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许朝颜离世这一天,只二十岁。

她断气的时候,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没力气叫人,没力气转头,只能盯着床栏发呆。

她一边发呆,一边期盼着崔玉能尽快进来。

可她很快又在心里摇头,她不希望崔玉看着她走。

那对她来说,太残忍。

故而这时候,许朝颜只是在发呆,顺带回忆往事。

都说人在大限将至之时,会想起很多久远的回忆。

在许朝颜的回忆里,往前,再往前也还是只想得起关于崔玉的事。

想来也是,她遇见崔玉的时候太早了,那年她六岁。

六岁的她衣食无忧,每日只知吃喝玩乐,家里授她礼数规矩的老嬷嬷三天两头被她气得跳脚,私塾上了不到一月,便把教书先生的戒尺给掰断了,气得人捶胸顿足,愣是当众将她扫地出门。

好在啊,许朝颜作为一个女娃娃,一个顽劣至极的女娃娃,样样拿不出手,唯有那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翘鼻子樱桃嘴,还有成天红扑扑的小脸蛋,最是惹人怜爱。

她虽顽劣,可身边人都对她极好,这都要得益于她那天真无邪的性子。

许朝颜整蛊家中所有人,拿他们嬉笑取乐。

她往小丫头房里放一百只蛐蛐,吵得人整晚睡不着觉。

她打破了后厨的陈年酒酿,叫后厨的下人们背了黑锅,挨了板子。

她砸了娘亲的胭脂水粉,将梳妆台弄得乱七八糟,正巧是夜里,她顶着一脸盘子脂粉,吓得后院尖叫连连,以为是撞了鬼。

她就喜欢看人那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人家越是生气,气得要上手打她,她越是拍手叫好,每每等到真要挨打了,总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大多数时候,身边人生过气也就算了,不会同她计较什么,那是因为她不总是这么顽劣。

许朝颜也有好的一面。

被她气哭的小丫头其实是后厨帮工的孩子,因为丫头亲娘过世不久,家中没人带孩子,无奈之下只得将孩子带到许家。

帮工叮嘱自家姑娘,白天没什么事千万别出门,若是叫人发现了,铁定要被人家撵出去睡大街的。

小丫头也是个懂事的,乖巧的待在屋子里哪儿都没去,可她即便是哪儿都没去,还是叫许朝颜瞧见了。

下人们早知此事,闲聊时又被许朝颜听了去,于是她跑到街上买了上百只蛐蛐,揭开屋瓦,将蛐蛐全都放进屋里。

帮工擅自将孩子带来的事传到了主人家耳朵里,却因为许朝颜扔进去那么多蛐蛐这事,主人家反倒觉得抱歉,许夫人揪着许朝颜的耳朵,让她赔礼道歉,帮工惶恐不安,却在将要跪下时,瞧见了小女娃冲他眨眨眼,是在跟他使眼色呢。

自那之后,帮工对这位传闻中顽劣的大小姐彻底改观了。

帮工不再用惧怕的眼光去看自家大小姐的时候,很多事情便逐渐看出了真正缘由。

他看出大小姐打破了酒坛,又叫人背了黑锅,其实是因后厨那几人手脚不干净,时而做些偷盗的下作事。

他也看出大小姐将许夫人房里弄得乱七八糟是为何,是为了帮忙掩盖下人无意打碎的胭脂水粉,她跑到后院将下人们吓得惨叫哀嚎,也是为了让府中不得安宁,让老爷夫人没空来整治下人们。

他还看出大小姐有个克星,也是个女娃,跟大小姐吃住都在一起,不知道的有时还会误以为那是这家里的二小姐呢。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大小姐总是会稍微收敛几分的。

那女娃便是崔玉。

是许朝颜从外面带回来的,说是徒弟,其实更多的是崔玉在教她。

许朝颜始终记得初见崔玉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天,她穿着一身丧服,顶着一脑袋参差不齐的头发,浑身黑白分明,若不是后来再见,她一直以为那是个男孩。

崔玉不知道,许朝颜同意她跟在自己身边是藏了私心的。

她觉得崔玉长得实在好看,就像是路边草丛里的一朵野花,她从草丛边经过,即便走出去很远,也一定会想着回来摘下那朵花的。

崔玉于她而言,就是那朵野花。

崔玉这朵野花进了许家之后,无时无刻都跟在许朝颜身边,她们最初的关系并不算好,因为许朝颜是个喜新厌旧的性子。

她第一次见崔玉觉得好看,男孩变女孩又觉得稀奇,进了许家之后,两人同吃同睡,随时随地都在一块,崔玉听她的话,也听许夫人的话,时常会在她想做点惹人嫌的事情时,出手阻拦。

崔玉力气比她大,学武也比她勤奋,要不是每次切磋她都示弱求饶借此偷袭,她根本打不过崔玉。

由于崔玉只会在她想捣乱的时候阻止,所以家里没人会说崔玉的不好。

时日一长,被人管束的滋味很不好受,许朝颜不乐意了。

那年许朝颜七岁,身体是越发浑圆了,她的脸都被胖乎乎的肉挤在一起,崔玉小她一岁,跟她一比,瘦的跟竹竿子似的。

许朝颜不喜欢听先生说课,先生布置的课业也总是丢在一边,崔玉发现了她的闷闷不乐,问她要不要出去玩。

这是崔玉第一次问她,以往都是许朝颜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这是崔玉第一次主动说要去做什么。

许朝颜圆溜溜的眼睛立刻亮了:“走啊!”

