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背负妖刀,御风急行,遥遥便望见长右山顶乌云密布。
他按落云头,山林萧索,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四下弥漫。长右山多水源,然而此时汩汩流淌的溪水却泛出淡淡粉色。陆沉握紧拳,沉默地提着刀循水流向上游走。走了一里,溪水尽是鲜血般殷红。
乱石间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猿猴的残尸,有些边缘烧得焦黑,有些肚肠流了一地,空气中漂浮着烧焦的肉味儿和生腥的血气。又是天雷亟顶的手段,陆沉听着头顶乌云间隐隐雷鸣。此时乱石间隐约有啼哭声,陆沉忙走过去,见长右山主四肢张开,以奇怪的姿势盖在乱石上,脊背被天火烧得白骨森森。他将老猿尸体抱开,只见他身下石缝间蜷缩着两只小猴,彼此相拥瑟瑟发抖,黑黢黢的圆眼惊惧地瞧着陆沉。
“爷爷死了……”半晌,一只小猴咿咿地哭起来。
“逍遥公,你为什么不肯为我们主持公道?”小猴泪眼婆娑地问。
陆沉仿佛被人一刀捅入心窝,那个细雨潸潸的清晨,长右山老猿拜别而去的佝偻背影烙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陆沉伸出手臂,将两只小猴揽入怀中,乌云间忽然劈下一道闪电,方才两人藏身的乱石霎时化为灰烬。
“当真是赶尽杀绝。”陆沉冷冷一哂,一手抱着小猴,另一手提刀,凌风穿梭于林间。
苍穹乌云不断劈下一道道闪电,身边的参天老树一棵接一棵燃烧起来。陆沉将两只小猴送入容与舟,以妖血做祭,结界将小舟笼罩,周围十尺雷霆不落。
他踅身提刀冲上云层,滚滚流云中,雷部二十四天君率天兵列阵排开,气势逼人。
长风猎猎,陆沉手提妖刀,袍带腾涌,一头青丝随风飞扬。
为首的雷部邓天君一见陆沉,大吃一惊:“北冥妖孽,你如何竟脱逃出来了!”
“雷部二十四天君俱在此地,如此……甚好。”陆沉缓缓弯起嘴角。
一百年前天庭对蜃楼布下天雷杀阵,便是由雷部二十四天君执行。那时陆沉狂态毕露遽然降临雷部阵中,山海妖刀横扫千军,杀得雷部人仰马翻,昏天黑地,是以雷部之人大都对陆沉心有余悸。
“妖孽,你、你又要反上天了么!我等奉天帝之令降妖,长右山是你妖族内部争斗,你自去找鹊山猿王算账,休要又发狂了!”一旁辛天君以闪电锥挡在胸前,警惕地窥伺陆沉手中寒光凛凛的妖刀。
陆沉手腕一翻,刀光闪过,辛天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失手打出一道闪电。一时天雷阵旌旗摇乱,人心惶惶。
陆沉岿然不动,随意扬刀斩落这道闪电,紫色电光流窜在刀刃之上,妖刀更显几分凶厉。
眼前是一介天庭逃犯,雷部众天君不敢放他不管,然而众人亦知晓此妖道行通天,不愿损兵折将搭上性命碰这颗硬钉。
便在对峙之时,云层下的长右山遽然腾起一股黑雾,如狼烟般迅速冲涌上来。迅雷不及掩耳,冲破云层的黑雾形如千足蜈蚣,簌簌抖动着两排毛茸茸的黑足,一股腥臭昭示了它魔物的身份。
人间竟有魔物潜藏?陆沉亦然一惊。
魔物突然闯入是何缘故,陆沉一边躲避它不断甩动的尾节,一边暗自揣摩。魔物冲入天雷阵中,张开白花花满是蠕动舌头的大口,肆意啃食天兵。天兵们发出惨嚎,断肢与鲜血如烈火中坍塌的高楼残骸般纷纷散落。邓天君等人不断用雷锤与闪电锥引出雷电击向魔物,然而它却只是扭了扭身躯,丝毫不惧。
天上的激战令大地下起了血雨,雨水中蕴藏了极重的魔气,草木一沾染竟刹那枯萎。
陆沉见状心下一沉,收起妖刀,取出竹笛吹响云端。挟带天地灵气亘古幽彻的笛声回荡苍穹,磅礴的妖气注入短短一支竹笛,宛如万顷江水冲入一线峡谷,所成之势锐不可当。雷部天君与诸天兵的双耳都迸出鲜血,而魔物亦放弃了撕咬,在半空中痛苦翻转扭曲。邓天君见形势难以控制,丢下兵器捂住双耳喊道:“众仙友快捂住耳朵!”然而那笛声却钻入心脉,他纵使捂住双耳,仍被震得口吐鲜血。
长右山魔气熏天,妖氛更甚。容与舟上,两只小猴惊恐地望着天上血云。一只小猴想起过去溜到人间看戏时,戏里遇难就拜佛祖,它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朝天叩拜:“佛爷爷救救小猴子啊!”
