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梦魇

黎明前的天色漆黑如墨,唯有廊上挂的灯笼投下一片橘黄色的光晕。陆沉披着灯光,缄默地望着黑暗中朦胧不清的遥远山影。青鸾走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妖族,爱憎分明,不要自寻烦恼。”

“人为什么会变,变得那么陌生了?”陆沉叹道。

青鸾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山:“人会变,就像这山的形貌会变一样。清晨的山和傍晚的山就不一样。但山真的变了吗?山从来没有变,变得是光,是云,是观山之人的心情。”

“嗯……”陆沉颔首。

“人类才会被那些条条框框约束,我们妖不是那样。只要现在还在意他,就好好对待他。如果恨他,就杀了他。如果怀疑他,就让他解释到清楚为止。如果怕他伤害你的朋友,就把他绑在身边。或许这不是爱,但这种感情也未必要冠以什么名头,因为这就是妖的执着。掠夺、抓捕,护食……这些都是妖的天性,好友你之所以这样痛苦,是因为你一直被佛者牵着走,用他的想法去约束自己,而忘记了妖族的本性。”青鸾说道。

“我此时不杀他,一方面他是对抗魔族的力量,另一方面,我也不愿趁人之危,”陆沉若有所思道,“变强,然后打败他,这才是我报仇的方式。”

“多谢你,青鸾,”陆沉望向她微微一笑。

“光嘴上说不行,”青鸾嫣然道,“帮我去搬蘸坛的法器吧。”

-

青鸾和陆沉搬来了法器,翠微仙君设坛布阵。阵眼镇以宝剑,八个方向红绳连结,每隔一段红绳系一金铃,翠微仙君言此乃天师道门的“流金火铃”。阵中兰若与阿贤相对盘膝而坐,彼此手腕亦以红绳相缠。

翠微仙君脚踏禹步,祭出云篆灵符,以右手大指掐中指甲下,捻诀作法。

兰若意识陷入虚空,眼前朦胧之后,是一片小渔村。远远有孩童的喊声。已经进入阿贤的意识了吗,兰若心想。如要劝阿贤走出困境,要先找到他,于是兰若便循声走去。

海边一户破败小院中,隔着晾晒的渔网,兰若看到一名抱着一条与他个头一般大的鱼,朝另外几个孩童炫耀:“这是我爹捕的鱼,比你们谁家的都大!”

另一孩童道:“大有什么用,还不得卖给大老爷家!你又吃不上!”

“你胡说!我揍你!”男童说着就扑上去,另个男童哭哭啼啼跑开了。

兰若想要走过去,眼前光线却又发生了变化,朦胧的景致中又听得那男童气恼道:“阿爹你怎地把鱼卖了!”

只点了一盏油灯的小屋中,一名肤色黝黑穿着短卦的男人道:“乖儿,阿爹卖了鱼供你上学堂啊!”

“我不上学堂,我将来也要打渔,像你一样!比那些人打的鱼都大!”男童自豪道。

“哈哈,傻儿,上学堂做学问,将来不比你爹强?”

兰若再次想走近,但光线又是变化,场景变成了一条街巷。男童气急败坏道:“这是我家的鱼,你买了我家的鱼,怎么不吃?为什么扔了!”

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年慢条斯理地说:“我做的这个叫做‘鱼拓’,你懂么?”

“我不懂,你把好端端的大鱼上涂满脏兮兮的墨水做什么!”男童质问。

“罢了,小小村童知道什么。你想吃就赏给你吧。”少年随意挥了挥手。他身边的童仆会意,抬脚将鱼踩得稀烂,朝男童嘻嘻一笑:“瞧你这穷酸样儿,捡回家和你爹妈一起炖炖吃了吧!”

“你欺负人!”男童一头撞过去,那少年“哎呦哎呦”地叫起来。

这是阿贤的记忆吗,兰若心想,他发觉只要自己试图进入其中唤回阿贤,场景就会发生变化。这一次他又来到了那破败院落中的小屋,肤色黝黑的男人哀求道:“得罪了大人家的公子,实在是对不住!这兔崽子欠抽啊!大人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府上这一年的鱼小的都包了!求大人高抬贵手!”人高马大的男人“咚咚”地朝一干小吏磕头赔罪。

男童起初怔怔地看着不断磕头的大个儿男人,之后又默默把目光移开。

“小兔崽子,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人家是大老爷家的公子,你是臭卖鱼的儿子!你敢跟人家动手,你连给人舔鞋人都嫌你!你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啊!”男人抡起扫帚抽打男童。

