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事件管理局的大楼坐落在兰城市中心外的某个新开发区,从外表看是座荒芜的烂尾楼。边上还有个烂尾小区,管理局的大部分鬼员工就住在那里,晚上下班了还喜欢在附近的废弃公园散散步。
很难说是因为附近全是废弃设施才把管理局设在这边,还是因为鬼气聚集才导致大楼周围愈发的荒芜。
须霁对于单位周围设施的了解程度几乎为零,他上一次下楼还是上一次。那天公司的热水断了,他去楼下的便利店买盒饭。掏钱的时候不小心从口袋里翻出一堆纸元宝,三更半夜,差点把收银小妹吓出心脏病。
团队里那几位鬼大将作为本地居民,对于铁公鸡兼工作狂卷王老板愿意请客表现出了十分的兴奋,主动带头领路去了“附近最好吃的火锅店”。须霁也是第一次知道大楼隔壁的街道是殡葬一条龙服务。
走进火锅店,众人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香火味熏得胃酸上流。晕晕乎乎地落座,红木桌子擦得一尘不染,桌角贴着的点餐码被烧得焦黑。须霁正头痛怎么点餐,鬼大酱们已经招来了服务生,不带喘气地报出一大串菜名。
等等,谁招来了服务生?
一只惨白的手出现在眼前,抬眼看去便对上一张青白中带着尸斑的脸。须霁沉默地环顾四周,四处都是对着香火大吃大嚼的鬼魂。纸灰在空中乱飘,高处摆着的神像赫然是阎王爷他老儿,边上站着笑眯眯的牛头马面。
“火来了!”服务员的声音带着一股班上多了的死气。“呼”的一下,橙红色的火光伴随着轻微的噼啪声扑面而来,须霁赶紧撩了撩耳边的碎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发卡夹住。
服务员将一口巨大的黄铜鸳鸯锅“哐”的一声架在炉子上。暗红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辣椒的香气蒸腾而上,众人都露出了迷醉的神情。
月兔熟门熟路地挑起一盘红色不明物质,轻推筷子扫进辣汤里。大酱1号很狗腿地捞起来,放在大酱2号给须霁调好的蘸料碗里。
须霁吃了一口。鲜香麻辣的味道直充天灵盖,肉质爽滑,鲜嫩却不掺杂肉腥气。
对面几位大酱期待地望着他,须霁放下筷子:“你们这个火锅店用三昧真火煮妖兽肉?”
几位大酱闻言更是满脸骄傲:“当然啊,要不然说怎么是老阴间风味呢,这可是本地最正宗的地府菜了,来老大,再尝尝这个红娘豆腐。”
红娘豆腐在辣锅里吸饱了汤汁,彼岸椒的辣味在喉口炸开,须霁吃辣一向是人菜瘾大,忍不住咳嗽起来。边上月兔连忙递上一盏茶水,须霁接过去一饮而尽。
茶杯握在手里十分烫手,茶水入口却冰凉冰凉的,像一团果冻一样滑进喉咙。
须霁摇晃手中空了的杯子:“忘川水?孟婆知道吗?”
“放心啦,这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地府自来水,只是味道和忘川水差不多。”须霁右侧穿灰色长袍的男人说道,“不过这白开水一点味道都没有,老板,再来两壶忘忧酿!”
