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脆弱

雷声忽远忽近,声势浩大到欲拆碎大地。

许倾尘什么都听不见,她呼吸迟钝,反复回忆苏音刚才说的那句话。

天旋地转中,许倾尘看见云朵绽落,海浪般翩翩起舞,最终直直地从空中坠落,变成一团软棉花盘旋于半空,这棉花轻轻一揉就走形了,碰不得,只能温柔对待,用心呵护。

这团软棉花就像苏音的脆弱,许倾尘该如何对待棉花,就该如何对待苏音。

然而许倾尘无法比量齐观,她表情淡淡,眼底盛着冰,她抗拒对苏音好,她一直表现冷漠,只有这样才不会轻易心软,心软的人没有好下场。

苏音那句糊涂话,听听就算了,况且,那话极有可能不是对她讲的,何必放在心上。

她终于成功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那些奇怪的念头终于全都抛诸脑后了。

许倾尘毫不留情地抽出手,像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一样迅速,她的眼神落在苏音脸上,再次轻而易举看出苏音的脆弱时,她背过了身。

她在躲苏音。

因为她既不温柔也不用心,不是她不会,而是她不想,既浪费时间又麻烦,有那时间还不如多看几个枯燥无聊的文字,也比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强,做好分内之事就行,其它的什么都不要管。

许倾尘往外走,步子比踩到棉花还要软绵,她想尽快逃离这封闭的环境,像困兽想逃脱牢笼般急迫,可她不想走回雨里,雨水会弄乱她的妆,会将她藏在妆容之下的慌张悉数暴露。

她迟迟没有推开门,她站在门口,犹豫一秒再一秒,比春走向冬的时间还要漫长,最终,这场与门的对峙还是结束了,她义无反顾地走了。

许倾尘身后,一双泛起水雾的眼睛紧紧追随着她,那双眼穿透浮尘和墙壁,一直望寻她。

苏音根本没睡着,不过发烧是真的,难受是真的,就连说的那句所谓糊涂话也是真的,只不过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但看见许倾尘听完那句话后的反应,她又不后悔了。

原来许倾尘是真的很讨厌她。

苏音满眼委屈,翻了个身,把脸完全埋在枕头里面,一呼一吸间全是薄荷味,许倾尘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了,她失魂般把手覆于右脸,轻蹭两下,努力回忆刚才那一幕,她非但没记起许倾尘的手温,反而将许倾尘抽开手时眼中的嫌弃和冷淡记得一清二楚。

她在等一颗糖果,没想到被反手甩了一巴掌,脸不疼,只是心里不好受罢了。

她自尊心很重,主动示好却没从许倾尘身上得到回应,她便想着法儿的报复回来,所以当许倾尘站在门口犹豫时,她冲动地说道:“可以吗,只只。”

只只是苏音幼年时期养在乡下姥姥家的狗,早几年老死了,苏音一直记着它,刚才大脑一热,脱口而出就是这个名字了,就当是人名吧。

苏音如愿以偿地气走了许倾尘,但她没有获得半分报复过后的满足感,她心里直堵得慌,辗转难眠,头痛欲裂。

她不想捕捉枕边的薄荷香,奈何怎么甩都甩不掉。

她缩在墙角,紧抓被子,身体越来越难受,眼睛也睁不开了,她试图起身吃药,尝试几次都没起来,最后,她在这间没有人情味的宿舍里,昏睡过去了。

·

雨停了。

许倾尘去了教学楼顶层的露天天台,大平层很宽敞,天台正中央摆放一张长桌,是实验室淘汰下来的旧桌子,桌面凹凸不平,凹陷处积满雨水,长桌两边有几把木椅,比桌子还老旧,椅子旁边摆放几盆干枯的绿植,花盆上有裂痕,这里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学校是直接把这里当杂物间用了。

天台极少有人来,不仅因为是顶楼,需要爬好几层楼梯才能上来,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原因。

几年前,有学生在这里自杀了。

这位学生正是许倾尘的学生,他叫李尔,是许倾尘教的第一批学生。

那一年,许倾尘还是实习老师,刚入职的她对教育事业充满热情,她认真负责,不放弃班里每一位学生,当时班级倒数第一名就是李尔。

李尔是个性格孤僻的男孩,整天在教室最后一排睡觉,差不多所有老师都放弃他了,包括他自己,只有许倾尘没有放弃,许倾尘悉心劝导他,给予他许多关心和帮助,后来,李尔终于愿意努力学习了。

