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玄木叶
深夜已过丑时,兰若踏着月色返回寺中,和衣稍寐,却做了一个久违的梦。他梦到自己身在一座天城中,地面是洁白云彩铺成,而天上漂浮着镶着金边的祥云,城中男男女女衣着光鲜,容貌秀美,脸上的表情快乐幸福。
他伫立在一株枝叶繁茂的美丽古树前。古树的大部分树干和虬根都深深埋在云朵之下,唯有高耸的树冠伸出云层,被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杈。树顶有金色鹏鸟盘旋,舒展的翅膀带起微风,灿烂的尾翎轻柔翻卷。
他拾起一枚飘落的金羽,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明所以的哀伤。
他在抬起头时,美丽古树已变成一株焦黑的枯木,金鹏鸟羽翼燃尽,坠下云端。他伸出手想要阻拦,想大声呼唤,却怎么也喊不出它的名字。
城中到处是叫骂与争斗,战火四起。他忽然感到孤独极了,难过极了,心中说不出的闷痛。
兰若就这样醒了,眼角滑落一滴泪水。窗外天还黑着,不知是什么时辰。
这个梦让他久久不能言语,直到拂晓时才缓缓从卧榻上扶身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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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太液池,容与舟随波逐流,天色黯淡之时,竟又回到了松陵江。容与舟本就随主人心意而行,陆沉想或许自己的心底总是无意识地想要停留在这个地方。夜色已深,不知几更天了,他展开手心,借着舟中灯火,挑出伤口中扎入的碎竹刺。
他这时发现原来手心的伤口很深。
这种痛楚,让他头一次回忆不起佛者写在他手心那四字的触感。他握了握拳,手中却什么也没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却如千钧巨石压在他心头。他这一生,所求本不多。如今他甚至不奢望得到什么,只是不愿再失去了。
手指变得冰冷,心脏的血液也仿佛凝滞,陆沉察觉体内寒疾有发作的势头。他已摸清了这牢底留下的痼疾,每次他心绪波动,便要发作。他敛起心绪,周转真气,一口口呼出体内的寒气。
小舟靠近渡口,他瞥见了栈桥上照旧悬挂着一盏明灯。
“谁若来早了,就点上一盏灯……”
一股压抑太久的悲哀蓦地刺入他的心脏,他感到心血遽然一滞,俯身呕出一口鲜血。
“离开……”他口中低吟,然而容与舟却一点点靠向了渡口,停泊下来。
一个从未听过的清朗柔和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原来缘分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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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阿贤爬上钟楼敲钟,随后正要去井边洗漱,听得寺前有人叫门。他趿着鞋走过去,见三名皂袍道童拉了三车古怪树叶送到门口。
“这是谁送的?”阿贤愕然,“这是什么菜?”
“这是京中鸡师道门的玄道长送来的,我们师尊叮嘱说,若寺里还无人下山送信,今日就将玄木叶送上来。”道童答道。
“玄木叶是什么东西?”阿贤听得莫名其妙。
道童们却不再回答,整整齐齐地打了个稽首,留下三车玄木叶,鱼贯下山去了。
阿贤忙跑回后院,见兰若已在灶房煮饭。“门口有人送了三车树叶!”他指着寺门的方向说。
兰若抬眸,眼角有些发红,似是未睡好,“什么样的树叶,谁送来的?”
“红色的羽毛状的古怪树叶,说是鸡师道门的玄道长送的!”阿贤咋舌道。
“嗯,那就收下吧。你看着找一间空僧房放着。”兰若吩咐道。
“玄道长是谁啊?你怎么随便就收了?”阿贤愕窒。
“不是随便收下,是随缘收下。”兰若微微笑道。
阿贤扶额,“算了,我就不该问你……你昨晚,去哪里了?”
“我不在寺里么?”兰若反问。
“我总觉得……有时候……你晚上不在寺里。”阿贤踟蹰道。
“就像那些志怪小说中写的,夜里变鬼下山吃人去了?”兰若掩口笑道。
阿贤打了个哆嗦:“不好笑!”
“阿贤,你将煮好的粥送到偏殿去,照顾大家用膳,我一会儿去殿中看看那位施主。”兰若吩咐阿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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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睁开妖瞳,即刻坐起,映入眼前的是一幅似曾相识的大自在天降魔经变图。
“水月寺。”他低声自语。
“此处正是水月寺,看来施主已清醒了。”一旁乌发拂肩,面相柔和的僧人柔声道。
“你是谁?”陆沉一双深蓝的眼瞳看向他。
“贫僧兰若,暂代水月寺住持,”兰若温言道,“昨晚施主的小船漂到了山下的渡口,贫僧见你病得厉害,身上也有伤,就将你带回寺中。伤口已包扎过了。”
陆沉抬起手,看了看手心缠绕的洁白布巾。
“你认得我么?”陆沉想起了昏迷前隐约听到的那句话。
“兰若不识。”僧人神态恬静,摇了摇头。
或许只是意识朦胧下的幻觉,陆沉回忆当时场景也记不真切。他敏锐地问:“大师深夜去废弃渡口做什么?”
