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音醒得很早，她刚起身就看见对床的许清词屈腿坐在床上，头深深埋于膝，即使看不见她的脸，也能感受到她情绪里的沮丧。

苏音细听，隐约听见啜泣声，她问道：“清词，你怎么了？”

许清词抬头，泪眼婆娑道：“我被人放鸽子了。”

苏音把校服披在肩上，好声安慰说：“好了好了，别难过了，不就是被放鸽子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把眼睛哭肿了可就不值当了。”

许清词抹了一把眼泪，“可是我就是好难过啊。”

苏音也不劝了，她扔过去一包纸巾，“如果你实在觉得难过的话，那就痛哭一场，哭够了也许心里就能好受了。”

许清词嘴角瘪了瘪，眼泪不住地从眼角往下淌，她用手背胡乱抹一通后，故作坚强道：“我才不难过呢，我就是把真心给错了人，觉得很亏，才为自己哭一哭。”

“你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差不多。”

苏音没有大惊小怪，她身边早恋的人多了去了，不过她倒是蛮好奇许清词会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于是她问：“那个男生是谁啊？”

许清词立刻不哭了，她解释说：“什么男生，我可不喜欢男生，我喜欢的人是女生。”

这回，苏音真的惊到了，信息量太大，她暂时有点难以消化，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说你喜欢女生，是关于爱情的那种喜欢吗？还是说我曲解了你的意思。”

“就是爱情的那种喜欢，很奇怪吗？”

苏音抿了抿唇，“女生真的能喜欢女生吗？”

“当然能了。”许清词眼神空洞，“只不过很少有人能理解我们罢了……”

“我能。”苏音打断道。

许清词神色复杂，“你不觉得女生喜欢女生不正常吗？”

苏音眼神干净，眼中满含会给人力量的温暖和坚定。

“我还不太清楚女生为什么会喜欢女生，不过我认为这一定是件正常的事，你都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了，你这么信任我，我当然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许清词眼眶泛红，“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苏音轻轻笑了，“那你不难过了？”

许清词点头又摇头，叹声道：“其实我也不是难过，就是心里很闷，而且我也不算是失恋。”

“怎么说？”

“你还记得秦君吗？那天晚上我带到宿舍的那个女孩。”

“记得。”

许清词没精打采道：“我和她初中就认识了，我喜欢她两年了，这两年，她从不拒绝我对她的好，我一直以为她对我也是有好感的，直到昨晚，我们因为一件事发生了争执，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只把我当朋友，让我不要对她产生不该有的心思。”

“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讲啊？”

“因为她有喜欢的男生了。”

苏音从许清词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悲哀和认命，苏音对感情的事一窍不通，她从来没喜欢过谁，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也体会不到失恋的痛苦，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许清词了。

许清词把心事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她摆手说：“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苏音犹豫后说：“许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许清词用手遮住嘴，压低声音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不许告诉别人，尤其是我姐。”

“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苏音微眯双眼，“对了，你刚才说被放鸽子了，是秦君放你鸽子了？”

许清词点头，“中秋节第二天是我生日，秦君一早就答应下午陪我过生日的，昨天她忽然反悔了，她说那天她要去陪那个男生，就因为这件事我们吵了起来，她才对我说了那番话。”

说话间，起床铃声响了。

许清词眼前一亮，问道：“音音，你那天有没有时间，如果有时间的话你能陪我过生日吗？”

苏音边下床边说：“能，我闲人一个。”

许清词笑道：“那太好了，我还叫了几个朋友，她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到时候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行。”

“对了，你家住哪啊？”

“市南。”

“还挺远的。”

苏音坐在椅子上穿鞋，“中秋节就放两天假，我就不折腾一趟了，我在宿舍住，你家不就在市北吗，我去找你也不远。”

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一个人待在宿舍岂不是太冷清。

许清词邀请道：“你自己待在宿舍多无聊啊，你来我家陪我吧。”

“不了，太打扰了。”

“哪里打扰了，我平时都一个人住在我姐的房子里，你来陪陪我嘛，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

苏音下意识想拒绝，听见许清词说那是许倾尘的房子，拒绝的话被咽回肚子里，她改口说：“行，我去。”

许清词眼中阴霾一扫而空，她开心道：“那真是太好了。”

说完，她又一头扎进被子里，声音懒散道：“音音，你帮我请个假吧。”

苏音走到许清词床前，伸手拽了拽她的被子，“请什么假啊，你又没生病，快起来吧，不然该迟到了。”

许清词眯开一只眼睛，假装虚弱道：“好音音，你就当我生病了吧，我是真起不来。”

“真拿你没办法。”

许清词目的达成，脸上笑容根本藏不住，“辛苦你了，音音。”