“江红花知道你喝这么多吗?”须霁皱眉看着江红花的剪刀法器美滋滋地将自己面前的小瓷杯满上,一饮而尽,“还有,这家店怎么付账啊,不会又要用功德吧?那种东西我可没有。”
月兔嘴里塞满了肉片,闻言伸出手指了指墙上的收款码,须霁松了口气。他还亲身出去布雨的时候,曾经不小心欠了几个游荡的地府小鬼人情,被追着讨了三个月的功德。奈何这种东西他实在拿不出来,最后去郊外烧了无数纸别墅才了结。
妖兽肉,他确实怀念得紧。南海龙族地界边缘的小岛上有个妖市,还在族学时,大家都喜欢在放课后偷偷溜过去。
买十串烤得喷香的妖兽肉,就着花妖们新制的花酿,再随意找一处屋顶躺下望天晒太阳。浓稠的烧烤酱滴在姑姑从天宫寄来的白衫上,被随手捻出的术法轻轻抹去。
少年须霁就算是吃妖肉串都是翩翩迷人的。冲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笑笑,能收获十来个粘在身上下不来的荷包。
三万年后,社畜须霁摘下蒙上雾气的黑框眼镜,在格子衬衫的衣摆上擦拭了一下,又放回鼻梁上。前方鬼大酱们鬼鬼祟祟凑到黄铜锅前想要吸食火锅香气,被藤妖扯着领子拉了回去。
须霁赶紧抄起漏勺,从锅里捞起一大坨肉放在自己碗里,煮久了的妖兽肉沾满了辣味,他咬了一口,呛出泪水来。
赶紧蘸满一杯忘川酿,冰凉的酒液滑下喉咙,只余下滚烫的感觉。如果说忘川水做的孟婆汤能让人忘却前尘往事,忘川酿却能勾起人内心最深处的回忆,让人见到最思念的对象。
边上喝了几杯的月兔已经眼泪汪汪,一边往嘴里塞棺材年糕,一边盯着天花板,嘴里喃喃地唤:“阿清,阿清。”
她用宽大的袖子抹了把脸,呜呜地说:“如果阿清也在这里就好了……”
桌上剩余的人都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只有须霁悄悄打了个寒颤。
二十年前那个使自己吃瘪的术法,以及那份令人发指的劳动合同,皆出自阿清之手。阿清,大名林清湫,两千年前,她不过是忘川河上再普通不过的摆渡小鬼,现在则是特殊事件管理局的地府官方顾问,负责处理恶鬼怨灵一类的事件。即便如今人界灵气稀薄,恶却从未退散,这也是特殊事件管理局设立的初衷之一。
不过这位地府官方顾问,已经失踪十三年了。为了方便活动,出外勤的鬼员工们都配备了纸质身体,由于法术加持,看上去与常人肉身无异,但这种纸身体的保质期最长只有几年。十三年前,林清湫在肉身过期之际临时去丹城捉一个恶鬼,被缠住拖延了换身体的时间,自此行踪全无。
她与恶鬼同归于尽之时正值阳年阳月阳日午时,日光最盛之际。林清湫虽然滞留凡间五百,但到底还是个缺了人魂的鬼,在那样的阳气之下,须霁觉得她大约已经魂飞魄散了。
但其他人似乎都不这么认为。就连江红花,也十分坚定地觉得林清湫并没有死。
横竖和自己没关系。整整二十年,他在特殊事件管理局做牛做马的日子在今天到此为止。二十年里,他结识了不错的朋友,靠谱的下属,在忘记带伞的梅雨天给自己头顶划上一小片晴空。细细数来,痛苦的日子居多,但美好的时刻也不在少数——
对面的藤妖编出一串戴着蝴蝶结的藤蔓,正搂在一起贴贴,须霁看了眼,有些恶心地别开了视线。
——还是算了吧。
又是一口忘川酿下肚,眼前的场景模糊起来。忘川酿的作用原理是复原那些你以为你已经遗忘的回忆,让你想起那些埋藏在尘埃里的过往。
但对于南海龙族来说,每一片龙鳞都是回忆的承载,化为人形时,变为脑后的长发。
最思念的人,会是谁呢?老妈老爸?他的兄弟姐妹们?总不会是龙息山里那帮老东西。
忘川酿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须霁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白发少年一脸懵逼。
请问你谁?
为什么他记忆里没有这个人?
在众人惊愕的眼神里,须霁睁开眼,惊恐地大叫出声:“不——”
“怎么了怎么了?”月兔凑过来问,“代码出错了吗?”
