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他抬到榻上。”翠微仙君当即道。落秋阁内间有一卧榻,陆沉与他一同将大自在天平抬了过去。
大自在天气息不稳,头靠在陆沉胸前,冷汗不断从额头滑下。“尊极主,贫道失礼了……”翠微仙君说着褪下他的雪白袈裟,只见胸前的衣衫已经洇透了鲜血。浓烈的甜香扑面而来,饶是陆沉也陡然生出一种饥渴感。
留在外间的青鸾道:“我去准备些绷带伤药……”言罢她匆匆而出。佛血对妖族来说诱惑太大,青鸾道行不浅,但为避免失态也只得避开。
看到大自在天这种情形,翠微仙君心知当初的严重程度被他淡化了,这是极重的伤。
翠微仙君轻轻剥开他白色的里衣,被贯穿的伤口显露出来。金色的佛血不断地涌出,隐隐还有黑烟冒出。
“魔气……”翠微仙君叹气,“尊极主是被魔刃刺伤?”
大自在天的意识似乎已有几分朦胧,他的神色宁静中带有一丝失血过多的淡漠,唯有雪色长睫的微颤提示着他正忍耐刀伤与魔气侵蚀的痛楚。他浅浅地点了下头。不断冒出冷汗,全身一阵阵发冷,继而寒战不止。
陆沉感到他的颤抖,苍白脆弱得如同月光下的碎雪。银白发丝缠绕在陆沉的手指间,夹杂着斑驳的殷红。
陆沉从未见过他受伤,他从不知世上竟有人能伤他。伤重至此,他却也没有一声抱怨呻/吟。
“尊极主……”翠微仙君忧虑道。
大自在天摇了下头,他嘴角流下鲜血,被他用手强行抹去。陆沉过去与他那般相熟,知晓他的意思,对翠微仙君道:“他说他可以自行疗伤……让你不要担心。”
“佛者确实可以靠自身度化魔气,但魔气过重,尊极主又受创,如此也有入魔风险……”翠微仙君叹了口气,“更何况他的身体又不止这些……”
“不止什么?”陆沉听出他话中还有其他顾虑。
大自在天意识涣散,翠微仙君请陆沉将他安顿好,摇了摇头,拨开草帘走了出去。
陆沉跟着他走出,问道:“仙君另有顾虑?”
翠微仙君迟疑道:“我为他把脉,察觉他似乎中了毒,而且体内积累了大量魔气,难以都归咎于这一次的魔刃之伤。”
“中毒……魔气……”陆沉联想起船上大自在天以奇怪咒印为阿贤治疗的场景,当时一股黑烟涌入他的体内。
“他所中之毒,从征象来看……是玄木叶。”翠微仙君心中有所猜测,却未说出,喟然一叹。
“他为何会中玄木叶之毒……”陆沉思忖之间也蓦然醒悟,“上次来访,仙君说他敢用对人类有毒的玄木叶医治尸染,且对药效把握妥帖……我以为他是以寺中病人验证用量,但寺中众病人却无一人中毒……”
“尊极主是先将玄木叶自行服下,用佛血化去毒性,再将保留了药性的血喂给众人,”翠微仙君虽已达仙人境界,却也不禁为此高义动容,“我为他系流金火铃时,看到他的手腕上都是刀痕。”
“原来如此……”陆沉凝视着破晓初光下的池中白莲,想起了水月寺里兰若总是苍白的面容。
“尊极主号称权倾三界,屹立色/界之巅,但色/界之上还有无色/界,修炼到无色/界方能成就法身,不再拘泥于色/身的存亡。如今色/身的重创和中毒都在削弱大自在天的佛力,一旦魔气在他体内占了上风……”翠微仙君抿了抿唇,似是不愿再说,“……届时色/身败亡尚且是最好的结果,更甚者尊极主入魔,那便是三界之危了。”
“既然如此危险,为何他还要这样做?”青鸾端着伤药从暗淡的长廊走来,“……为了救那些人类吗?”
“青鸾……”翠微仙君知晓她的心事,欲言又止。
“如此慈悲,那当年为何不救妖族呢……”青鸾垂眸道,“等级分明又不公正的天庭,却还要责怪妖族弱肉强食的作风。妖族有难也不会有神佛救助,只能靠自己而已。若是只顾姿势好看,如何生存下去?”