“静心。”兰若回答。
“住持的心不静么?”陆沉凝视着他。
“贫僧只是凡胎俗体,自然也避不开尘世的烦恼。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独处,才能心静。”兰若不以为忤,微微笑道。
“或许我真与此地有缘吧。”陆沉叹息。
兰若见他神色寂寥,转而问道:“施主饿了么,粥煮好了,贫僧给你端来。”
“多谢,不必了……”陆沉欲起身。
兰若问道:“施主要去哪里?”
陆沉身形一顿,自己何去何从,他每每流连的,不正是此地么。
“施主病体虚弱,先用些斋饭,再做打算可好?”兰若轻轻劝道。
“也好,多谢大师。”陆沉还礼道。
陆沉不劳兰若送饭,随他步入后院。白日里的寺院显得更为破败简陋,僧房几乎摇摇欲坠,也难怪兰若将他安置在大殿中。一名女童小牛犊子似的在院子里乱跑,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住持,小丫头又发狂了,而且把床尿了,你管管她!”阿贤气呼呼把装碗筷的大盆撂在水井边,气急败坏一屁股坐下。
“好了,好了,阿贤你帮这位施主盛碗粥来,盛完就去歇着吧。”兰若走到井边说道。
“在下陆沉。”陆沉听他叫自己施主,便说道。
“原来是陆施主。”兰若听到这个名字,垂下眼道。
阿贤得救似的一溜烟钻进灶房。兰若在井边坐下打了桶水倒入装碗筷的大盆中,随后不急于洗碗,而是从兜里掏出两枚铜钱,折了几根细竹枝,麻利地用线扎好,唤了疯跑发泄的女童两声,见她不应,便道:“红豆,这个玩具送给你,你知道怎样玩吗?”
女童停住脚步,跑过来一把将他手中简陋的毽子抓过来,好奇地打量。
兰若拿过来,双手敛着袈裟下摆,不甚灵活地踢了几下,又还给她:“就这样踢着玩儿,不要落到地上。”
女童踢了两下毽子就落在地上了,她又捡起来再踢,眼神专注。
兰若挽起袖子,坐下来洗碗。阿贤端了碗粥递给陆沉,陆沉席地坐在正殿后的石阶上,接过了碗问他:“寺中只有你们两名僧人么?”
“目前是这样,但再过几日我也要走,”阿贤道,“我爹娘过几天就来接我回家了,到时我就还俗。”
见陆沉不再问了,阿贤朝兰若喊道:“你在灶房里煮什么呢,有股怪味!”
“煮药。”兰若简短道。他洗好了碗筷,搬进灶房。须臾又从一间简单修葺过的僧房里搬出一床被褥,搭在竹竿上晾晒。
红豆看见被褥上一圈尿渍,臊红了脸,口中“嗷嗷”乱叫,就要扑上去将被扯下来。
“红豆乖,晒一会儿就好,去玩吧。”兰若护着被褥,被她拉扯着袈裟,柔声劝道。
“这么大了还尿床!”阿贤在一旁煽风点火。
“阿贤!”兰若嗔道。
红豆瞪着黑黢黢的眼,朝他呲牙,阿贤装作害怕似的抱着头“哎呦”乱叫,须臾又哈哈大笑。红豆气急败坏,抓起毽子就朝他丢,却只见一抹青色闪过,陆沉不知何时旋身而起,拦住毽子踢了起来。
他虽披着轻裘,动作却灵巧,那毽子在他脚上竟像拴了线一般,一次也不落地。
红豆不由松开了兰若的袈裟,张着嘴巴直勾勾盯着他。
陆沉忽然将毽子踢向红豆,红豆慌忙踢去一脚,毽子飞偏了,也不见陆沉如何动作,却已在毽子落地前用脚勾起,踢回给红豆。红豆嘴巴咧得更开,欢喜地又踢回去,两人有来有往,不管她将毽子踢到何处,陆沉都能接住。
“你也来。”陆沉突然说了一句,将毽子踢给阿贤。
阿贤忙跳起用头顶给了红豆。红豆咯咯笑着,又踢给陆沉,三人竟玩得不亦乐乎。
兰若望着这场面,弯起了嘴角。看了一会儿,他垂下眼,回到灶房去忙碌。
傍晚时候,他拎了一大桶赤红药汁,说是要给偏殿的病人们擦身敷药。
“这是早上那些树叶子?”阿贤闻着这股刺激味道,瞠目结舌。
“你也要敷。”兰若道。
阿贤捂着屁股跑开了。兰若将桶搬进偏殿,前后用了十几块布巾,终于给所有病人都擦了身子。偏殿里一片哀嚎。他拎着空桶出来,面色却有些苍白。
正殿的长明灯透过佛像映亮了后院,陆沉逆光坐在石阶上,看着兰若问:“玄木叶?”
