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离耶……”兰若重回此情此景，心如刀绞。他接过了婴孩，抱在怀中。

心事已了，巨大的金龙从究竟天堕落须弥山底，袈裟散开，璎珞碎裂，菩萨的修行已如前尘往事，她发出最后一声凄凉的龙吟，色身归葬于须弥山底的香水海。那是她的故乡。

“这个罪婴是佛鬼之子，身负佛魂鬼魄，龙骨妖心，不可留之作祟人间！”威严的佛者们再次声讨。

大自在天一手抱着婴孩，一手唤出涅槃宝剑，狠狠砸在佛台上。佛台轰然碎裂，天上祥云亦被震得四散，只闻云端一通人仰马翻之声。

“大自在天，你执意留下此子，吾便允它百年寿命。百年之后，除障佛顶灭它业身。”妙法威音王言罢，天上佛乐袅袅，祥云散去。

清圣佛台一片惨淡，那伽定忧心忡忡看着大自在道：“世尊，你的伤……”

大自在天垂眸看着怀中婴孩。

那伽定虽是担忧，但看出他已不肯再提伤势，只得勉强定神，问道：“世尊，这孩子要如何安置？它的鬼魄恐怕受不住须弥山上的佛气……”

大自在天探询地望向她双眼。

那伽定心有所悟，回答道：“它的父亲名叫荒鬼，住在利刃原地狱附近的荒野中。”

“世尊，我想先去送阿姊一程……”那伽定双眼又红了。

那伽定化龙飞下须弥山，兰若抱着手中婴孩，端详着它。这是个女婴，生着鬼族的黑色毳发，有一双龙族的漂亮金眸。。

他用洁白袈裟包裹着婴孩，足踏莲花，降临泉下之国。

进入鬼国，四野茫茫，忘川之水凝滞昏黄，缓缓流淌。岸边生长着稻谷模样的植物，却结着石榴般晶莹的猩红穗粒。兰若知道这种植物名叫重思，是鬼国人常吃的一种农作物，类似于人间的稻米。

怀中女婴哇哇啼哭起来，兰若哄着她，却没什么效果。

他回想起百年前的情形，便照旧化身为一名身披枯褐色粗布衲衣，鬓发微卷，皮肤黝黑的比丘尼。她寻了一方岩石坐下，将女性的奶/头递给婴孩吸/吮。佛之报身本无男女之别，其化身亦然万千众生相。他这一乳母相是因这名婴孩而化出，后来行走鬼国三途川沿岸，鬼国居民称其为“三途度母”。

鬼国荒野上布满黑色砂石，狂风席卷荒野，砂石彼此碰撞，宛如万千鬼哭。

婴孩松开奶/头，又再次啼哭起来。

三途度母搂紧了她，用指尖抚了抚她的小脸，坐在漆静的荒野中，低声哼唱一首大悲咒。

婴孩虽听不懂内容，亦不知唱的是什么，但乳母宛如呢喃般的温柔歌声，让她小小的心脏安定下来。世间的苦难与风雨被挡在佛者温暖有力的臂弯外，她含着口中奶香宁静安眠。

兰若知晓那一日他飞下鬼国，寻找荒鬼未果。众鬼说他去爬须弥山救妻儿，后来被忘川水送回了尸体。

他虽希望重思能过上普通孩童的生活，却也明白寻常鬼族根本无法照顾这名佛魂鬼魄的婴孩。

她既需要鬼气灌养，又需要佛气浇注，才能维持体内魂魄稳定，长大成年。

所以他必须将她交给一名鬼气强盛，又有手段为她弥平非议的人来照顾。

三途度母用粗布衲衣为女婴遮住风沙，告别利刃原地狱的众鬼，独自沿着忘川向酆都森罗殿走去。

-

兰若回忆起初次见到这一任酆都帝君的情形。他乌发如墨，冰肌玉骨，容貌清艳，仪态雍容，端坐在森罗殿丹墀上的玄金帝座。他的后方垂挂着一面珠帘，帘后隐约可见坐着一名头覆黑纱身着黑裙的瘦小女子。

“尊极主千变万化，未料到有朝一日会化为鬼族应身来到森罗殿。”酆都帝君挥退左右，打量着三途度母，饶有兴致。

“参见酆都帝君，贫僧实乃有一事相求。”三途度母声音如黄泉岸边砂砾般沧桑沙哑，但听她说话却又令人感到内心平静。

酆都帝君的目光瞥向了她怀中用头巾包裹的婴孩。

“这名女婴，身上流着妖族与鬼族之血，兼具佛鬼之气，贫僧恳请帝君收留她。”

“想不到堂堂佛门竟会允许这样的婴孩活下来，若是传扬出去，恐怕贵教必遭非议。”酆都帝君从容道。

“所以还请帝君保守这个女婴的身世之秘。”三途度母又说道。

“尊极主一开口便是两个要求，”酆都帝君红榴般的眼眸流露出似笑非笑的意味，“尊极主带来的不是女婴，而是麻烦。”