“我们都是爹妈生的!为什么挨了欺负我不能打他!”男童哭道。

“你还敢嘴犟!我打死你!”男人气吼吼道。

阿贤被困在内心的黑暗中,就是这样经受着一遍遍的痛苦吗,兰若感同身受。在这人世,有的人生于富贵,有的人生于贫苦。一些人奋斗了一生得到的东西,却也不过是另一些人生来就有,富余到可以随手丢弃的东西。这样的不公,让父母将孩子送入寺院,让深爱孩子的父亲殴打孩子,让人心生怨怼。

于是人们遭受痛苦时,就会质问苍天,为什么命运这样不公。

这样的不公,女娲造人之初便已产生。有的人泥多,有的人泥少;盘古一口气吹活了泥人,有的人得气多,有的人得气少。然而远古之神只关注着人类生命的历史洪流,却并非每一名个体的命运。

西方教不修外物,只修心,知晓因果循环,于是便能放下,但是能成佛者寥寥无几。天帝则给出了更直接了当的答案,那便是轮回台之前的审判。今生的善恶,来生的福报,六道轮回,无须怨尤。

眼前的场景模糊起来,光线渐渐变暗,朦胧油灯下,男人在低低地咳嗽。男童一边为他拍背一边啜泣道:“阿爹,我不想上学堂……这样大的暴雨你不要出船好不好……阿爹我不读书……”

“不读书……像我一样没出息……”男人又咳嗽起来。

“整个县里谁能像阿爹这样捕那么大的鱼!阿爹最厉害了!”男童喊道。

男人凄凉地笑起来。

“阿爹阿娘,我不想去水月寺,我不想出家,你们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啊!”

“那我十六岁时一定要接我回家,我要和阿爹学捕鱼!我要捕最大的鱼,将来你们就不用受苦啦!”

兰若听着他这些话,不由闭上了双眼。命运又带给他什么呢,父母双亡,身患尸染,无依无靠。眼前的场景变幻为小小渔村空无一人的小院,阿贤得知父母早已身亡,失声痛哭。阿贤就是在这一晚被抓去蜃楼的,蜃楼中面对百妖的场景必定让阿贤惊恐万分,兰若已不忍他再受苦了,于是立即朝他跑去。

周围景致开始旋转变形,很快阿贤的身影就看不到了。兰若能感受到一股阴冷的束缚感。他知道此时应当接近了咒术的核心之处。他停下脚步,闭目伫立在黑暗中。

忽然四周鬼火亮起,一个漆黑山洞呈现在他的面前。

“为何人生来不公平,圣佛知道原因吗?”山洞的尽头,有人幽幽说道。

这个声音兰若辨认出了,“又是你?”

“西方教总说因果报应,人死之后,魂魄沿着黄泉从鬼门关进入酆都,天帝麾下酆都六天审判,进入轮回台投胎转世。善人投入富贵人家,恶人投入畜生道,可这‘善’与‘恶’,又是谁来界定?天帝喜欢的便是善,天帝弃嫌的便是恶,难道众生的命运,全凭一人之喜恶?”那人似笑非笑地诘问。

“为何要伤害阿贤,你的行为和你道貌岸然的评判并不相称。”兰若针锋相对。

“试图用犀利的言辞激我露出破绽,尊极主号称从不说法,其实却善用话术,”那声音轻笑起来,“想救这个小沙弥,就进来吧。”

兰若注视着漆黑山洞,感受着内中浓重的魔气。

此刻的阵法中,红绳上悬挂的流金火铃忽然齐声作响。陆沉正欲询问,见翠微仙君神色凝重,祭出宝剑,左手捻出发兵诀。

“这是怎么了?”陆沉问。

“咒中咒。”翠微仙君额角滑下冷汗。

“这是何意?”青鸾一方面担心阵中的兰若,另一方面也担心阵法对翠微仙君的反噬。

“施咒之人心思甚深,这恐怕是一出请君入瓮之局。他在鬼咒中再施鬼咒,企图扣住尊极主魂魄,”铜铃震动的愈发疯狂,翠微仙君接连捻出追鬼诀、枷鬼诀和杀鬼诀,不由疾声喝道:“尊极主,快回来!”