苏音无奈地摇摇头，没搭理许清词这茬，她走进浴室，快速洗漱完毕，穿好校服就走出宿舍了，走出去没多久，她又折回来了。

许清词掀开蒙在脸上的被子，翻身往床下望，见苏音正打开柜门找东西，她问：“你找什么呢？”

苏音扔了两包烧烤味的薯片给许清词，然后又往怀里塞了好多包黄瓜味的薯片，临走时她说：“我拿点薯片去教室里吃。”

苏音走后，许清词看着床上那两包薯片，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苏音拿了这么多薯片，她一个人吃得完吗？

·

苏音走出宿舍楼，操场只剩零星几个人了，她边跑边看腕表，离早自习开始还剩两分钟，应该不能迟到，她脱掉校服，想把怀里的薯片用衣服兜住，这样能跑得快点，但因太着急，有两三包薯片掉落在地，她手忙脚乱地捡起来，刚跑出去两步，有人在身后叫住了她。

“苏音。”

苏音愣了几秒，转过身看着眼前人，她先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很快又有分寸地退回去两步，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透露出万分的不自然。

她骗自己说，这阵全身的颤抖是雨后骤然下降的气温造成的，和眼前冷眼凝视她的许倾尘没有半点关系。

许倾尘身着灰色女士西装，西装袖口用丝线浅浅绣着一支红玫瑰，她逆朝阳而站，柔和光圈晕染于脸庞，她抬手将肩侧长发撩到身后，迈开步子走向苏音。

空气静止了。

许倾尘一步两步又三步地走近苏音，震撼了苏音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的时间，苏音的眼神定格在许倾尘身上，然后就动弹不得了。

许倾尘哪里都长得恰到好处，无论是细细的眼纹还是脸上的淡斑，亦或是眼神的丧和表情的冷，就连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都成为她的魅力，这种魅力让人疯狂地为她着迷上瘾，直到欲罢不能。

她当真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女人，她身上同时具备成熟女性的优雅高贵和冷艳，她或许不是人群中最美丽的女人，但她绝对是最有气质的那一个。

苏音震撼于这一秒钟，她想形容一下此时她眼中的许倾尘，其实不必形容，掉落在地上的那几包薯片足以证明一切了。

她的心魂早就飞到不知哪去了，她没有找，不是忘了找，而是不想找。

即使许倾尘幽深的眼底已经开始透露出不耐烦，她还是像个呆瓜一样站在原地，手中校服的一只袖子更是耷拉到地上了。

许倾尘垂眼看着苏音与地面亲密接触的校服袖子，眉头轻皱，严重洁癖驱使她走上前弯腰捡起这只袖子，她没把袖子塞回苏音手中，而是拎着这只袖子看着苏音，一直看着苏音。

早自习铃声响起，苏音猛一激灵回过神，她再次看向许倾尘的眼，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如沐春风的快意，这是被许倾尘的美丽震撼过后的感觉，在她心口停留很久很久。

接下来，她顺其自然地开口讲话了，“老师，早啊。”尾音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让聆听者心底不由得柔软起来。

许倾尘微微诧异，刺猬身上的刺怎么不见了，好像一根都找不到了。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她实在没法对笑脸相迎的苏音冷眼相待，她轻轻点头说：“你把地上的薯片捡起来，然后赶紧回教室，你已经迟到了。”

“知道了，老师。”苏音蹲身，将地上薯片往怀里塞，不知是笨拙还是紧张，刚捡起这包，那包又掉了，她忙活半天，还有两包薯片在地上没捡起来。

她无可奈何地叹气，像只乖狗一样用下巴抵住薯片袋子，缓缓抬头的瞬间，她的眼神撞上许倾尘的红唇，顷刻间，一缕晨光横在她们中间。

苏音眯起眼，她在光影缝隙中，看见许倾尘的红唇隐隐勾起，她以为看走了眼，使劲揉了揉眼睛之后她又看，这次，她直接看见一张迷人又张扬的笑脸。

光圈在她们中间转来转去，许倾尘的笑容照亮了整个清晨。

苏音舔了舔嘴唇，她低头又开始捡那几包捡不起来的薯片，越捡掉得越多，捡到最后，怀里只剩一包薯片了，她看着堆了一地的薯片叹气，过会儿，视线之内出现一只瘦长的手，暴起的青筋由指关节蔓延到手背最后延伸至看不见的衣袖里面。

苏音的目光停留在许倾尘袖口的玫瑰刺绣上，眼睛一抬一低间，她心里翻腾了千万回，她轻声说：“谢谢。”

许倾尘帮苏音捡完薯片后问道：“你是打算把这些薯片拿到教室吗？你不知道教室里面不允许吃东西吗？”