“酆都帝君愿意收下这个麻烦吗？”三途度母并不心急。

就在此时，垂帘后的女子忽然发“哈——”的一声气音，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宛如蟒蛇吐信，回荡在大殿中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三途度母未料到珠帘后的女子竟会出声，而酆都帝君更显惊诧。他瞳仁一缩，双手握紧宝座扶手，又悄悄放松，须臾看向三途度母怀中的粉嫩婴孩，淡淡道：“既然鬼母都开口了，那本帝君便允了。只是他日佛门若要来找酆都的晦气，尊极主需有凭证留下，以免鄙国遭受无端迁怒。”

“帝君想要什么凭证？”三途度母心平气和地问，仿佛丝毫未听出对方语中算计。

“就以尊极主一滴佛血为凭吧。”酆都帝君支颐凝视三途度母的双眼，手中施法，一柄匕首出现在三途度母面前。

“可以。”三途度母应道。她眉心亮起金色佛光，倏然变为一位雪发拂衣的端庄佛者。然而令酆都帝君神色一变的是，佛者并未用匕首划开指尖取血，而是将刀尖刺入胸口，引出了一滴心头血。传闻佛血有疗愈之效，尊极主的心头血更是世间珍宝，离体的佛血散发出淡淡金芒，化为一颗金珠，漂浮于酆都帝君的手心之中。

佛者的面容肉眼可见的苍白了几分，显然取心头血对身体是很大的负担。然而这身世坎坷的婴孩想要顺利长大，既需要鬼气浇灌，也需佛气滋养。提供佛气这方面，大自在天自认的他的心头血远比一滴指尖血充沛纯然，足以护佑她长大。

“大自在天果然豪爽，”酆都帝君将佛血收起，勾起嘴角道，“那我便再告诉阁下一事吧。”

“妖族北冥之鲲，已经杀到凌霄宝殿了。”

-

“这就是佛的秘密吗？”四周幻象消失，粼粼鬼火飘在黑暗中。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事情？”兰若反问。

“我只是想知道，大自在天当真没有分别心吗？”那声音幽然问道。

“你到底是何人？”兰若注视着黑暗的深处。

“尊极主何时才能想起我呢？”

兰若闭上眼，静心感受四周的气息。魔族，他认识的人，蜃楼，鬼国……了解他的身份，才能知晓他的目的，继而推测他的行动。

“你再猜测我的意图吗，我可以告诉你，我想要帮助你。”

“帮助我？”兰若睁开了眼。

“帮助你的第一步，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声音带了几分愉悦。

兰若凝视黑暗，神色并不动摇。

那声音从容不迫道，“魔物，诞生于轮回台。”

兰若此刻眼瞳一缩，他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皮。

“惊讶了吗，”那人似乎微笑起来，“是啊，谁能不惊讶呢，作为沟通阴阳两界，灵魂转世的唯一途径，竟然会诞生魔物。魔物是如何诞生的呢？尊极主心中一定正在苦思不已吧。”

“只要你能说出我的名字，我就可以告诉你关于魔物的一切。”那人热切道。

“为什么执着于让我想起你？”兰若试探道，他仍需要更多的信息。

“等你想起时，就会明白了，”那声音顿了顿，似乎思考了一下，又道，“但也不能让你无休止地回想，我的耐心也并非那么多……这样吧，只要在我杀死那只北冥鲲妖之前，你能说出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你轮回台的秘密。”

“你为何要杀陆沉！”兰若陡然质问。

“尊极主动怒了，果然只要有人要杀那只鲲，大自在天便会失态。当年他杀上天庭，天帝求助西方教，以妙法威音王的脾性，他绝不会只将那妖封印而不诛杀。尊极主的封印，究竟是囚禁还是保护呢？”

“我想知道，凌霄宝殿上，你到底动没动凡心？”那人吐字如针般尖锐。

“摩醯首罗无分别心。”兰若双手合十，指尖微颤。摩醯首罗是他的梵名。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在意我以那妖的死期为限了。那妖死前，大自在天若还想不起我的名字，那么我就只好……去帮酆都帝君了。”那声音随意地笑笑。

“不可滥杀无辜……”兰若话音未落，四周黑暗尽散，他仍是站在蜃楼那座戏台上。

胸口的剧痛提醒着他此时已非幻境，那伤处不仅有皮肉撕裂的锐痛，也有魔气腐蚀的灼痛。兰若本能知晓这一剑非同小可，但身处妖魔之地，他无暇处理伤口，咬牙伏身背起失去意识的阿贤，按紧伤口蹒跚走出。

他从帷幕走出，回到了光线苍白的走廊。遥遥听到有人在喊“阿贤。”

他鬓角被汗打湿，面色苍白。不知来者何人，他用袈裟遮挡住伤口，藏在袖中的手漾出佛气，戒备着随时唤出涅槃宝剑招架。

来的人是小枝，她望见兰若和他背上的阿贤，丝毫未察觉他的战意，急急跑上前拽住兰若的手腕，道：“大师，我带你们离开！”

“有劳姑娘。”兰若此刻虽狼狈，却并未失去礼节。

小枝带他们走暗道来到一处小门，门推开脚下便是海，有艘小船泊在一丈之下的海面。兰若抱着阿贤下了船，小枝化为山雀落在兰若肩头，叮嘱道：“楼主恐怕很快便会发现你们逃走了。大师这一路务必小心，他很可能派人中途下手。我去通知逍遥公。”

“多谢，贫僧明白。”兰若颔首致意。小枝这才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佛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