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血月当空。一叶小舟孤独地漂行在映着血色月光的汪洋。
此时顺风而去,兰若放下船桨,双手按住胸口的伤,被夜风吹得冰冷的额头抵在船舷上。他缓了缓痛楚,脱下袈裟,单手扯着盖在昏睡的阿贤身上。
阿贤呢喃道:“住持……饿……”
兰若心头一酸,将手抚在他的额头,柔声道:“睡吧。”
阿贤身上魔气深重,他手心下绽出法印,正欲念咒吸去他体内魔气之时,忽而宛如瓢泼大雨般的妖气冲向小舟,婴儿啼哭般的鸣叫交织如网。
兰若抬起头,只见上百只怪雕如无头苍蝇般在空中乱窜,令人毛骨悚然。
兰若跪在船上,一手按着伤口,一手抓起船桨,有几分犹豫。蛊雕群发出似是嘲弄一般的凄厉婴啼,不断俯冲下来,在小船周围飞窜。有几只围住了兰若,任他挥桨也不能驱赶,剩下的不断俯冲船尾。船尾甲板的木条已被叨开,汩汩江水上涌。
心知再不出手阿贤亦不能幸免,兰若手心亮起佛光。正在他欲动手之际,不远处一盏橘黄灯笼下的小舟翩然而来。“是陆沉……”兰若将手藏入袖中,隐去了佛光。
陆沉知晓饕餮生性贪婪,绝不会让到了嘴边的肉逃跑,故而从小枝那里得知兰若离开,便驰容与舟追赶。果不其然,蜃楼暗中篆养的这些蛊雕,欲在半途将兰若置之死地。
他心念一动,容与舟虚影一晃,刹那间已在一丈之内与小船并行。
看到陆沉,蛊雕们在半空盘旋,却不敢飞下。
陆沉望着面色晄白跪在船上的兰若,关切道:“大师,你被蛊雕咬伤了?”
“没事。”兰若将虚掩在胸口的手垂下搁在膝头。他袈裟下是深色里衣,夜色中看不清上面的血迹。不能让他察觉自己的伤势,否则……否则什么呢,兰若忽然有几分苦涩。
曾几何时,他也要如此提防陆沉了。
妖族一向恩怨分明,一百年的深海囚禁足以让他恨透了自己,而此刻重伤的自己未必是这名妖族翘楚的对手。
魔物未尽,我不能死。兰若告诫着自己。
陆沉朝他伸出手,“快过来,你那艘船要沉了。”
兰若望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托起阿贤,交到他的手中。陆沉嗅到他这一弯腰一托起的动作后空气中弥漫出更重的血腥味,将阿贤安置好,立刻又朝他伸出手,“你受伤了,快过来!”
很多往事如走马灯一般晃过兰若的脑海,他一时恍神。陆沉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托住他的腰,将他一把捞上了船。与此同时,他那艘小舟吃水过多,瞬间沉没。
“唔……”兰若右手虚掩在胸前,将伤口的痛楚吞入喉中,垂下眼帘掩盖神色。
“禅师,你伤得如何?”陆沉扶住他。
半空中盘旋的蛊雕忽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般的嘶鸣,纷纷分散而去。两人不禁抬起头看向夜空。
“它们为何突然飞走了?”兰若缓了片刻,放下虚掩胸口的手,用平稳的声音问道。
“只有一种可能,”陆沉按住了刀,“它们察觉到了危险。”
“危险?”兰若搂住阿贤,环顾四周海面。妖海映着血月,忽然如沸水般翻腾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千里之外以闪电般的速度在水下疾驰。
一股强烈的魔气越江而来。
陆沉提刀迎上,水花飞溅,一只浑身黑白相间的古怪人形蹿出水面。仔细分辨,又见那人形双手粗壮垂过膝盖,更似是猿猴一类。陆沉手中妖刀泛着血月红光,猛然将怪猿拦腰劈开。猿身断成两截,断端冒着汩汩黑烟,沉入妖海之中。
魔物又出现了,到底是为何……
陆沉一边暗想一边将刀收起,正要转身看顾兰若和阿贤,忽而一股恶沼般的温热腥臭喷上他的脖颈,魔物断端竟探出水面朝他冲来,如此近的距离,陆沉看清了那魔猿的断端竟满是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人头虫身的小魔蛆。
这魔猿原来是无数小魔蛆组成的,一刀只是将它们劈散,却并未伤及它们。
魔蛆爬动,牙齿张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一瞬间,饶是身经百战的陆沉,也不由感到一股恶寒。