她们穿着不合身的下人衣服,没带许家的护卫,一起跑到了山里捉流萤。

崔玉给许朝颜认真解释,流萤就是一种小虫子。

这种小虫子亮闪闪的,夜晚寂静时,山里会出现一大片亮闪闪的流萤,就像天上的星星掉了一地。

在此之前,许朝颜可从未听过什么流萤,她也没机会能听,因为许家同她一般大的孩子没几个,他们都不喜欢同她一起玩。

许朝颜声名远扬,外面的孩子见了她也总是躲的远远的。

她只有一个崔玉。

只有崔玉愿意跟她玩。

那天晚上,两个孩子偷摸进了山,在草丛里埋伏了很久很久,许朝颜差一点睡过去,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拍了拍她,低声说:“大小姐,快看啊。”

她缓缓睁眼,从草丛里探出头,接着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开了。

一望无际的草丛里到处都是星星点点,那些光亮像在眨眼,忽闪忽闪的,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小亮光。

许朝颜无声地站起身,伸出手轻轻捧住一只流萤,一只发着光的小虫子趴在她掌心,酥酥痒痒的。

她看呆了眼,嘴唇很快抿了起来,她担心那些小虫子可能会飞进她口中,这要是钻进了肚里,她担心自己会被毒死。

后来许家的护卫找了一晚上才把两个孩子找回来,回去之后,崔玉挨了顿板子,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原本那晚许朝颜是拦着不让打的,但许夫人的担心全都化作了愤怒,命令护卫将两个孩子一并收拾了一顿。

故而两个人到最后其实都挨了板子。

不过许朝颜毕竟是许家的大小姐,即便许夫人发了话,但护卫们还是不敢用力,崔玉挨了打第二日发了是高热,许朝颜还趴在床边笑话她体弱多病。

崔玉没有因为挨了板子就再也不陪许朝颜出去,她们依旧偷跑出去,后来她们走过了漫山遍野,走过了春夏秋冬,也走过了岁岁年年。

许朝颜及笄之年,许家迎来了圣旨,命许朝颜进宫面圣,同上百个姑娘一起争夺那仅有的凤位。

许朝颜逍遥惯了,那几日是要死要活的,直到她听到崔玉说,不去便是诛九族的大罪,许家所有人都会遭受牵连,她才开始认真思量今后的打算。

好在崔玉可以作为侍女同她一起入宫,许朝颜心里稍微有了底。

有崔玉在,许朝颜什么都不用担心。

崔玉懂她,她也懂崔玉,只要她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即便是后宫那种尔虞我诈的地方,她也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她。

只是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许朝颜没地位,连带崔玉也经常被人欺负,明里的欺负她尚可阻止,暗里的欺负,许朝颜却是很久之后才得知。

许朝颜不愿伺候皇帝侍寝,因此差点上了刑场,听说后来是许家求了情,放弃了多年积累下来的钱财,才许下她一条命。

在天牢那几日,许朝颜和崔玉的牢房就隔着一堵墙,她们彻夜闲聊,快天亮时,她们对着墙上的天窗磕了三个头。

隔着一堵墙,她们一同举手,对着天地许下誓言。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如违此誓,”

“上刀山下火海,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此后,她们义结金兰。

冷宫的日子没那么好过,她们相互支撑,慢慢也熬过来了。

这一年,许朝颜十八了,花样年华,却被困在了冰冷的宫墙之中。

崔玉说,大小姐是天上的云,不该被困于此,理应畅游世间,看遍万千河山,踏遍万千绿水才是。

许朝颜问她,我是云,那你是什么?

崔玉想了很久才说,阿玉想做伴云相随的鸟雀,陪着大小姐。

说完这话,她笑着低下头。

许朝颜当时背对她,借着假山下的潺潺溪水打量她。

她看到崔玉在笑,那笑很腼腆。

崔玉那句话没说完,但后半句,她没出声。

许朝颜幼年时因为好奇,花了不少银子同人学了读唇语。

她读到崔玉不出声的后半句是:

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许朝颜也默不作声地笑了,若是崔玉也会读唇语,她便会知晓她方才是应了声好。

十八这一年,许朝颜攒够了钱,要送崔玉离开。

她嗷嗷哭了一宿,崔玉第二日大清早便回来了,带着她最喜欢吃的菜,把哭红眼睛的她叫起来趁热吃。

崔玉不走,许朝颜也不再提,她们又在冷宫度过了两年平平淡淡的日子。

直到宋予和秦萧的到来,彻底打破了两人的岁月安好。

坐在墙下昏昏欲睡的许朝颜看着那道抵死抗争的背影,忽然很想回到过去。

回到她们尚且年少时,那时候的她们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束缚,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离开皇宫后,许朝颜陷入了昏睡,时不时睁开眼看到的人只有崔玉,她明明自己也受了伤,却还是不管不顾守着她,整晚都不睡。