兰若停下脚步,望向他:“前些日子,有一位玄姓道长带着他的弟子和一名女施主来到寺中,说服我用玄木叶药汁医治尸染病人。”
“你知道玄木叶生长在何处么?”陆沉问。
“他们已对我说了。”兰若回答。
“玄木叶对寻常人类来说是毒。“陆沉又道。
“所以不能将凡人直接浸泡在药汁里,只以药汁敷在脓疮上,”兰若说道,“口服药方也不能按鬼族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用寺里这些人先试药?”陆沉淡淡道。
兰若似是想说什么,却又终究未言语。陆沉道:“其实尸染本无解,寺中病人若不用药就是一死。你的决定也没有错。只是为何选择寺中的病人做牺牲,但又为何不能是他们做牺牲,这又是谁来决定?”
偏殿中病人们的哀嚎划破了寂静夜空,如巨网一般笼罩在寺院上空。
阿贤撇着嘴端了一大盅药汁过来,吐舌道:“这又是什么?”
“药汁。”兰若无奈道。
“比刚才那桶还古怪……能不喝吗?”阿贤抱怨。一旁的红豆也将眉毛眼睛挤作一团。
“我煮了红糖藕粉,不喝药的人没有份。”兰若断然道。
“哇!”红豆喊了一声。
“你早说!喝,我喝两碗!”阿贤口水直流。兰若虽然到处给人念经做法事,但寺院还是穷得叮当作响,他多久都没尝过糖味儿了。
“一人一小杯就行,别多喝。你记住了?”兰若却道。
“啰嗦!”阿贤快步将药汁端进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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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兰若进入偏殿,阿越跑上前,指着自己脸上的烂疮,兴冲冲道:“住持你看,我的疮变小了吧?”
“果然小了。”兰若慈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住持的药虽然狠,但真的有效啊!”双手溃烂的何三郎欢喜道,“能不能再多用一些,好得快点?”
“这药不可多用,”兰若柔和道,“大家不必心急,贫僧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人。”
“住持哪里的话,您肯收留我们,我们就很感激了……”一名病人说着啜泣起来。兰若柔声安慰了他许久,又去看望陈老汉的状况。陈老汉嘴唇的皮已烂光,药汁虽让他有些起色,却因病情过重,无甚转机。兰若喂了他红糖水,心中沉重,却也克制着情绪,温言道:“陈老施主不要心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总是要慢慢才好……”
他给病人们换了被单,将旧被单拖出清洗。陆沉斫了把竹木躺椅,裹着轻裘,闭目坐在初秋的阳光下,感到这次的寒疾已平复了。他睁开眼,看向思虑重重的兰若,道:“你果然有很多烦恼。”
“因为我心中有很多放不下的人。”兰若朝他淡淡一笑。
陆沉点头:“或许,只有放下一切,才能成佛。”
“你想成佛吗?”兰若问。
“想过,”陆沉回答,“但我动机不纯。我那时只是想了解,一名佛者的心中到底会想什么。”
“为何想要了解佛的心事?”兰若看向他。
“因为佛说众生平等,他对苍生一视同仁,”陆沉目光澄澈深远,“我想了解,他是否真的没有分别心。”
“或许等你成了佛,反而不会再执着这个答案了。”兰若道。
陆沉笑笑,不愿再回答,转而问道:“听阿贤说病人用了药都有好转,你还在担忧什么?”
“玄木叶不能根治尸染,只是减缓病情。陈老施主病得最重,玄木叶也未必能再延缓几日,若是还不能找到根治之法,我担忧他恐怕就……”兰若停下了手中的活,蹙眉说道。
“你担忧的事太多了,佛经上不是说不要执着么?”陆沉起身道。
“不要执着,是不要执着于最后的结果。还未到最后,我岂能不尽力而为。”兰若头有些发晕,身子竟摇晃起来。
陆沉方才便察觉他面色不好,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将他送到竹木躺椅上,脱下轻裘搭在他身上,“大师,你什么都不要想,躺一会儿吧。”
“这些被单我替你洗了,算是回报你恩情。”陆沉坐在大木盆前,挽起袖子,揉搓起来。
“怎好劳烦陆施主……”兰若扶起身子。
“叫我陆沉就可以了,这些事我很擅长,”陆沉修长的双腿随意伸展开,自然而然地劳作,“过去我从不亲自处理这种杂事,但后来有个人和我说,很多事要一点一点地去做,即使是看去毫无意义的事情。他也说过,结果无需执着,过程才是人生。”
陆沉口中的“不亲自处理”,其实就是施用妖法清理,他隐去不对兰若明说而已。他弯腰洗着衣服,溅起的水珠在温煦的日光中宛如晶莹珍珠般跳跃。
兰若听到他的话,神色不同于往常的宁静,笼上了一层极淡的哀伤。
他欲言又止,许久才轻轻回应道:“或许这就是因果吧。”
陆沉是隐居的意思,兰若是寺院的雅称
重思是酆都稻的名字,好像出自酉阳杂俎
容与舟忘了出处……
反正喜欢看古代笔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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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玄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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