这一刹那的迟疑,让他应对稍慢,魔蛆们跳蚤般一齐弹向他,花白的口中吐出黑红的毒汁。
山海刀三尺长兵,虽闻名遐迩,却也不如短兵灵活能眨眼间挡住无数魔蛆。
陆沉抽身后退,意欲拉开距离,却忽然间撞上了什么人,背后传来一股清幽莲香,近得拂上他的后颈。
嗅觉唤起妖族最深刻的记忆,这一瞬间他便知晓了身后是谁。
雪色长袂从他侧脸飞出,一截皓腕曝露在月色下,细瘦手掌推出一面佛气沛然的金色法印。魔蛆如烂泥般贴在了法印上,又如墨汁般纷纷滑入水中。
妖海泛着月色,除了涛声,一片阒寂。
陆沉默然而立,鼻端漂浮着熟悉万分的莲花清香。
“原来是你。”陆沉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身后那人没有回答,一股对妖族而言十分诱惑的佛血甜香愈发浓郁,渐渐竟掩去了清幽莲香。
陆沉深吸了一口气,蓦然回身,注视着月色下足踏莲花一身皎然的佛者。
明亮的月光和飞扬的雪发中,佛者的面容竟仿佛模糊不清了。陆沉心头泛起说不清的酸楚,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为什么……”
大自在天静默地注视着站在月色之外的陆沉。
“百年前,因为你,我失去了一个朋友……”陆沉同样凝视着他雪白长睫遮掩下的双眸,“百年后,因为你,我再次失去了一个朋友……”
大自在天的长睫颤了颤,他明白陆沉的话。陆沉将兰若当作朋友,却已将自己视为仇敌。他虽然化身为僧人兰若,拥有相同的感知,却并非同样的智识。化身有凡人的情感和执着,报身佛却可超然物外。
“我认识的大自在天,会珍惜每一个生灵。不是你现在这般冷血的模样。”陆沉淡淡道。
“成千上万无辜妖族死于天庭之手,你却无动于衷,反而助纣为虐。”
“身负战佛能为,却佯装凡僧,做尽表面功夫,任凭尸染者惨死寺中!”陆沉手中妖刀骤然挥出,进逼他要害,“大自在天,你是伪佛!”
刀尖抵在大自在天的颏下,他却毫无抵抗,陆沉却也停下来,并未刺穿他的咽喉。
“为何不抵抗?”陆沉问。
大自在天缓缓抬起长睫,轻声道:“陆沉,你不会杀我,因为你知晓现在并非时机。”
陆沉万没料到他会回答,以往他素来寡言,以至于陆沉几乎记不得他的声音。此时他突然开口,音色清朗柔美,可堪天籁之音。这样的声音,宛如吹拂在耳边的神谕,令人难以抗拒。
杀他,等于除去天庭的靠山,但魔物作乱,无论人类还是妖族都难幸免。西方教一贯将诛魔视为己任,所向披靡的色/界之主更是最重要战力。
现在这个时候,的确不该动手,陆沉明白他的意思。但是陆沉却也知晓,自己并非因此才停手。
“待魔祸了结,摩醯首罗会给你一个交待。”大自在天柔声道,抬手用指尖将妖刀拨开。
妖刀虽未入体,但煞气仍是冲撞了他。大自在天面容有几分透明,不由自主按住胸口的伤处,足下略一踉跄,莲座花瓣霎时枯萎,纷纷散落。他身子晃了晃,顺势坐了下来。
他并未盘膝而坐,而是右膝屈曲,左腿支起,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搁在膝头,呈现自在坐姿。
陆沉认识大自在天时日已久,却是头一次见他莲座崩解,心中无声震动。那股佛血的甜香更浓重了,大自在天将雪白长袖拂在身前,神色仍是平静如常。
“区区蛊雕不可能伤你至此。”陆沉说道,他不知大自在天伤得如何,但也不肯多问。
“无妨。”大自在天的鬓角滚下汗珠,双唇也抿起,却仍是慢言慢语。
“你的身份我已识破,容与舟不留僧客。”陆沉站在船篷外道。
大自在天被下了逐客令,却自有一股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气概。他稳坐船中,对陆沉解释道:“我是被阿贤刺伤。”
他虽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但这一句话却足以证明当时情形的凶险。阿贤若有自我的意识,定然不会伤兰若;也就是说,他怕是被人控制了。而兰若区区凡僧,杀之手到擒来并无意义;如此大费周章地暗袭,对方的目标只能是威不可当的战佛。
大自在天非泛泛之辈,却竟会被伤到,这其中又暗藏了多少阴谋算计,可想而知了。
