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意逃跑了。
这是第一次。
他躲进了后山的松树林里,坐在一棵大树后,从傍晚坐到天彻底黑下来。
他看着周家后门的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照到树林里,夜晚凄厉的寒风呼啸着穿过林间,发出呜鸣般的声音,松枝颤颤巍巍地漏下白雪。
相比之下,刺骨的风比奶奶和妈妈的话更令人好受些。
如果奶奶的话是压迫他成为万人之上的“天才”,那妈妈的话似乎已经从教育扭曲成了人格侮辱。
他早该知道,奶奶的阶级思想根深蒂固,把除周家以外的人都视作卑贱的平民。妈妈是顽固的旧贵族,不接受任何改变,极度厌女,还存在着严重的雌竞思想。
可周如意不明白,为了迎合大人的要求,他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被骂成不听话的孩子,想得到大人的认可,却一次次被打压。
十四年里,他明明一直在顺着大人的心意努力,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苦痛。
声名显赫的周家给予他的是富裕的生活,也是孤独。
在周家的淫威之下,他被所有人孤立、被诋毁、被污蔑,从来就没有人为他发声。他的声音代表了周家的名誉,永远不可能在台面上为自己发声。
他们给他物质上的富裕,同时剥夺了精神上的丰饶。
奶奶和妈妈自私地将他塑造成两个相对的完美人,从不问他的梦想是什么,他想要什么,仿佛他只是两人愿望的载体。
周如意的确有梦想。
他以前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现在的梦想是,从没被生下来过——如果有拒绝被妈妈生下来的选择,他宁可没来过这个世界。
周如意低低抽泣着,越想越难受,把委屈化作细细的哭声。
他控制着思绪不往偏激方向想,独自一人呆坐着,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下半身冻得没了知觉,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
妈妈的话仍然在耳畔回响。让他既愤懑又难过。不是因为“□□”这个词本身,而是一种被误解却无法解释的委屈。
许闻松说过教育最重要的是爱。可他已经感受不到奶奶和妈妈的爱了。
想到这,周如意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眼泪又流了出来。
“Kalyan?”
啜泣间,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一束亮白的光打过来,让他看清了来人——许闻松。他看过来的那一秒愣住了,然后用手机打光慌慌忙忙跑过来,神情担忧地半跪下来。
“Kalyan……”
许闻松喘着粗气轻轻喊。
“怎么了?”
周如意呆呆地看着他,眼里蓄满晶莹剔透的泪珠。
人在极度委屈的时候,一旦被温柔以待,情绪就会瞬间崩盘。
他吸了口气,咬着牙关忍住哭腔,身子却在打着颤,还是没忍住,在一声微弱的“许闻松”后,被眼前人用力抱紧,不禁嚎啕大哭。
“呜呜……”
周如意毫无保留地回抱许闻松,用最大力气环抱住他,脸蛋埋入起伏的胸脯,把心底的怨气全都发泄在了哭声里。
许闻松彻底跪了下来,右手动作轻柔地给他拍背。
他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许,闻松……呜呜……我,我再也不,不跳舞了……”
许闻松不问原因,轻声说:“好。”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慢慢停下哭声,稳住嗓音,一开口又开始抽泣:“妈,妈妈说,说我,跳舞勾,勾引男人……呜呜呜……我没有,我没有,我,我讨厌跳舞,讨厌妈妈,讨,讨厌奶奶,讨厌他们。”
“许,闻松,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要这样对我……我,我做,做错了什么?”
他仰起脑袋,呆呆地看着许闻松,渴求他能给自己答案。
“……”许闻松绷紧嘴唇,沉默地把手臂收紧,然后坚定地说,“你什么都没做错。Kalyan。做错的是他们。”
他话音颤抖:“那为什么,他们为什么看不到我的努力?”
许闻松立即回答:“因为他们眼拙,总是看不到别人的好。”
他似懂非懂地注视许闻松,断断续续地喊了几遍他的名字,夹着哭腔问,“我,我要怎么样,才,能不做天才和第一名?才能不被骂?”
“你本来就不需要做啊……”许闻松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无奈的火气,“你只有十四岁,Kalyan。大人犯的错需要大人来纠正,大人犯的错需要大人来承担,你只要大胆说出你的想法就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真的。如果那些大人连守护一个小孩子心理健康的能力都没有,那有什么资格担任监护人。”
良久,在许闻松温声细语的安抚下,周如意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明白许闻松的意思是让他直接拒绝不想做的事,提醒自己该恢复理智了。
许闻松紧抱的手臂松懈,把右手小指伸到面前,再次开口:“Kalyan,跟我拉个钩好不好?”
周如意不理解,却还是把小指勾上去了。
许闻松嘱咐道:“以后要自己出门的时候,就给我发一条信息,不然我到处找不到你,会很担心。”
周如意才反应过来,他出门时什么也没带,随便乱跑就跑进了林子里,许闻松居然能找到他。消失了这么久,奶奶应该已经让人来找了才对,那一群帮工竟然还没许闻松快。
许闻松勾住他的小指,晃了晃说:“拉钩,睡觉,一百年不许变。”接着和大拇指相印。
周如意以为自己听力退化:“睡觉?”
