”苏琅神情严肃道,“本官挑选熟知律法、公正严明之人担任司法官员,你看如何?”

“看似可行,可是断案之事,上下牵连,若是长官命令改变判词,如何是好?”

苏琅想了想,“先生觉得如何是好?”

单良凝眸片刻,沉声道,“容在下一抒己见。在下认为,断案之公正,不在官吏,而在规程。刀笔舞弊者泛滥,在于有隙可乘。供词一式一份,存于法官之手,一旦被有心人更改,供述人便无处对证伸冤。而律文不明,又给有心人大做文章的机会。此外,文官多习四书,并不精通律法,也难以有效地指出判决的疏漏之处,这才让奸人暗中得逞。”

“要改变这些弊端,先生有何高见?”苏琅大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还想听一听对策。

“若要避免证词更改,最好是制作多份,一份用于定罪,一份保存在专人手中。此人不参与办案,但熟知法律,行监督之事,不受刺史、长史、司马及录事参军事影响干涉。”

“私设官员,可不是好事。”

“在下只是提出建议,具体施行可以变通。”

“先生的想法,倒是不错,给本官提供了不少思路。”苏琅站起身,敲了敲麻腿,询问道,“不知先生从事何业?”

单良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只是豪气道,“四处周游,不事生产,一无赖贼而已。”

苏琅一笑,“先生倒是有侠气。若本官登堂再审,你可能当着告状之人的面自证清白?”

“自然。”

“那好,不出半个月,我给你重见天日的机会。到那时,还有事情要拜托先生呢。”

苏琅离开大牢时,单良和牢头还两脸茫然。余荣已经大步小步跟了上去,凑在苏琅耳边说,“都督,你真要亲自审案?”

“怎么,本官审不得?”

“都督方才言论,是真心想要改革法治?”

“不光是法治,还有民政,本官都要一一打理清楚。”

相处了这些天,苏琅对余荣的人品还有些信任,就干脆把打算说出口。

余荣哽咽一下,忽然感动得无以复加。

“大人,下官还以为您是来吃白饭养老的关系户,没想到您这么有抱负。太好了,益州总算有个干实事的长官了。”

苏琅无语,并狠狠踹了他一脚。

[1]参考《唐律疏议》。

[2][3]参考网络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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