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越发吓脱了魂,两股战战,拉着姜絮挡在自己身前,口中念念有词道:“婆婆!儿媳错了!不要打儿媳!不要打儿媳!”
姜氏的婆婆,也就是去世的章老太太很会用水磨工夫熬人。
姜氏嫁进章府后,鸡叫第一声必须赶到章老太太屋子里,给她倒夜壶,伺候她穿衣吃饭,替她数佛米,一天十二个时辰,大半时间都得围着这老太太转。
章老太太很是不满意姜氏的身子,弱柳扶风,她就是风稍稍大些可能就要被吹上天的那种纸糊美人,最重要的是,看着不好生养,他们章家可是九代单传。
姜氏嫁进来被章老太太折磨了三年,三年无所出,这也怨不得姜氏,日夜都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一年和丈夫章冶合房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章老太太见姜氏肚子大不起来,先是把娘家侄女儿接进府,要儿子章冶抬举自己侄女为如夫人,后又成日塞通房丫头到儿子屋里。
姜氏恨毒了这章老太太,得亏自己弟弟,也就是姜絮的父亲来章家闹,为自己撑腰,才把章冶的纳妾权拿捏在自己手里。
姜氏怀儿子章汲之时,一如常日要去章老太太屋里立规矩,老太太喜欢抽水烟,稍有不如意,就呵斥大着肚子的姜氏,将烧的红红的烟枪头戳到姜氏手背上、脖颈间,常常燎出一排血泡来。
姜氏记得,婆婆成日督着她喝大补的汤水,生孩子时子大难产,外面的章老太太吩咐产婆,儿媳妇的命往后头排,第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大孙子。
姜氏当时大出血,在里面叫得凄厉,章老太太听到,立刻冲到她床头骂她:“贱人!你喊这么大声,不过是生个孩子,做这可怜样儿给谁看,要是把力气喊没了,把我孙子憋里头了,我铁定让我儿子休了你这病秧子。”
边骂还要用头上的金簪子尖尖戳姜氏的嘴巴,产房里陪护的弟媳妇儿,也就是姜絮的娘亲看不过,排揎这胡搅蛮缠的章老太太出去。
姜氏平安生子,大半功劳归于姜絮的娘亲,这样的大恩,自然要报答在孤女姜絮身上。
她隔年生出长女,那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婴,章老太太却不开心,说孙女抢了孙子的奶水喝。
姜氏说自己的奶水是够喂两个孩子的,章老太太打了她一巴掌,撇嘴道:“那也不成,喂多了孩子,奶水的营养不够,再说了,女儿都是赔钱货,要这么精心喂养干嘛。”
姜氏还在坐月子,刚出生的女儿就被婆母抱走了,婆母请的奶娘带得也不用心,从不忌口,出的奶水不好,奶娃娃喝了,总是生病发烧,章老太太不让郎中治孙女,说外男怎可进内院给这娇贵的千金大小姐看病。
看吧,孙女儿病了,章老太太口中的“赔钱货”又变成了“千金大小姐”。
姜氏的长女那次烧得厉害,实在熬不过,章老太太只准神婆到自己屋里给孙女修吓,整了一碗黄符化的水,要给三个月大的孙女儿灌下去,姜氏要拦,被婆婆薅着头发往墙上撞,后来说出自己怀着身孕,章老太太才收了手。
姜氏被撞得头破血流,眼睁睁看着女儿被蛮横地掐着喉咙,灌下整碗黄符水,中间呛了几次,章老太太照着哭哑了嗓子的孙女儿身上落下重重的巴掌,骂骂咧咧道:“你娘是贱人,生下来的种都是贱的……”
姜氏的长女喝了黄符水,不哭了,因为烧成了哑巴,再也哭不出来了。
她好不容易熬死了章老太太,把长女接到自己屋子里养,结果因为怀着章蕴之在肚子里,天天头晕,一次睡死过去,在炕上玩耍的长女跌下了炕,掉到脚踏边的炭盆里烫死了,才一岁大的孩儿,没享过一日福。