苏音紧紧抱住这些薯片，“教室里不让吃东西啊，那怎么办，现在宿舍也进不去了。”她想了想，继续说：“老师，我把薯片暂时放在教室里行吗？我保证我不会吃的，下晚自习后我就拿回宿舍。”

许倾尘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苏音，眼中闪过若有似无地笑意，“全都送到我办公室吧。”

“啊？”

许倾尘又重复一遍，“全都送到我办公室。”说完她转身欲走。

苏音笑着问道：“你还会还给我吗？”

许倾尘微转头，留给苏音四分之一侧脸，“不还了。”

苏音连校服带薯片一并抱住站起身，“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没收了。”许倾尘笑着迈开步子走了。

苏音迎光而站，她看着许倾尘的背影，露出得逞的笑容。

这几包薯片，总算给到她想给的人了。

苏音看眼时间，现在是早上六点半，从此，她爱上每一天的六点半，因为在今天的六点半，她看见许倾尘的笑脸了。

许倾尘直接去教室了，苏音则是走向政治办公室，她推开办公室的门，脸上表情忽然凝重起来，她看到贺舟了。

贺舟依然穿衬衫西裤，翘起二郎腿坐在许倾尘的办公桌前，门一响，他就抬头了。

苏音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还是礼貌地朝他点头。

苏音走进去，将薯片全都放到许倾尘的办公桌上。

贺舟问道：“你是许老师的学生？”

他文质彬彬，和苏音讲话也很客气，但苏音就是莫名看他不顺眼，一个字也不想和他多讲。

苏音表情柔和，眼神却冷漠，“是。”

贺舟点头，拿起桌上一包薯片，又问：“这是你给许老师的？”

“不是，是许老师没收的。”

贺舟笑了笑，说实话，他长得很帅，笑起来更帅，学校不少女生是他的迷妹。

苏音不仅对他无感，甚至懒得和他搭话，贺舟低头看薯片包装袋配料表时，苏音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她听见身后传来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

苏音回头一看，真无语，贺舟竟然把薯片吃了。

苏音很想过去把薯片从贺舟手里抢过来，这是她给许倾尘的，贺舟凭什么吃，但她只是学生，只能忍了。

苏音关门走了，好心情全没了，她一脸怨气地回了教室，看见站在讲台上的许倾尘，怨气才消除，她坐到座位上，许倾尘站在她座位正前方。

苏音低头翻找英语书，许倾尘的手撑上了她的课桌，她抬起眼，许倾尘碰了碰她放在桌面上的校服。

苏音心领神会，快速把校服穿上，再一气呵成拉好校服拉链，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刚一抬头，就看见许倾尘正在看她。

教室里很安静，苏音不方便大声说话，她手指门口，用口型对许倾尘说：“老师，我去帮许清词请个假。”

许倾尘没听清，她弯腰，长发倾泻于苏音桌面的卷子上，她伸手拢着头发靠近苏音，小声问道：“你说什么？”

苏音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许倾尘，近到可以清晰看见她耳朵上一颗浅浅的棕色小痣，没几秒，她居然把这颗小痣的形状都看清楚了，因为许倾尘递耳过来了。

苏音双手搭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凑在许倾尘耳边说：“老师，许清词现在还在宿舍，她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去找二班老师给她请个假。”

许倾尘点点头，她放下拢住头发的手，站直身体，平静无波的眼扫过整间教室，她的眼由远及近往回收时，苏音站起身，她便只看苏音了。

苏音没躲，她大大方方地回应许倾尘的注视，如她所料那般，许倾尘的眼神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走廊里。

苏音边往语文办公室走，边回想刚才那一幕，许倾尘站直身的前一秒，发丝轻轻扫过她的脸颊。

她仔细回想，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了，那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昨天。

苏音心里一片透亮，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和许倾尘有过这么多牵扯了，她在开心的同时，很清楚自己在开心什么。

她想和许倾尘有更多牵扯，因为许倾尘是她喜欢的老师，全世界最喜欢的老师。

苏音又看腕表，现在是六点四十分。

苏音又爱上每一天的六点四十分了，这次，不止今天和明天，连着昨天的，她一并都爱了。

苏音看过贫瘠的土地，听过深夜港口的海浪声，摸过虚无的月亮，也读过至死不渝的文字，她不是吹海风就会爱上海风的人，她见过许多世面，但她并没有爱上任何世面，土地也好，海浪也罢，把月亮和文字都算上，她什么都没爱过。

此刻，她居然轻而易举地爱上六点四十分，像爱上六点半一样简单。

苏音摸着腕表，终于明白，原来她不是爱不上任何世面，而是她没见过完整的世面，许倾尘就是她的新世面，这样就足够了，她不想再去寻找什么别的世面了，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她希望能透过许倾尘的眼，再看一遍土地，海浪，月亮和文字。

如果能有幸如愿，她想，也许我会重新爱上这个世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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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