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陆辛准时地从榻上起来,悄悄挪开郡王的手臂,下去穿好衣服。
感受到怀里温度的消失,苏琅眯了眯眼睛,哑哑开口,“起来了啊……”
“打扰您睡觉了么?寒年已尽量放轻动作了。”
“怀里那么大个人没了,我都发现不了,也太说不过去了。”苏琅嘟了嘟嘴,忽然觉得不太合身份,还是抿了回去,“醒了就叫我嘛。”
“本想穿好衣服再服侍殿下起床。”陆辛解释着,屈身蹲在苏琅旁边,“殿下要穿衣吗?”
“你先去吧,我自己来。”
苏琅撑着胳膊从榻上起来,甩了甩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宵衣旰食,夕惕若厉,果然不适合他这等闲人。要不,还是想想怎么辞官,提前告老还乡吧?
陆辛穿好衣服的时候,苏琅还在纠结地抓着带子。陆辛忍俊不禁,还是上前帮他打好了长袖的结,碎了套上了三品以上紫色大科绫罗常服,抚平领边袖口后,于腰间挂上象征节度使身份的鹘衔玉绶带。
“好一个美儿郎,配上这身常服更衬得您气度非凡。”
“哼哼,那是。”苏琅得意道,他对着镜子转了一圈,端详片刻,又幽幽开口,“若无这身象征身份的搭配,谁能想到我是掌管益州的大都督呢?”
怕是会被当成刻意培养的美貌伶人。他第一次去南风馆的时候,就差点被过往的客人非礼。
不过他立马狠狠地教训了那人一顿,解了心头之气。
当时为了验证竹马心意四处与人搭讪,那时的自己可真是年轻气盛啊。
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殿下无须以外貌来震慑他人,您的智慧和胆识就已经足够。”
陆辛在他身畔低喃,把苏琅夸得心花怒放。
“好,这就陪你去震慑震慑那帮官兵。”
郡王速速和陆辛用了膳,上马驰往郊区的校场。
校场四面为城墙所围,军屯与操练都在其中。官兵自卯时正刻开始操练,陆辛进入校场时他们已集结成阵。
“蜀中太平已久,武备稍废,张景之乱后军心亦有所涣散。属下从民兵之中重新选出骑兵、步兵、车兵、辎兵,分别安排训练。目下只是申明了纪律,在军阵上还没有明显的成效。”
“军队纪律法令是第一位的,强健体魄、精进武艺、增强胆识,是操练的基础,至于营阵兵法倒是其次,不必操之过急。”
“寒年谨记在心。”
“战马草料的管理,可安排妥当?”
“这些一向由这里的于伯负责,并无疏漏。”
“好。”
苏琅巡视了一圈,“先前带来的亲兵,一部分安排在王府,我已看到了。驻守在四方城墙的,我也都知晓。只是怎么至今不见李奉和丁详二人?”
“西域边防重在松州、嶲州,二州连线地带与吐蕃接壤,不可不重视。是以属下已派二位将军前往二州巡查,如若守将不力,则可自行接替。”
苏琅点点头,“阿年考虑周到。有二位将军去,我就放心多了。”
眼瞅着天色已亮,戈矛玄甲各自成列,陆辛便独自下马走上阅兵台,吩咐手下教官开始操练。
他们最初只是训练武艺,重复了几轮之后就开始演习,两两一组在台下比武,胜负皆记入武艺册[1]中,作为赏罚的依据。这样的做法,于河东演武之时,陆辛就已经熟练。
苏琅随他浅浅巡视了一圈,到日头升起才回到阅兵台,坐在刚刚安置好的凉棚之下。
军士不知台上紫袍华服之人乃曾经征伐四海的骠骑大将军,见他面如傅粉、年轻丽质,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闲官。只是他们见过青衫绯服、胡服铠甲,唯独没见过这紫衣玉绶,休息之余,难免偷眼上觑。
只见大官时不时拉住陆将军的袖子,扯得将军低首附耳,而后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人一起发出笑声。
有小兵不服气,“哪里来的大官,闲着没事在台上乘凉,看我们在这受苦训练。”
他本是低低吐槽,没想到被台上人听个正着。苏琅停下动作,直勾勾地望着那个小兵,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禁僵硬了身子,心里发憷。
我只是随便说说啊,千万当我随便说说啊,你没听见,别过来,别过来……
事与愿违,只见到苏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神一路盯着他,从台上走到台下,然后径直地来到了他的跟前。
完了。
小兵两眼一黑,暗暗祈祷兄弟姐妹照顾好自己老母亲。
“你方才是在说本官吗?”