姜絮那时也是婴儿,同样在炕上和姜氏的长女玩耍,幸亏她这小人儿没有跌到炭盆里。
姜氏这么多年来,将自己对早夭长女的愧疚之情,全都补偿在和长女同岁的侄女姜絮身上。
她是多年媳妇儿熬成婆,苦尽甘来了。
如今被假装章老太太上身的章蕴之一吓,痛苦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涌向脑上,全身痉挛,口吐白沫,晕死在姜絮怀中。
“施云!施云!你这是怎么了?”赶来的章冶看到姜氏晕死了,一把推开姜絮,将姜氏抱到了里间床上,打发下人去请李太医来。
安顿好姜氏后,他踱至外间,黑着脸坐在炕上。
章汲之正在瞧自家妹妹眼睛的伤势,小厮悬刃已经把珍珠云肩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
姜絮见姜氏晕了,现在正房里只有章家父子,怕他们偏袒章蕴之,赶紧低下头抹眼泪,贾妈妈一边帮自己的奶女儿拍背,一边暗暗观察家主章冶的脸色。
章冶让下人叫来姜氏的陪房王喜家的,她为人公正无私,这才放心把内宅管事女使一职交给她。
王喜家的如实回话,没有半分添油加醋。
章冶觑了眼女儿眼上的伤,平声道:“阿蕴,眼睛上的伤和王大娘回的一样吗?是你母亲身边的牛婆子打的?”
章冶可是听说帝师萧鉴明,为一女子出头,鞭伤了皇太子朱煦。
那女子正是自家女儿。
这些年自家女儿在馒头庵与朱煦厮混一事,他是知道的,他们章家女虽不能入大内做皇帝后宫,但要是朱煦真对章蕴之有情,那儿子章汲之未来的仕途可以少走些弯路,这等好事,自己当然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女儿的用处,不就是替骨肉兄弟挣个好前程吗?
崔三郎也好,皇太子也罢,只要对章家有助益的,他都要,只恨自己年轻时没有多生几个女儿,要不儿子章汲之定能多几个有用的妹夫,内阁首辅之位还不手到擒来。
姜絮他也有用处,把她嫁到宋家后,可以笼络新贵那边的势力。
虽然他也瞧不起那些新贵小姓,但皇上有意打破门阀制度,这些年,玄京官场上,皇上提拔了许多出身寒门出身的士子,形成了一股保皇派势力。
加上司礼监那些讨厌的阉人做皇上鹰犬,衣冠旧族后代在朝堂上的影响削弱了很多,富贵之家多出纨绔子弟,难免让章冶心忧。
章蕴之斟酌了许久,屈膝回道:“爹爹,女儿的眼睛,一拳是牛婆子打的,还有一拳——”她走到章冶身旁,偷偷把自己溜出家的事告诉他。
章冶面无表情,在她眼周狠狠摁了一下,章蕴之痛得哈了口气。
他捋着自己的胡子笑道:“活该!还能看得见爹爹,没成独眼龙。”
姜絮听到姑父和章蕴之开玩笑,满嘴银牙都要咬碎,要是自己的父亲没有替章冶挡刀,自己也是父母双全之人,还是姜家独一无二的大小姐,何至于寄人篱下。
章冶起身,走到姜絮身旁,温声道:“絮絮,你也别哭了,你表哥汲之和我说了,那件珍珠云肩从他手里送出去时,他没仔细检查,没想到在阿蕴身上没掉珠子,今日在你身上掉了。”转头严肃地看向章汲之,“你!还不过来!给你表妹赔个不是。”
章汲之根本不想挨姜絮,在远处敷衍地作了一揖,腰板还是直的,嗡声道:“是表哥的不是,哪能想到阿蕴这么大方,把珍珠云肩转送给了你。”
姜絮对着章汲之福身,还在嘤嘤哭泣。
“表哥没错,是絮絮贪心,不该收阿蕴表妹的这件珍珠云肩,絮絮不配用这样好的东西。”
章冶扶额,是真看不下去姜絮这股小家子气,想到自家女儿自作主张退了与崔三郎的婚事,崔三郎转头便向章冶求娶姜絮,还为姜絮推拒了和淳安郡主的婚事。