与此同时,色/界之巅究竟天,莲花池旁安静打坐的端庄佛者忽然睁开了双眼。
“世尊?”一旁的黄衣修者感受到他的波动,询问道。
大自在天揽起一张琴置于膝头,拔下头上一丝雪发,从弦眼穿出绕过琴尾绑在雁足。那琴面见梅花断纹,旧弦俱已断,可知此琴斫于久远之前。如今大自在天换上了新弦,却是七根雪白的发丝。
“世尊,琴弦细如发丝,一触即断,如何弹奏呢。”黄衣修者那伽定不解其意,双手合十,拜问道。
大自在天不语,却将右手名指轻抵琴弦,中指自然拨出。一声宫音散远松沉,穿透云层直落九霄,茫茫天地为之一肃。乌云之上,张狂肆虐的魔物虫节从头到尾喀嚓作响,忽然断成了几截,浓黑的魔气飘散于天空。
陆沉手中竹笛亦是一震,竟刹那间碎成齑粉。
魔气已全然散去,一股圣洁祥和的熟稔佛气徘徊在天际。
“是你……大自在天。”
陆沉面色苍白,望着被竹笛碎片刺得鲜血淋漓的右手,缓缓握住拳。
他不再理会云层上的残兵败将,返回容与舟。小舟上两只瘦弱小猴躲在结界中,恓惶地打量着归来的陆沉。陆沉再次用指甲划开手心,妖血溢出,落入土壤。长右山中风息陡然一变,一股浓雾腾起,将整个长右山遮蔽起来。
“鹊山猿族要讨此山,先破陆沉妖血封山之印。”陆沉术法已毕,带两只小猴埋葬了众猿。
“逍遥公,我们两个以后还能住在这里吗?”一只小猴搔着毛脑袋问。
“你们尚未成年,我先送你二人去我一位好友那里,也好学些本事。待你们长大了,再回来重整家园。”陆沉将两只小猴赶进容与舟的船篷,催动小舟缓缓驶入江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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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有群岛,岛上有山名女床,有池名太液。太液池碧叶田田,菡萏娇艳。池心有仙阁阆苑,水榭亭台,清风袅袅,鸟语花香。容与舟飘然穿行于满池荷花之中,两只小猴好奇的探头左顾右盼,捕捉眼前翩翩彩蝶。
阳光明媚,静谧午后忽然响起一连串小女孩的清脆笑声,继而又有一名少年稚气的声音急切道:“小太岁,快把师娘的宝贝放下,太危险了!”
声音甫落,一名身着藕色襦裙,项戴金色璎珞圈的小女孩双手高举着一只大葫芦,欢快地跑过长廊,扑到亭子的阑干上。一见舟上的陆沉,她就抬起莲花般的小脚丫轻盈地踩过阑干,一边朝船上跳去一边兴冲冲喊道:“陆沉,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身后追逐她的少年吓得脸色一变,忽而身上白光一现,情急之下竟化作白鹤模样去抓她肩膀,忙不迭朝陆沉道:“逍遥公,千万别答应!”
陆沉无奈地接住这鸡飞狗跳的一娃一鹤,叹道:“我答应了,羽儿你想如何。”
“哎?怎么没效啦?”小女孩举起葫芦眯起一只眼朝葫芦口里瞧。白鹤化回人形,变作一名白色道袍,玄色长靴,头戴红玉抹额的清秀少年,他亦惊讶道:“这葫芦是师娘新制的法宝,只要喊一声名字对方答应了,就会被吸进去,怎么对逍遥公无效呢?”
“好友技艺超群,法宝不会失效。只是陆沉这名字是他人取的,并非我原本妖名,”陆沉将小舟泊在白玉栈桥,把两只不安的小猴揽在膝前,问那少年:“白鹤童子,好友鸾君今日可在?”
“师娘与师父一道闭关研制什么,要数日才能出关。”白鹤童子牵住羽儿,不让她再乱跑。
羽儿用手指抠着陆沉的容与舟,委屈巴巴地噘着嘴,“这艘船也是娘亲造的,有她的气息……娘亲每天只会造机关制法宝,爹亲每天只会炼丹药,两人做什么都不带我……”她蔫儿了的花一般把头歪在白鹤童子身上,“小白鹤,山里的虎老幺说我是妖与仙生得怪胎,是不是因为这样他们从不带我出门……”
“那老虎精胡言乱语!”白鹤童子愠声谴责,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连忙缓和了语气,揉了揉羽儿脑袋,“才不是这样,大家都很喜欢小太岁,外面的世界太乱,师父师娘只是怕你受伤。”
羽儿的娘亲是女床山鸾鸟妖,爹亲却是一名散仙,这二人的结合确实在当年引起訾议纷纷。
陆沉将两只小猴托付给白鹤童子,“既然鸾君闭关,陆某就先告辞了。这两名小猴精是长右山妖族遗孤,需劳烦好友鸾君代为照顾一阵。过些日子陆某再来登门致谢。”
“我会转达给师娘,逍遥公放心。”陆沉与女床山主人交情匪浅,白鹤童子知道陆沉的请求她必不会拒绝。他不问缘由,当即应下,怜悯地将两只瘦弱小猴搂紧臂弯中。
“陆沉,你这就要走了吗?”羽儿拉住他的手,失落道,“我们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了……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玩,可是你都不来,你去了哪里呢……”
“我只是在某个地方,做了一个很长很荒唐的梦。如今梦已醒了,以后我就会常常来看羽儿。”陆沉握了握她的小手,温和地说。
“那,你会把这个梦讲给我听吗?”羽儿却从他眼中看到几分悲伤之色,慌慌张张地开口问。
“或许会有一日我能说出口吧。”陆沉松开手,揉了揉她的头。
小舟终究远去,一叶孤影渐渐消失在荷花深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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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太液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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