苏琅手负于身后,嘴角微扯辨不出是喜是怒。他想要捉弄人时,一贯是这个表情。
“我、我……”小兵缓缓地站了起来,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怎么不回话?真是你说的,反而不敢当了吗?”
苏琅步步逼近,直到靴子差点踩到地上的长枪,方才止步。
“回话!”他忽然厉声一喝。
“是!是我在说大人!”
小兵俩眼一闭两腿一挺,跟慷慨就义似的。
苏琅哼笑了一下,表情邪恶,旁边的陆辛瞬间抚住了额头。
“我喊你,你才敢说,胆子是不是白练了啊?陆将军没教你说话大声点,不要让长官问第二遍吗?”
“教了。”
小兵讷讷道,拿不准这个大官要干什么。
“哦,看来陆将军没教好,得好好问罪了。”
苏琅斜着眼瞟了一下陆辛,得到一个无辜的回眸。
“不、不是。”小兵结巴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辩解道,“不怪陆将军。”
苏琅挑眉,“谁教你顶嘴的?”
话虽如此,看到此人回护陆辛,苏琅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没有顶嘴,真不怪陆将军,平时操练的时候,我声音可嘹亮了。”
小兵提起操练之事,好像又有了些底气。
苏琅冷哼,装模作样地半仰着头,眼神不满,“只在操练的时候大声可不管用。陆将军,想好怎么自罚了?”
“这不公平啊。”小兵小声嘟囔。
“嗯?”苏琅横眉瞪眼。
“我说这不公平,大人罚就罚我吧!别罚陆将军!”
苏琅盯了他半晌,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阿年,你养了好兵。”
“殿下别再为难他了。”
陆辛看他好像玩够了,这才上前劝说。
“不行,不行。”苏琅摆摆手,故意严肃道,“说罚就罚,两个都要罚。军法严明,冒犯长官就要付出代价。阿年,就罚你回去给我跳舞。”
“是。”陆辛忍笑应道。
小兵一愣,这算什么罚?
他没琢磨清楚,就看到苏琅捡起地上的两把长枪,一把递给他,一把攥在手里。
“至于你,我要罚你跟我比武。”
“什么?”小兵瞪大眼睛。
身周的人同他一样懵然,都搞不懂这个偶然过来巡查的大官是在玩哪出。
“殿下,这……万万不可。”几个军官跨步过来,见陆辛没有阻止的意思,纷纷上前劝道,“您千金之躯,怎可与小子较量?这些都是粗人,下手没轻没重,若是伤了您?”
来了来了,苏琅担心的还是来了。
巴蜀之地,谁记得他是骠骑大将军?
“别废话!”他挥袖一拦,陆辛自觉地带退了诸位军官。
他今日穿的窄袖,轻巧得很,活动活动手腕,枪法倒也没有生疏。
“报上名字来,本王可不想和无名之人打架。”
天哪,还是个什么王。
小兵更犯怵了。
“饶、饶了我吧?”
“再不应,就把你逐出兵营。军队里不需要你这种怂蛋!”
这话倒激起小兵的气性,“大人真这么说,小人也只能乖乖听话了。小人叫仇鸣,武艺册上、记着呢!”