他是挺替崔三郎可惜的,堂堂崔家家主,玄京青年才俊,娶了这么个爱耍心机的玩意儿回家做当家主母,比自己的女儿章蕴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日后有崔三郎后悔的。
反正自家女儿这么漂亮聪慧,肯定是不愁嫁的,就说那帝师萧鉴明,年少封侯拜相之人,列国君主哄抢的能臣,自家女儿成了他的干妹妹,章家的未来可是一片光明。
皇太子生母萧贵妃,曾是萧鉴明的抱琴侍女,后认这位萧家家主为干哥哥,将来皇太子登基,萧鉴明就是国舅爷,越想越觉得自家女儿推了崔三郎的婚事是明智之选。
章蕴之将来跟了皇太子朱煦,又有帝师萧鉴明这位干哥哥,对他们章家而言,大有裨益。
章冶温言安慰了姜絮几句,转头对章蕴之喝道:“你今日在你母亲这里胡闹够了,去祠堂跪着。”父亲的威严还是要拿出来的。
章汲之急道:“爹爹,妹妹眼睛上还有伤,我替妹妹受罚。”他白了姜絮一眼,“爹爹不能光罚阿蕴,表妹也不占理,她比阿蕴年长,却未行规劝之责。”
姜絮辩解道:“姑父,表哥,絮絮一直在姑姑面前替阿蕴表妹求情,不信你们可以问屋子里的女使。”
章冶拂了下衣袖,肃声道:“絮絮不是我章家的女儿,我没资格处罚她。”
此言一出,姜絮顿时红了眼睛,自己姑父的意思很明显,她就是个外人,这个家里,也就只有姜氏把她当自家人看待。
章冶才没那个闲心,替别人管教女儿,留姜絮在府中,也是为自家夫人姜施云挣个好名声,到时候给姜絮出一份嫁妆,就算尽了自己做姑父的心意。
***
章蕴之来到祠堂,这地方她熟,没来大昭前,她和自己的废物哥哥犯了错,经常被妈妈赵女士罚跪祠堂。
章家这处宅子就是几千年后她家的祖宅,没什么大变动。
她跪到蒲团上,数着祖宗牌位,翻阅家谱,看到章家长女一栏写着“章蠕蠕”三个字,这不是自己老祖宗的名字吗?
赵女士说过,老祖宗那一代不方便儿女和自己夫郎姓,所以子孙后代都和老祖宗姓章。
白姨娘跨进祠堂门槛,听到章冶说要饿章蕴之三日,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刚在厨房里做了几个热乎的驴炙,藏到自己胸口,瞒着门口看人的婆子,偷偷捎带进来。
掏出来时,章蕴之见她胸前被驴炙烫得红了一片,鼻头一酸,带着哭腔说:“姨娘,三日不吃饿不死人的,姨娘的皮肤白嫩,烫破了皮怎么办?”
白姨娘帮章蕴之揉着眼睛,催促她快点趁热吃这驴炙。
“蕴姐儿,姨娘知道今日是你受了委屈,表小姐身边的那个贾妈妈坏得很,以前这样的事也没少发生,姨娘没用,只能给你做几个驴炙填填肚子。”她揾着自己眼角的泪珠,心疼地盯着章蕴之的伤处看,“我们蕴姐儿真的长大了,知道怎么做不吃亏,就是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牛婆子力气大,要是把你眼睛打坏了,姨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白姨娘说到后面,几度哽咽。
她太温柔了,章蕴之不敢告诉她,她真心疼爱的蕴姐儿,已经换了人。
她见章蕴之在看家谱,指着上面章家长女的位置道:“蕴姐儿一出生,太太就没缘由的讨厌你,随便取了个名字叫蠕蠕,还是老爷觉得蠕蠕这个名字难听,将蕴姐儿前头那个姐姐的名字给了你。”
“我原来叫章蠕蠕,前头还有个姐姐?”
“有一个和表小姐同岁的,那个姐儿也是可怜得很。”白姨娘压低了声音,“其实那个姐儿是被表小姐身边的贾妈妈害死的,当时那个姐儿和表小姐同在炕上玩耍,冬日里生炭盆,那炭盆本在表小姐那头的脚踏上,贾妈妈看那个姐儿要跌下炕了,把炭盆挪到了那个姐儿下面的脚踏上,一岁的婴孩,活生生给烫死了,造孽啊。”
章蕴之∶“姨娘知道这件事,没告诉太太吗?”