翠微仙君走去接过了她手中的伤药,神色忧虑怜惜,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到落秋阁,留下陆沉和她两人。对于这些事情,妖族之间有很多话可以说吧。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从未想过强行改变她的想法。
“对不起,我没法信任西方教的人……当年他们号称除妖……杀了我的族人……”青鸾忧伤的面容隐藏在透过窗棂的斑驳晓光中,“我并非针对他,也不是有意让你为难……”
“我不会为难,你才是我的朋友,”陆沉定然道,“他……早已不是了。”
青鸾摇了摇头,“不必顾虑我,如果你想救他,我就会帮你。”
不愿青鸾继续沉浸在这种情绪里,陆沉岔开话题道:“对了,今日是羽儿的生辰吧。”
“百年过去了,好友还记得。”提起女儿,青鸾平复了心绪。
“羽儿的生辰我怎会忘,礼物都准备好了,”陆沉道,“晚上我请蠃鱼给羽儿吹七彩泡泡,她最喜欢看这个。”
青鸾终于笑了下:“怪不得她天天盼着你来,都被你宠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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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一直清楚魔气对这具肉身的侵蚀,他以西方教禁术吸取了魔气,却并未修习以魔炼佛那一法门,而是用佛气将魔气压制。最初他曾想过将佛气注入病人体内对抗魔染,但凡人终究不能承受这种过程,从重思那里获得禁术佛咒后,便等同于将这个过程转入佛身进行,报身佛深厚的修为令其能够承受住这种痛苦。随着医治愈多的病人,他体内积累大量的魔气,也就耗费更多的精力来压制。若非如此,阿贤那一刀虽然出乎意料,却也未必能伤得了他。
兰若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耳边起先是嘈杂人语,后来又有人来回跑动,
现在四周变得安静下来。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突然呕了一口血,心中吃了一惊,但还未来得及多想,眼前就一片漆黑,人事不省了。如今意识在半明半暗中沉浮,他才感觉到胸口剧烈的痛楚。
胸口宛如插了一把锯子,每一次呼吸都痛苦万分,喉间弥漫着一股铁锈味儿。他感到额头滚烫,全身却又冷得发抖,汗水一层层浮起,连眼睛也无力睁开。
恍惚中有人在门外交谈,他也听不真切。又有人解开他的袈裟替他擦汗。兰若感到这样深夜打扰他人已是不妥,中途吐血晕倒更是添乱,他听见自己把牙咬得作响,心中生怕昏迷中发出哀叫再劳烦人家照顾。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努力睁开了眼,一时分辨不出身在何地,也不知是梦是醒。
窗棂外的天色有些昏暗,不知是黎明还是傍晚。
有人在桌前背着光支颐静坐,披着轻裘如覆霜雪。“醒了么?”他说道,“过来喝药。”
不知他坐在这里多久了,兰若心道,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只微微抬起头部,眼前便黑了。
“起不来?”陆沉转过头看向他。
兰若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尝试吞咽了一下,喉咙便如撕裂般疼痛,他喉结艰难地滑动,苍白的脖颈又浮起了冷汗。
为什么要帮助敌人,而让自己的朋友难过呢。昨晚在船上,不该将他抱入。陆沉对自己说道。
“药放在桌上,能起身时再喝吧。”陆沉站起来,走到门口。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卧榻。兰若面色煞白,细瘦的脖颈映在昏暗天光中,似乎一只手便能扼住。他方才的挣扎让胸前的绷带渗出血迹,此时又无知无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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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时分,陆沉沿着太液池信步沉思,山林间清冷的草木气息驱散了佛血的味道。小沙弥阿贤是何时中的鬼咒,在他误入蜃楼前还是人在蜃楼时?这鬼咒针对兰若,若是在蜃楼前就对阿贤下手,那施咒之人必须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而且要能预料到兰若会来寻阿贤。他若有此能为,应当会选择送阿贤回寺院而不是任由他进入蜃楼。这样推算,鬼咒应当是阿贤进入蜃楼后下的,并且最大可能是在兰若也进入蜃楼之后。
也就是说,他们留宿蜃楼的那一晚,有一名鬼族也同时潜藏在蜃楼某处。
这名鬼族是谁呢,他针对大自在天又有何目的?他与饕餮是否已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协议?饕餮以魔气炼剑,以魔气斫笛,他又是从何处学会了利用魔物?