许倾尘出尽心力,只为李尔的成绩,李尔也没辜负她,每次考试都在进步。

许倾尘很欣慰,时间一长,她察觉出不妥了,李尔找她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劲。

年长者怎么会看不出少年的心事,李尔对许倾尘的爱意终究没有藏住。

终于有一天,许倾尘直言不讳道:“李尔,以后这种简单的问题你不必再来问我了。”

李尔明白许倾尘的意思,他小声说好,再也没单独找过许倾尘了。

李尔升入高三那年,许倾尘因为资历不够带不了毕业班,她去教高一了,也渐渐淡忘李尔了。

许倾尘再见李尔,是在高考宣誓仪式上,李尔代表高三全体学子发言,彼时的他是全校文科第一名。

李尔发言结束,许倾尘在台下为他鼓掌,李尔望向许倾尘所在的方向,笑得比六月朝阳还要灿烂。

这一天,距高考还剩三天。

当晚,教学楼顶楼天台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有人大声喊道:“死人了!”

李尔死了。

小树就快长大了,却被他自己亲手折断枝叶,明明高考过后,他将有一个大好的前程,可他放弃自己了,像没遇到许倾尘之前一样,只是这次,他自我放弃得太彻底。

李尔留下一封遗书,遗书上只有一句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每当许倾尘站在天台,那段尘封的往事就会在眼前重现一遍。

不可否认的是,那件事改变了她很多,无论是教学方式亦或是对待学生的态度,那股一开始对教育事业的热忱劲儿,淡了。

大家都说李尔是死于抑郁症,许倾尘却始终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她总认为如果当初没有劝李尔学习,能和他保持距离,那他就不会喜欢她,就不会死了。

许倾尘很抱歉,即使重来一遍,她依然不会给李尔任何回应,她抗拒且排斥这种感情,这种感情是有悖师德和伦理纲常的,本就不应该存在,但李尔是无辜的,他不该死。

所有的所有,都源于她多事了。

从此以后,许倾尘在自己与学生之间划分出一道界限分明的沟壑,谁都不许越界。

她负责教书育人,在能力范围内给予学生支持与帮助,该管的她会管,不该管的她绝对不管,她绝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李尔。

·

许倾尘坐在办公室很久了,她一页接一页地看书,等最后一页看完,她起身打算去教室里看一眼,看时间现在已经是晚四,最后一节晚自习了。

许倾尘站在教室门口,没再往里面走,她的目光落在憔悴的苏音身上。

苏音怎么来教室了,为什么不在宿舍里好好休息。

许倾尘眼眸一压。

苏音头靠讲桌,脸色苍白,她身上没有力气,笔握得很虚,一条辅助线没画完,笔从手中掉落,沿桌面滚落在地上,像有目标一样,滚到许倾尘脚边。

苏音掀起眼皮,看见了许倾尘,她顿了有两秒,随后慢慢垂下眼,她调整坐姿,拢了拢碎发,重新拿起一支笔,将那条画到一半的辅助线画完。

她不知许倾尘何时捡起了地上那支笔,也不知许倾尘眼底闪过的担忧之色。

苏音专注地做题。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苏音解完最后一道题,终于抬起眼,她下意识的第一眼是门口,那里空空如也,没有许倾尘了。

苏音失落地低眼,眼神落在桌角那一秒,她唇边浮现笑意。

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支笔现在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桌角,她拿起雕刻玫瑰花纹的笔,似乎闻见了笔杆上淡淡的薄荷香。

教室里的人陆续都走了,苏音静坐在座位上,薄荷清香扫过心尖,她脑中空白一片,突然想把她引以为傲的自尊和骨气全都丢了。

她在想,要是许倾尘能不讨厌我就好了,我到底该怎样做,才不会被讨厌。

这天夜里,苏音反复思考,她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最终得出结论。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成为许倾尘讨厌的学生,哪怕只能成为许倾尘众多学生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她也不想再被讨厌了。

夜深人静,苏音悄悄拔掉身上的刺,每根刺都是她曾经遭受苦难时亲手扎在身上用来保护自己的,现在却被自己生生拔下去,当初受得苦难有多深,如今拔刺的过程就有多痛苦。

但她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没有谁会喜欢一个满身带刺的人,她想许倾尘一定是因为她这一身刺才讨厌她,没关系,那她就不要这身刺了,是不是就能讨人喜欢了。

这一年,苏音只有十六岁,她想成为许倾尘喜欢的学生,哪怕是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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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拔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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