苏琅这才一笑,把衫摆掀起塞进腰带,一路和仇鸣走入比武阵中。
众将士都忍不住走过去围观。
仇鸣自幼干农活,长了一身腱子肉,后来参兵又学了些把式。虽说军中伙食一般,入营来没长几斤肉,握枪的手臂上好歹能看出几分青筋。
不说郡王武艺如何,就那副小身板,藏于官袍之下,也看不出几分力气。仇鸣想着,就开始轻敌了。
但把那马步蹲起,长枪向前一扎,仇鸣只想戳中郡王腰侧,既不会无意中伤,又给对方机会闪躲。
哪晓得苏琅看准了他的枪头,手腕一抖就将长杆拦下,三两步上前绕了几个枪花,把长枪从仇鸣的手中挑落。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场人都没来得及反应。
“怎么武器掉了?难道枪不是你的长项?”
苏琅开启嘲讽模式,陆辛都不忍看下去。
“给本王换把刀来。”苏琅把枪一抛,拍了拍袖子。
一旁军官连忙奉上弯刀。
仇鸣武器脱落早就傻了眼,听闻对方要换刀更是脑中一空,不知要如何反应。
直到同伴把枪重新递到他手上,他才意识到对方的意思是要以短对长,让自己一场。
怎么会这样?
不是养尊处优的贵家子弟吗?
分明是两只手,握枪的力气却变得虚软。
以刀对长枪,他当真是把握十足,还是虚张声势?
这不是仇鸣该考虑的问题。他现在只要思考如何将长□□出,结束这一场比武。
谨慎地、提心吊胆地、全神贯注地。
他试探性地周旋,将长枪指向苏琅的脖子,练习的枪并不带刃,饶是如此仇鸣仍是紧张无比。
苏琅却轻轻巧巧地躲开,使一个挂刀后刀刃侧向一劈,将枪头砍压在地。仇鸣一拦一拿,收回主场,心态已不似最初那般。
伤到对方被问责,原来反而是他的异想天开。步步逼近却被云淡风轻地拆招,仿佛战场之上穷途末路也不得脱身不得解放,这种压力让他汗流岑岑,已分不清因日头高照还是热血蒸腾。
他最后用力地一击,使出了浑身解数。
那枪头直冲苏琅的眼睛,在黑亮的眸子中映出闪烁的冷影。苏琅眸光一聚,神色一凛,一个闪身将刀身撩起挡开枪身,又以光照之迅旋身逼近,反手之际刀背横撞于仇鸣腰身。
尘埃定。
以刀破枪,若非数倍的实力,又如何能做到如此顺畅丝滑、坦然无惧?
仇鸣乃至座下军士都忽然明白,郡王此行,是来立威。
“大人……身手太好了。”
仇鸣惭愧地低下了头。
“调兵遣将,智慧和身手总要有一个。你们现在知道陆将军,总不能忘了还有本官。前几日事忙,不及到来,今日我就来告诉你们,”苏琅松下衫摆,把刀扶在腰间,衣服放正,说道,“本官就是新上任的益州都督持节剑南节度使,也是前蜀王世子、现汉中郡王,以后益州的大小军务由我总揽。”
此言一出,士卒皆惊。
这就是益州大都督?
看上去如此明艳,还透着几分弱不禁风,但他的功夫并非作假……
还是说,这就是皇亲国戚的势力?
苏琅看着他们惊讶怀疑的目光,深知一时之风头不能服众,但人不知而不愠,也只好笑笑。
“不过,本官不在的时候,一切事务还是归陆将军管理,见陆将军如见本官。”苏琅环顾四周,“我今日来,既是想看看陆将军操练的成果,也想知道你们之中是否有些欺负陆将军年轻,不听令的或偷懒耍滑的。若真有的话,就按军令处置,我手中的刀自然作证。你们,可有话要说吗?”