魔物与鬼族……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已经卡在了他的喉中。
——黄海魔首,黄泉主。
陆沉返回落秋阁,日已西沉,在廊上正碰见了翠微仙君。
“他醒了吗?”翠微仙君问道。
“醒了一下,又昏去了。”陆沉回答。
“药没有喝,放久了会失去药效,我又重煎了一碗,若是尊极主醒来……”翠微仙君顿了顿,又道,“我请鹤儿来看顾他吧。”
“他是我带来的麻烦,不该让白鹤童子受累,”陆沉伸手接过药碗,“这次他若醒了,我会让他喝药。”
翠微仙君递出了药碗,回头望了望远山,神色似是有几分忧虑。陆沉余光瞥见,也未及多问,他便离开了。
阁子内佛血气息仍是浓重,陆沉将药碗放在桌上,推开窗,只觉一股寒风灌入。他看了看兰若,又将窗关紧了。
“打开吧……”草帘后的卧榻上传来虚弱的声音。
“你醒了,”陆沉将桌上药碗拿起,走到榻旁,“把药喝了吧。”
“不用了……”兰若乌黑的鬓发垂落面颊,衬得面色愈发苍白。他的声音喑哑,气息也断断续续。
“这是翠微仙君亲自为你煎的药,这一碗喝了,我告诉他之后不必再为你费心。”陆沉淡淡道。
兰若听得出他冷淡语气中的责怪,于是挣了挣想起身,然而终究是坐不起来。胸前的绷带已被血浸透,陆沉扫过一眼,道:“我喂你。”说着敛衣坐在了榻沿。
“我自己可以……”兰若伸手想接过药碗。
“青鸾刚睡下,绷带被血浸透的话,她又要起身来换,你不要动了。”陆沉把药放在一旁,将手插在他散乱汗湿的袈裟下,将他扶起。上半身抬起了一点,兰若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又再次涣散,头无力地垂下来。陆沉感到手心一下子被汗湿,心中虽吃了一惊,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迅速扶他躺下。
“你……还醒着吗?”他握紧了药碗,这人是真的虚弱,坐都坐不起,自己此前还要他走过来喝药,确是过分了。
“嗯……”兰若微弱地应了一声。
陆沉盛了一勺汤药,递到兰若嘴边。兰若又睁开疲惫的眼,侧着头饮下。陆沉喂了他几口,后来见他一直盗汗,就停了下来。他的冷汗一直滑落到颈窝,也没力气抬手擦一下。
“翠微仙君的药不对症吗?”陆沉盯着那不断滚落的冷汗。
兰若微一摇头,闭目坐歇了须臾,微微喘息着睁开了眼:“药很好……可能脾胃有尸染……”
陆沉注视着他的双眼,却想起了水月寺那名只能以糖水度日,最后不断呕出脓血的陈老汉。兰若在蜃楼尚可饮酒,而今却连药也饮不下,陆沉推敲得出,他体内的佛气因伤毒衰弱,才压不下沉积的魔气,让尸染侵蚀了脏腑。
“为什么?”陆沉忽然问道。
这一个乍看突兀的问句,兰若却不会不明所以。他知晓陆沉在问什么。两人约定的那一晚,三途度母正抱着佛鬼之子深入黄泉,此乃西方教最大的秘辛。
为什么失约,这个问题他注定不能回答了。
此时陆沉手中的药汁无由晃动,洒出了碗沿。他握紧了碗,这才发觉是整个阁子在震动。兰若虽重伤,但其五感仍是敏锐,立刻看向了窗外。陆沉与他对望一眼,便冲出了阁子。
落秋阁外,无风无浪的太液池竟波涛翻腾起来。
青鸾也已起身,凝视着沸腾的太液池,随后有所预料一般望向女床山的层峦之外。
翠微仙君手持白拂从长廊尽头快步走来,“看来是他来了。”
“何人?”陆沉察觉两人面色严峻,知道事情必是棘手。
“一个仇家。”翠微仙君一震长袂,甩开拂尘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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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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