白姨娘叹了一声,“我的话太太不信,又没有证据给太太看,贾妈妈抵死不认,太太最偏袒娘家人,说了也白说的,倒让太太以为我是个挑拨是非的人。”她捏住章蕴之的肩膀,“蕴姐儿也不能乱说这件事,贾妈妈干了这样昧良心的坏事,会有报应的。”
章蕴之推测,贾妈妈之所以要害章家长女,怕是想姜氏独独疼爱姜絮一人,自己不得姜氏待见,恐怕这个贾妈妈也没少在姜氏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外面的婆子喊白姨娘出去,白姨娘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章蕴之,摸着她的脸道:“蕴姐儿你也别太认真,跪累了就活动活动身子,这件披风留给你,夜里关紧门窗,千万别冻着自己。”
白姨娘有许多话要嘱咐她,奈何门外的婆子催得紧。
章蕴之跪在蒲团上,给白姨娘磕了个实诚的响头,喊了句“妈”,是为原主喊的,也是自己真心想喊的。
白姨娘眼泪夺眶而出,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外,还一直盯着身子单薄的章蕴之,门阖上的那一刻,放声哭了起来,自己的蕴姐儿太苦了。
夜里,睡在毯子上的章蕴之听到开门的声音,以为又是白姨娘不放心自己,过来瞧瞧。
却不想是姜絮打着灯笼进来,她幸灾乐祸道:“阿蕴表妹,姑父和我说了,崔三郎要来家里下聘,求娶我做崔家新妇。”
章蕴之没有露出姜絮期待的那种嫉恨的眼神,反而说:“当初崔三郎既有‘并娶两家女’的念头,可见他不是忠贞之人,也不是能托付终生的好儿郎。”
历史上的崔白圭,第一任妻子在拜堂成亲那日当众宾客面退的婚,弄得新娘子好没脸面,后面第二次娶进家门的妻子倒是白头偕老。
这样一想,她庆幸自己退了崔家的婚事,对于姜絮,她只是好言提醒,听不听得进去她才不管。
姜絮认为章蕴之是嫉妒自己得了崔三郎的青眼,所以说这酸话,心里美滋滋的。
“那又怎样,你被崔家退婚,崔三郎转头求娶我,足以证明,我比你强,贾妈妈说的不错,男人啊,就喜欢柔弱的女子。”
“未必,女子一定要柔弱吗?一定要靠着男人活下去吗?非得我们女人间比来比去?同为女子,当互相谅解各自的难处,男人三妻四妾的,这种不干净的脏东西有什么好争的。”章蕴之辩驳道。
姜絮若有所思,“章蕴之,你知道什么对不对?崔三郎有毛病?还是你又在耍心机,想骗我将婚事让给你?”
章蕴之觉得姜絮漂亮是漂亮,但没有主见和脑子,“姜絮,我从小到大,过得并不比你如意,回到家中,更没有想和你争什么。崔三郎从未见过你,也没有见过我,突然放着家世相当的人不娶,娶你是为什么?”
“我常与崔家的几位小姐交际,可能崔三郎听过我的才名?”姜絮苦笑,“你生在显赫的家族中,有父母兄长为你打算,若不是我将你践在泥泞之中,你大可顺风顺水过完这一生,你不懂我这种人的艰辛。”
“我只说一句,崔三郎是个浪子,浪子回头他也脏啊。”章蕴之这些时日差人各种打听崔白圭的事情,他喜欢逛青楼楚馆,狎妓喝酒,玩五石散……风流的事没少沾。
姜絮愣了片晌,坚定道∶“我看中他的家世相貌,嫁过去拢住他的心,我不怕。”她轻蔑地扬起下巴,“章蕴之,你要怕,宋家是个虎狼窝,里面是非多得很,要是你替我嫁给宋二郎,可过不上舒坦日子。”
章蕴之翻了个大白眼,这姐们儿不光不听劝,还就喜欢和她比,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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