她随口一句话,让桌上的几位鬼大酱都颤抖起来。须霁宛若石化地摇了摇头:“不……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眼中竟难得地显露出无助:
“我觉得,我可能,患上秃发了。”
“是指这个吗?”月兔从椅子上捻起一根长长的黑发,举到眼前。须霁颤着手接过,几乎拿不住那根发丝。
“安啦安啦。”剪刀精拍拍他的肩膀,“程序员,哪有不秃的呢。”收获了恶龙狠狠一瞪。
“你们不懂,”须霁有气无力道,“人身的头发与龙鳞无异。我们龙一般是是不会掉鳞片的。”
须霁打开手机。在档案部的努力工作下,大部分留存的典籍已经进行了数字化,精怪专属搜索引擎也在前段时间上线了。
须霁在搜索栏打下“龙为什么会掉鳞片”。搜索结果弹出来,月兔凑过来,念道:
“龙掉鳞片是怎么回事?”
“一,灵力枯竭。二,情绪波动引起的蛛网膜下出血。三,颅内肿瘤。”
“什么是蛛网膜下出血?”藤妖问。
“脑出血。”月兔即答,拍了拍已经目光呆滞的须霁,“哎呀,这个搜索引擎很不靠谱的,打个喷嚏都能说成绝症。回头我给你推荐几个靠谱的医妖,没有什么是一颗仙丹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颗。”
“对啊对啊。”众人附和道。眼看须霁像是缓过来了些,赶紧结了账。此刻已经凌晨5点,日光微曦,鬼大酱们赶紧躲回了办公大楼。须霁婉拒了剪刀精和月兔送自己回家的提议,几人在十字路口分别。须霁脚步一动,下意识想跟着鬼大酱们走回办公楼,转念一想,如今自己已经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须霁念动口诀,不一会便出现在一户精装公寓的玄关处。二十年无休的工资刚好够他全款买下这套风景不错的高层公寓,一向对生活没有要求的他,甚至还认真选购了新家的家具。本来是打算好好享受生活的,结果却突然发现自己患上了秃发这种令人绝望的大病。
须霁麻木地躺在床上,搜索了一会凡人的植发中心。他并不对月兔所说的那些医妖抱什么希望,龙族的脱发症只有龙族内的族医才能治。如今三海龙族已灭,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好在现在不用上班,他有的是时间。
积攒了二十年的困意在这个本该欢喜的凌晨尽数袭来,须霁脑海里迷迷糊糊地计划着要怎么找药方,古老符文和化学公式进行着家传文化与现代医学的搏斗。最后,他终于支撑不住,沉入忘川酿编织的梦乡。
须霁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竹林中。视线略有些模糊,他下意识想扶鼻梁上的眼镜,却摸了个空。鼻梁一轻的感觉让他十分不习惯,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穿着龙族的衣服。银白的长袍,边缘绣着金线,是他少年时常穿的装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他觉得穿白衣很帅。
作为南海龙族的三皇子,少年须霁的待遇自然是优渥的,衣料上的淡蓝祥云暗纹是用海蚕丝织成的,再施上护身符文。如此一件看似简单的衣服便要价值千金。
已经习惯了化纤背心配格子衬衫的须霁摸了摸自己的袖子,细腻的布料触感丝滑,散发着浓浓的金钱味道。
须霁:“……”
突然有点想哭是怎么回事。
还未等他继续悲伤自己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地步,忽然一阵凌厉的剑气袭来,山林震动,竹叶如飞花般散开。
须霁下意识想召剑格挡,却发现往常佩着沉水剑的腰带上只挂了一块骚包的中秋玉佩。尖锐的竹叶近在眼前,他迅速催动咒法,竹叶停在两尺之外,像是被一栋看不见的墙挡住了。
叶片落下,竹林倾倒,露出造就这场袭击的罪魁祸首。
一片竹子的尸体中,站着白发的少年。须霁注意到他的蓝色道袍上印着北海龙宫的纹样。
少年挽动手中的剑,剑尖直指须霁的心口。
“须霁,”他听到少年志在必得的声音。
“我要砍死你。”
说罢。便提着剑冲了过来。
“啊?”须霁满头雾水,“等,等一下!有话好说啊兄台!”他试图催动术法跑路,脚却像被涂了502一样粘在原地。
须霁最后见到的,是少年近在咫尺的脸。蓝色的龙瞳中倒映着少年须霁惊恐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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