兰若立于山洞前,听到了遥远的铃铛声,有人在唤他回魂。他虽不谙鬼咒,却能看破这一出请君入瓮之局。然而此时退出,阿贤又会如何呢,他还撑得到下一次吗。

“你不该随意试探我。”兰若唤出涅槃宝剑,迈出一步,足下生莲。一瞬间他青丝成雪,青黛衲衣化为洁白宝裟。莲座飞入山洞,阴风拂得他鬓发飞扬,衣带飘举。

阵法之中,红绳遽然崩断,流金火铃“哗啦”一声全部散落在地。与此同时,兰若忽然展露报身佛相,一头雪发刹那间铺落地面。

陆沉一言不发,夺身入阵,抓起他腕上红绳,握在手中。翠微仙君接连祭出三道符篆,再踏禹步,仙术催动流金火铃浮起,围绕在大自在天与阿贤两身周身。

“这炷香燃尽前尊极主若还不回来,他的意识便无法再回来了。”翠微仙君叹道。

闻言青鸾看向了陆沉,只见他神色凝重,却未说什么。

黑暗山洞中刀光剑影,须臾一道皎白身影飞出,旋身又打出一道佛印,山洞中发出无数哀嚎。

山洞后是一条昏黄的河流,河流两岸散在生长着成簇的彼岸花,一股魔物的腥臭四下弥漫。“啊……啊……”彼岸响起野兽般的惨叫,一名少年佝偻着身躯,抱着头哀嚎。他浑身都是伤口,飞溅出的鲜血落在地上,化为一簇簇猩红的曼殊沙华。

黑暗中伤兽般的少年仍在哭嚎:“爹……娘……”

大自在□□彼岸渡去,然而阿贤却走得更远。他不断抓挠着身体,淋漓鲜血洒满曼殊沙华的花海。

快回来,大自在天心道,他不敢再靠近,于是停在岸边,朝阿贤伸出了手。

“都死了……都死了……”少年哭喊着,双目流下血泪,“我要杀……我要杀……”

彼岸出现了无数人的身影,阿贤挥舞双手,将他们一一撕碎。

大自在天叹息,不要再杀了。他足下白莲绽开,渡河而去。阿贤不断厮杀的手变成了利爪,不断哀嚎的嘴里生出獠牙。被撕碎的人影变形成古怪的模样,散发着魔物的腥臭气息,朝阿贤反扑过去。

大自在天挡在阿贤身前,替他驱散魔物。然而阿贤咆哮着朝他扑来,他只得闪身避开。阿贤撕碎越多的人,身形便变化的愈发像野兽。黑暗之中更多的咆哮声传来,似是有许多魔物不断涌来。大自在天手按佛印,倏然无数洁白花朵从天而降。此种花朵西方教称之雨天曼陀罗华,暂时压制了魔物的动作。

阿贤双眼已经变成竖立通红的兽眼,他环顾四周,发现已无人可杀,慢慢将目光投向伫立花海的大自在天。

“杀……”阿贤四肢着地疯狂奔来。此处是他意识深处,他的力量远大于佛力,杀气惊得曼陀罗华纷纷旋起,失去压制的魔物们如参天古树拔地而起。

“阿贤,你的父母将你送到寺院,却不是送去别处,你该明白他们的心意。”大自在天凝望杀向自己的少年,走下了莲座,双足踏在河岸的泥土中,朝他伸出双臂。

“你还记的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他的声音依旧轻柔。

“我不会放弃任何人……”

阿贤双眼猩红,口中露出尖牙,立起身体,手中再次现出冒着黑烟的鬼刃,一路冲跑朝大自在天的心窝捅来。已受过鬼刃一刀,此情此景对任何人来说都当心有余悸。

“我说过,我会治好你……”

他张开手臂迎接那少年满怀的怨念,连同他的利刃一起,拥入了怀中,“所以无论多少刀都没关系,我一定要救你,永远不会放弃你。”

那一瞬间他的胸口却并未感到尖刀刺入的疼痛。阿贤扑入他的怀中,手中的魔刃已散去,双眼也恢复了清明,泪水如洗涤尘埃的溪流般涌出。

“我也说过……我相信你,”阿贤渐渐恢复了人形,肩膀因抽泣颤抖,头埋在他的胸口,“就像你……相信我一样啊!”

黑暗深处传来了阴森恐怖的窃窃私语声,如蚂蚁爬过皮肤般令人战栗,千万只乌黑的鬼爪如蛇尾般狂暴扭曲,咒术正在崩解,发出最后的反扑。大自在天抱起阿贤,足踏白莲,风驰电掣地穿行于崩裂的荒原。

黑暗中分不清方向,但他却听到了空灵清绵的笛声。笛声如甘泉般流入,其中夹杂了令人熟悉的沛然妖力。

循着笛声的来源,大自在天看到了正在慢慢关闭的巨大鬼窟。他的剑猛然挥出,卡在最后的缝隙上,带着阿贤冲出了黑暗。

眼前越来越亮,朦胧的景致变得清晰,大自在天睁开双眼,发觉对面的阿贤已倒在他的臂弯中,身前是吹奏一支灰白色骨笛的陆沉。见他醒来,陆沉收起了笛子,无声端详他。

大自在天垂眸致意,眼前却忽然暗了。

一股甜腥猛然冲上喉头,他来不及用手捂住,鲜血便喷了出来。最后看到的场景时陆沉的笛子摔落在地上。

“尊极主!”翠微仙君与青鸾亦几步围上前。

大自在天缓缓摇头,扶住地面的手一软便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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