士卒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苏琅等了一会儿,才有人在人群中说,“陆将军待我们仁慈威严,我们不敢不听。”
此言一出,众人都随声附和起来。
苏琅手中的刀微微颤动,他绕步半圈,没有听到反对的意见,这才放下刀。
“既然如此,休息一会儿,就接着操练吧。张景之乱才过不久,益州现在并不稳定,而西部又有吐蕃虎视眈眈,一旦交战,不单是边境五州,连益州的兵马也要整装待发。本官欲振兴益州,安抚百姓,自当从民政始,殚精竭虑,料理衙门事务,恢复百姓居业。至于后方战事,全赖各位将军兵士,希望你们千万不要因怕苦怕累而懈怠了。”
苏琅此言在情在理,众人听了,也渐渐放下戒心。
“大人放心吧。”“只要我们家中安好,军饷发足,绝不会懈怠训练的!”
“好,好。本官绝不苛待士卒,有事尽管找陆将军,或者到衙门、王府来找本官。本官保证,绝不会闭门不出!”
底下有人喝了一声好,接连着一阵鼓掌声。
苏琅话放到这里,不管军士如何解读,他的态度已经表明。
随后就是又一□□练。
陆辛亲自下场带练,苏琅也不好独自在台上坐着,干脆撑了一把小伞,如影随形地跟在陆辛后面。
主从之势颠倒,路过之人皆是目瞪口呆。
陆辛倒是一脸赧然,几次劝苏琅放下伞,却被对方一脸无所谓地拒绝。
“不是给你打的啊,是本王要来监督陆将军,顺便给你遮遮太阳罢了。”
这借口找的,是丝毫不打算掩饰啊。
郡王殿下怎么就对陆将军礼遇到这种程度了?
……难道就像传言说的,郡王是体恤陆将军在床上辛苦?
别想了别想了,还是操练吧。
于是苏琅路过之处,小兵带着满脑子解不开的疑惑,一个个打得愈发带劲。
纸伞在校场上晃了几圈之后,太阳也开始落下了。
说要陪陆辛一天,苏琅当真就在日头底下呆了一天。原本以为郡王殿下只是闲着没事来这逞逞官威、坐不到一个时辰就会飘然离去的那些人,如今也是满脸惊奇,再看苏琅和陆将军的互动,笑容中多了几分揶揄。
是陪自己的爱将,还是情人啊?
不管怎么说,陆将军在郡王心中的地位他们可是彻彻底底地见识了。
赶在日沉西山之前,苏琅和陆辛策马从校场离开。
一天的雀跃和劳累让苏琅开始逃避明日的事务,虽然属下官员开始找他汇报衙门的事务,但是大小事务堆积,办案质量参差不齐,再加上一些偷奸耍滑的小鬼故意瞒报实情,或是不好好办差成天琢磨套近乎,让他的工作量继续增加。案牍劳形,真是愈发让人想退休。
“昨日法曹又送来一些需要勘误的文书,参军事老不经事,底下官员又忙不胜忙。这些年,不知办坏了多少案子。”
苏琅伸了个懒腰,望着天那头的月亮,似乎想要伸手抱一抱。
“嫦娥嫦娥,把我也带到月亮上吧,把我变成玉兔,做个捣药的小官就行。”
“那属下就去做蟾蜍,您捣累了,我就去帮您。”陆辛真诚道。
“啊啊啊……美得很!”
苏琅看了会儿月亮,又丧了气。这消极的情绪似乎传染了陆辛,他恨不得立刻就能为郡王分忧,可是他只会料理军队的事务,衙门司法之事,又如何帮得上殿下?
他想了想,说道,“殿下,可曾察访过大牢?办案清明与否,或许可以从狱中人身上窥知一二。”
苏琅长吁一口气,思考片刻,“有道理。户曹、粮仓我都去看过了,大牢的确还没造访。明日就去,来个牢房一日游啊~”
一路驱马到家,苏琅已经有些瘫了,虽说三年来练武不勤髀肉复生,这到底是小事,久久处于松弛环境当中,如今忽然漫天事务,这才是最让他难以招架的。
陆辛心疼苏琅,干脆把他背进了房里。
[1]参考戚继光《练兵实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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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军营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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