她们暂时躲在哨楼的时候,许朝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到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崔玉却没变,还是原来的模样,梦里的他们,住在一处远离俗世的乡野,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日子。

即便在梦里,她们也还是如影随形。

用过药,许朝颜保持清醒的时候就多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这里却很快被那些巨大的怪物给占领了,紧接着是爆炸。

爆炸当时,许朝颜就在附近,她及时发现端倪,拼尽全力推开了崔玉,自己却被热浪推到楼下。

房屋坍塌,不断有重物砸在她身上,她抓着断裂的横木不松手,眼睁睁看着出口渐渐被黑暗吞没。

许朝颜身上到处都痛,她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却不知声音来自何处,她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力气就要消耗殆尽了,她就要违背她们的誓言了。

正当这时,一束光突然打进来,出口露出崔玉的脸。

许朝颜得救了,崔玉也没事。

她们都得救了。

在地窖短暂的躲避了一段时间后,她们和朱泉一起离开,所幸老天有眼,让他们又一次找到了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好地方。

也许是知道暂时安全,许朝颜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浑身都**的,她以为是汗,却没想到是血。

她浑身浸透了血,衣服已然成了血衣。

然而她没有声张,而是立刻进屋找到可以替换的衣服,草草包扎好伤口,她穿着干净的衣服走出来,不动声色地抱着血衣进了厨房,说是要生火烧水。

崔玉紧跟着进来,许朝颜让到一边,这些活计总是崔玉来做,她故意同她说话,跟崔玉商量起接下来的打算。

许朝颜借口烟太呛人,让崔玉随她到屋里商量,她们商量的时候,血衣便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火光摇曳,就这样烧掉了一个秘密。

她们商量好之后要找机会离开平京城,最好能找一个农庄,自己圈地种庄稼,要是能在山里抓到一两只野鸡,她们还可以养鸡,时不时也能吃顿荤菜。

除此之外,她们还可以在附近多挖一点陷阱,到时候,管他什么怪物过来,都得在陷阱里待上个三天三夜才出的来。

她说起这些事,引得崔玉直发笑,很快,她声称自己有些困了,想睡会儿。

崔玉说好,为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帘才离开。

昏睡期间,许朝颜很难保持清醒,常常是突然睁眼,又转瞬闭上。

她感觉到后背一片冰凉,像睡在青石板上,着实是冷,她想到那可能是血,心头又突突跳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接着又睡过去。

她再醒来的时候就是现在。

她盯着床栏,听清了外边的动静,他们在说话,说什么她听不清楚,但听起来似乎是有好几个人。

许朝颜没有意识到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突然感觉手脚的力气又回来了,想要从床上坐起来,走出去,走到崔玉面前对她说,她没事了,已经完全好了。

可她怎么都起不来,没一会儿,困意再次袭来。

许朝颜把力气都花在撑起眼皮上,但还是没用,她觉得自己的眼皮像是被大石压住,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她睡了过去,只不过这次再没有醒来。

所以她没能知道,在她闭上眼没多久,崔玉端着热腾腾的馒头进来,笑着揭开床帘,看到的却是她面色惨白,身下的血染红了床榻的样子。

崔玉蹲在床边,轻唤几声她的名字。

“朝颜,起来了。”

她叫过许家小姐,也叫过大小姐,在宫里改叫她娘娘,却很少叫她本来的名字。

崔玉探了她的鼻息、脉搏,听了她的心音,又守在床边等了许久,许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再也没人会叫她阿玉了。

她同许朝颜烧掉那身血衣一样,不动声色地端着馒头出去了,之后一切如常,直到宋予察觉异样,她将人赶出去,遂又进到屋里。

崔玉已是泪流满面。

走进里间,床上已经死去多时的人突然抽搐几下。

崔玉想到了宋予曾说过的话。

她心里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让她趋之若鹜的决定。

“嗬哧……”

许朝颜的喉咙里发出怪物才会有的动静,崔玉走到床边慢慢蹲下,她看到许朝颜死死瞪着眼睛,手指扭曲成鸡爪状,她轻轻握了一下那只手。

然后俯下身去,另一只手穿过许朝颜的脖子,将她扶起身。

她一点点贴近了许朝颜的脸,之后她抱住了她,与此同时,许朝颜张大嘴用尖利的牙齿咬住她的脖子,直接撕下了一块肉,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崔玉咬紧牙关,耳边一片嗡声作响,感觉脖颈开了一个洞,里面的水正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她紧接着被许朝颜扑倒,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松手,而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她的血在快速流失,她的四肢也开始抽搐,窗外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恰如那天的白昼,她凭着最后一点意志沙哑开口。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此誓……”

话音未落,房间里响起骨头断裂的声响,吸啦的水渍声不断传来。

许朝颜离世这一天,只二十岁。

崔玉被丧尸咬断脖子时,只十九岁。

许朝颜断气后的第二个时辰,于黄泉路上,等到了崔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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