许闻松笑了笑:“因为我需要的只是你的回应,不是承诺,还有一层意思是,遇到困难睡大觉。”
周如意破涕为笑:“笨蛋。”
片刻后,许闻松把他扶起来,一路搀着下山,从后门回到周家大宅。门禁时间早就过了,后门是周乐在看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寻人的脚步声。
难不成奶奶不知道他跑出去了?周如意疑惑。
“怎么了?没事儿吧?”周乐低声问。
周如意今晚没有攻击性,连话都不想说,只摇一摇头。
周乐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皱着眉说:“怎么哭得眼睛都肿了啊……算了,我先不问了,快回屋睡吧,外边这么冷。”
“嗯。”
周如意回房间泡了个热水澡,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回到卧室时,正好听到两下敲门声,他不用猜就知道是许闻松。
“进。”
许闻松端着一碗面推门而入,讪笑道:“做菜动静太大,怕打扰大家休息,就煮了一碗挂面。看着是熟了……味道不清楚,如果不好吃,就只能拿零食当晚饭了。”
万能的许闻松居然也有不会的东西。
周如意应了一声,坐在书桌前享用他的晚饭。口感其实还不错,就是盐放少了,跟许闻松平时的表情一样寡淡。
等他吃完,许闻松拿着碗筷离开。
周如意从床上翻出手机,锁屏堆满了许闻松几小时前的信息和未接来电,还有周乐和周如溯的未接来电,以及妈妈的信息。
[妈妈:宝宝,你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你身上。不过,你生日的时候我会尽量抽出时间到中国陪你的。希望你到时候好好回答妈妈的话,别再当缩头乌龟。]
周如意看完就把信息删掉了。他的脑子很混乱,心情也很复杂,纠结着该怎样违逆妈妈。半晌无果。
许闻松洗完碗回来,见他在发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不要想太多,烦恼的事都交给大人吧。遇到困难睡大觉。”
“嗯。”
周如意洗漱完躺在床上,竟在天花板上幻视出妈妈以前咄咄逼人的模样,像恐怖电影里一直盯着人看的女鬼,瞪着蓝眼凶恶地注视他。
“……”
他其实不怕恐怖片里的东西,他怕的是活生生的人。
许闻松大概还是很担心他,一边把纸篓里唯一的垃圾试卷团子捡出来,一边观察他的表情。等他闭上眼后才准备离开:“晚安。”
“许闻松。”
周如意猛然拽住他的衣角,有些急迫地喊了一声。
把人喊回头,又觉得自己太矫情。想让许闻松多陪他一会儿,又觉得别扭。
周如意不知道最近的敏感和矛盾从何而来。
难以置信的是,许闻松单听一声呼唤就明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左手包住他拽着衣角的手捏了捏,然后轻放在被子上。
“我先回去洗澡。”
等人走后,周如意立即蒙上被子,突然找回了羞耻心。
可能真担心他害怕,平时洗澡要半小时以上的许闻松,今天把时间控制在了二十分钟以内。坐到床上时浑身冒热气,浓郁的花香在空气中逸散。
周如意偷看他摘眼镜做眼保健操,想窃笑,倏地一转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正对上视线。投来洞察秋毫的目光。
周如意心虚地缩回被窝。
许闻松突然问:“Kalyan,你冷吗?”
周如意又探出一双眼睛。
“不冷。”
“那应该没发烧。”
灯灭了,房间里漆黑静谧。
周如意透过窗外朦朦胧胧的光,看到许闻松慢慢平躺下来,双手叠在小腹上,盖着被子的三分之一,僵直得像一具尸体。
他口无遮拦道:“你睡觉跟躺棺材准备下地有什么区别。”
“哈哈。”许闻松冁然而笑,“你真是把童言无忌体现得淋漓尽致。”
“迟早都要死,有什么可忌讳的。你别先冻死了。”
周如意嘴硬心软,一边说着晦气话,一边往许闻松身边凑了凑,把一半被子让过去。
他其实希望许闻松抱着他睡。因为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抱着小熊睡,十岁之后,从没和他睡过一张床的妈妈嫌他太幼稚,把小熊扔进了垃圾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缺爱还是只想要许闻松的怀抱。
如果许闻松是他的二哥就好了。
每当周如意陷入纠结时,都会感叹一句许闻松真的很聪明。
许闻松每一次都能靠观察力推理出他的心思,然后想办法让他开心。这一次也看出了他想靠近又退却的动作,毫不迟疑地抱住他。
“晚安,小如意。”
周如意被满溢花香的怀抱紧拥,像被春日的繁花簇拥。
相比许闻松的温柔,他的高傲显得格外无所适从。所以他暂时卸下用于伪装自己的傲慢,更顺从本心地贴近许闻松,低声啜泣着流下滚烫的泪滴。
许闻松隔着睡衣抚摸他的背骨,话音如絮语:“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你不好相处,是真的,但我希望你的性格能再差一点,再傲慢一点,无视所有人的期待,做你想做的……小如意,你有梦想吗?”
周如意摇摇头。他的薄脸皮不允许他把没实现的梦想说出来。
“那我可以给你一个目标吗?”
他茫然地点点头。
许闻松的语气忽然变得充满憧憬:“‘自由’,怎么样?”
“我希望周如意能随心而为,不管是□□和灵魂,都能像风一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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