陆沉将妖刀收起,拂袖步入船篷中。桌上蜡烛被他点起,烛光映亮了靠在船篷边缘的大自在天。或许是光线的缘故,陆沉觉得他的身影看去过于单薄细瘦了。
“我送他去一名住在妖界的仙医那里,医治好了送回水月寺,”陆沉说道,“妖界不欢迎佛者,进入妖界之前你就自行离开吧。”
上船之前,兰若很迟疑,然而陆沉却将他一把拉上了容与舟。此时大自在天阖上双眼,轻轻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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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中一灯如豆,茫茫白雾让小船也沉了几分。四下寂静的只有涛声和两岸虫鸣。时近入冬,微弱的秋虫声也带上了几分清寂之感。
陆沉将骨笛横放在小桌上,用一只青瓠斟酒自饮。他的余光瞥见,大自在天将手覆在阿贤额头,口中默念咒语,手掌下便绽开一个怪异的黑色咒印,紧接着阿贤身上涌出一大股乌黑魔气,钻入了他的手心。大自在天眉心闪过一道不祥的红光,面色更苍白了几分。
这样的术法明显不同于他以往的佛力运用,让人心中不安。陆沉想开口询问,话到嘴边又咬住牙咽下。
大自在天收起术法,将陆沉从船上找出的毛毯为阿贤盖好,又掖严了被角。他抬眸看向陆沉,反倒先问道:“你这只骨笛,是从何而来?”
陆沉欲将骨笛收起,大自在天却伸出手。
“给我看看。”
“再放肆就下船去。”陆沉冷冷道。
大自在天伤势颇重,原本清朗柔和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十年修得同船渡,你的佛缘未尽。”
“凌霄殿上我技不如人,就算被杀也无话可说,”陆沉饮下一盏青田酒,目光露出几分疲倦,“但你是我的朋友。你背叛我了。”
“天庭不能毁,因为它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护现在的这个世界……”
“别再说了,冠冕堂皇的话不要在我面前说。我只是个妖,理解不了你们的宏图大愿。”陆沉打断了他。
大自在天本想说明天庭之事,但被陆沉喝止后,他也不由反思,这些话对目前的陆沉来说并不能接受,即使说明他也未必认同。他的解释对陆沉来说也不过是狡辩,说之无益。
青田酒的香气弥漫开来,大自在天亦不由想起当年与陆沉乘舟同游的那些日子。
“是我多言了,”大自在天温和道,“我欠你一个道歉,但是道歉未免太简单了。”
“待魔祸解决之后,摩醯首罗会偿还你更多,”大自在天阖上双目,气息有些虚弱,“希望你不要愤世嫉俗,自暴自弃下去……”
陆沉将骨笛丢了过去,“狡辩的伪佛比沉默的你更令人厌烦。”
大自在天接住的瞬间,竟毫不犹豫运使佛力,欲将其摧毁。
陆沉一惊,一掌袭去。大自在天伤重虚弱,这一掌强悍的妖力催散他的佛气,手中骨笛掉落在地。
陆沉将骨笛收回,忿然质问:“你竟如此卑鄙了?”
大自在天脸色煞白,手抵在胸口,双唇发青,默然无语。陆沉知晓是自己那一掌加重了他的伤势,但当时情急,也未能收敛力道。
缓了许久,大自在天开口更是虚弱:“那骨笛有魔气,对你不利。”
“这的确是妖魔之兵,但世间也唯有此物能承住我的妖力,用声音为媒介,力敌天庭的千万兵马。”陆沉将骨笛收起后说道。
“你的妖力太强,寻常法器确实承受不住……”大自在天低咳了几声,又道,“我可以用合适的法器和你交换。”
“拿来再说。”陆沉不愿与他纠缠此事,便敷衍道。
“嗯……”大自在天将头垂在膝头,不再言语了。
没得存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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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报身与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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