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目前的人生,阿维斯总共遭遇了两次生死攸关的困境。
一次是瓦莲京娜公主初入凛冬神殿,大祭司吩咐她和预选祭司们一同清扫殿前长阶的积雪。预选祭司们都是有出身有名头的贵族小姐,自然干不了此等杂活,于是顺理成章地她成为了那个唯一的倒霉蛋。最倒霉的是,她好不容易累死累活清扫完那长长望不见尽头的长阶,风与霜雪之神的一场恩赐又给砖石雪泥堆了三尺。她毫不意外遭到了训斥,失去了当夜以及未来三日的餐食。
好悬差点没给她饿死。
而第二次,就在眼下。
剧烈的疼痛过后,零下的寒冷使她的血液凝固的同时似乎也冻结了她的痛感。腹部一阵温热,麻木的触觉告诉她,那是她的鲜血自皮肉下奔涌而出,一股一股浇灌给雪地,如同木匠学徒手法拙劣地刷一层又一层的木蜡油。
哈,真是有够倒霉的。
她喘着粗气,视野因为失血过多而一阵阵发黑。
她开始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迹,心想自己应该在恒夜日的忏悔礼上虔诚些的,或许正是因为风与霜雪之神祂老人家听到了她的不敬之言,才在命运上如此捉弄于她,令她遭此劫难。然而,不论她如今迟来的虔诚有多真诚,都改变不了她正一步步迈向死亡的事实。
除非有谁从天而降拯救她。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见有团黑色的物体在逐渐靠近。
再醒来时,连阿维斯本人都不可置信,她居然真的活了下来!
她还倒在干涸的血泊中就迫不及待地甩甩手、摸摸躯干,确认身体没有缺少任何一块重要零件,原本因为魔法失效而造成空间撕裂在腹部、四肢留下的足以致命的伤口统统消失不见了!她抚摸着检查,发现竟然恢复如初。如果不是濒死的痛苦还在她的感官中游荡,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噩梦。
就在她出神之际,一张稚嫩的漂亮脸蛋骤然闯入她的视线。
“啊!”她被吓得下意识弹跳起。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拳头,对方也一个趔趄瘫坐在雪地上,“你是谁?”
“你都活了,我还能是谁?”对方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时候,她卓越的夜视能力就发挥了大作用,借着倒在一旁的玻璃油灯微弱的火光,阿维斯得以冷静下来细细打量眼前的人。他套了件颇显古朴的旧款式黑长袍,是那些自诩传统守旧的魔法师们会穿戴的类型,外层衣物罩了件长及曳地的星蓝连帽斗篷,这身打扮和他稍显青涩的脸格格不入,反倒和背景的深邃星空几乎融为一体,唯独一双血红的眼睛溢满出来,简直像是一汪池水在摇晃。
……不对!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不是一种形容,而是纪实写法。
他的眼睛没有瞳孔、巩膜、虹膜之分,看上去就是一颗灌了红色液体的透明珠子。
这时再去仔细探究他的模样,发现他裸露在衣装之外的部分身体没有丝毫年轻□□应该拥有的肌理皮肉的质感,光滑的表面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精心雕琢的玩偶。
阿维斯猛地倒退一步。
对方似乎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撑着雪地起身,抹了把脸,指尖拂过眼睑,嘴里嘀咕着:“好险没给我眼珠子打爆……”他偏过头,晃荡的红水莫名展示出“盯”的动作,“你发现了,恭喜。我早前就在想,这种只能掩盖表象、一碰就失效的伪装魔法也太脆弱了,很容易吓到人的,不过这些天来你倒是第一个碰到我的人。”
“别害怕,小姐。相信我,我没有恶意啦。怎么证明?我救了你。这足够你信任我了吗?”
看着对方笑嘻嘻的模样,阿维斯深吸口气,选择暂时相信他:“抱歉,是我失礼了。谢谢您救了我,对于救命之恩,只说感谢也太单薄了。我会回报您的。在此之前,能否告知我您的名姓?”
她心下暗自琢磨,对方尽管来历不明,也不像个人类,但毕竟救了素不相识的她,应该……不是坏人吧?
“安尔玛,叫我安尔玛就可以。”
哦,这个意思就是不一定是真名咯。
阿维斯点点头,同样回赠自己的名字。
“阿维斯……”安尔玛喃喃着这个新名字,又问道,“你姓什么?”
阿维斯感到困惑,依旧老实答了:“我没有姓氏。”身为大祭司捡来的孤儿,能有个名字、无须露宿街头已经很幸运了,姓氏这种牵挂家族荣誉的象征是与她无关的。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阿维斯觉得这么面面相觑的有些不自在了,他才恍然回过神来,走过去捡起深陷雪地的玻璃油灯。忽然拉近的灯火将他的面容照得更清晰了,或许是因为从未如此真实而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观察一个非人者的举动,阿维斯甚至在静谧的空气中捕捉到球形关节随着行动而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你接下来要去哪儿?”他问道。
阿维斯拒绝回答:“先生,您可以留个通讯地址给我,待我事后给您邮寄谢礼。当然,对于您这么一位卓越的魔法师,寻常金银钱币是难以打动您的,假如您有别的需要,诸如魔法材料、魔法典籍的需求,我也可以想办法替您解决……”
“我的需求你解决不了。你得跟着我,或者我跟着你也可以。”安尔玛打断她的发言,冷静地提示:“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阿维斯随即仰起脑袋,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群山向上延展困住一方夜色,在漆黑无际之下,覆盖山尖的白雪沉默地呼吸。他们身处一处山谷,贫瘠的地理知识告诉她,在司涅克帝国境内,只有一个地方有连绵的永年冰封不化的群山。而拱卫天穹的巨大骸骨印证了她的猜想。
死龙禁域。
她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
这是一个绝对不能也绝对无法踏足的地方。
身边的魔法师发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声:“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开……开什么玩笑?!
她怎么会掉到这种地方!这是犯法的!犯法!等会儿该不会有近卫军来抓她吧?她不要下半辈子在惩戒塔过啊!瓦莲京娜——
阿维斯的嘴巴久久合不拢,一时失语,在心里祈祷她有权有势的公主殿下去牢里捞她了。
“谁和你是共犯!又不是我要来的!”阿维斯震怒。
“那你是怎么来的?”魔法师不以为意。
“我、我是因为那个该死的秘法——”阿维斯一下子愣住,她忽然拾起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她使用的秘法卷轴是瓦莲京娜交给她的,不应该出问题才对,她身上担着这么重要的任务呢,以瓦莲京娜的谨慎,不应该犯这种疏忽才对。
“秘法——卷轴?”魔法师了然地接完名词的下半阙,“看来你家底不错啊,这可不是便宜东西,更妄论涉及高级空间魔法的秘法卷轴。它失效了,对吗?不要这么惊奇地看着我,我的老师十分擅长制作魔法物品,这种秘法卷轴更是她的拿手好戏。”
家底?她可没那东西,微薄工资都是有些。阿维斯撇撇嘴,不置可否,倒是关心起另外的事:“你捡到了我的卷轴?”
苏醒的时候她就迅速检查过寄在腰间的布袋,重要的东西还在,但是刚使用完的魔法卷轴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既然他这么清楚秘法卷轴上刻录的是什么,想来是在他手里。
不料对方摇头:“没有,我从你的伤口判断的。空间魔法造成的撕裂伤特征还是很明显的,伤口会有特殊的魔力残留。”
阿维斯一时语塞。
“你自己的东西?”
“不是,嗯,是朋友给的。”
“你朋友想你死。”
“不可能!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阿维斯一下子炸毛了,怒气冲冲地瞪着魔法师,像只蓄势待发的猞猁。
“好吧,他不想你死。”安尔玛也不强求,顺从地改口,“我得告诉你,那个秘法卷轴不是失效了,而是本来就残缺。”
“这也可以通过伤口鉴定看出来?”或许是因为怀疑到了瓦莲京娜身上,阿维斯有些控制不住脾气地咄咄逼人。
年轻的魔法师不在意她的失礼,反倒耐心十足地继续解释:“魔力溶于万物正如黄金沙溶于水,你用不同的力道不同的方式搅动杯子里的黄金水,液体的漩涡会是一样的吗?很寻常的感知手段罢了,大多数魔法师都能做到。”
“好啦,我们说回正事吧。”他叹息道,跳跃的烛火透过玻璃灯壁的折射映在他脸颊上,让他的神色在雕琢的面庞上显得生动极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得跟着你。原因呢有两个,一是你看到我在这里,这个不允许被进入的地方,我得防备你把我告发了,所以在离开司涅克帝国之前,我要盯着你;至于第二个原因么,你伤的太重了,尽管我把你救了回来,实则内里的创口还没好完全呢,我是个负责任的人,可不能让你治一半死了。”
闻言,阿维斯手比脑子快地使劲摁了下修复的腹部,一下子给她痛得惨叫出声,蜷缩着蹲下身去。
安尔玛无言地站了一会儿,随后递过手去:“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旅途,同行,如何?”
阿维斯果断将手搭上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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