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意一字一句看完协议,发现他们替他把所有的事都想得十分周全,列出来的条款很详细,随长安严谨地添加了一条条备注。
他忍着鼻酸,在写有“于和穆”、“周光华”、“Alice Jones”、“周如溯”后面的空白处,签下“周如意”三个大字。
“恭喜。”
负责录下签字画面的随长安第一个开口。
周如意抬起头,许闻松站在对面微笑,周如溯和周乐扑了上来,一左一右夹击,仿佛是他拿了世界大奖,一起冲上来为他庆祝。
“哈哈,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可靠?”周如溯搓着他的脑袋说,“这你不该说一句谢谢哥哥?”
周乐跟着喊:“我也要!”
“你又不是亲哥,你要什么要?赶紧修你的车屁股去吧。”
“凭什么?堂哥也是哥。”
“噢?那怎么没听你叫过我?”
“您多大脸呐您。”
“哟,您的口音可回来了。”
“可恶啊,都怪许闻松,把我的口音带偏了,我现在说话一股子静湳味儿。”
许闻松歪着脑袋笑得很无辜:“闻松没有哦。”
周如意看着几人吵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喜欢他们。善良又赤诚,聒噪又鲜活,是理想中和朋友玩闹的样子,惹得他止不住发笑。
他一笑,他们就停了,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平时的他不会发出嗤笑和冷笑之外的笑声,尤其是欢笑。被这么一看,疑心自己刚刚的笑声太突兀,羞耻地红了脸。
他故作蛮横道:“看什么看。”
周如溯忍不住逗他:“一……二……三,哇,三秒全熟。”
随长安严谨地更正他的说辞:“八分熟。”
“哈哈哈哈。”周乐阴阳怪气道,“哎呀,你们两个混蛋,别这样逗小如意,又不是不知道他脸皮又薄又利,削铁如泥,分分钟把你们的脑袋切成片儿。”
“……”
周如意抱着脑袋把脸埋入膝盖,不愿面对。如果换作平时,他一定会把人挨个骂一顿,但现在满怀的感激让他干不出这种事。
“唉呀,小孩子脸皮就是薄。这么一看,乐乐确实长大了啊,脸皮厚得怎么说都不会脸红,这点值得Kalyan学习,但也只有这点。”
“什么意思?你是骂我还是夸我?什么叫我只有这点值得学习?我的优点多了去了,哪点提出来不是顶尖?”
“你是乐乐吗?这么敏感干嘛,我说Kalyan呢。”
“溯溯真不是好东西啊。”
“废话,人家是猫。”
“你妈的。”
“你爸的。”
“你爷爷的。”
“你奶奶的。”
“你Kalyan的。”
“你许闻松的。”
“你随长安的。”
“你……”
周如溯思索片刻,想不出别的人,败下阵脚。
周乐却莫名感觉自己被侮辱了:“你说呀你,我的朋友明明很多,你这样显得我人缘很烂啊。”
“……”
周如意心想:你人缘再烂能有我烂?
趁两人吵嚷,他故作自然地抬起头,伪装出从没红过脸的样子。却在下一秒,和对面一直在沉默的许闻松对上视线。
许闻松在发呆,察觉到他抬头后,回过神来对视,微笑。
这个笑容和早上,和昨天截然不同。
周如意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礼貌性的微笑,仿佛又回到了不久前疏离的状态。
许闻松的亲昵从那天开始,变得吝啬,收放自如。好像有自己的标准线和准则,一旦看到他难过,就会释放温暖保护他,看他恢复正常之后,悄无声息地抽离。
许闻松变得不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了。
傍晚时分,周如溯依照协议把周如意和许闻松送回周家老宅。
许闻松一言不发地帮他提行李,像个忠实的仆从,跟在身后,穿过一束束异样的目光,一条条悬灯长廊,停驻房间门口。
周如意刚要打开门,紧跟着后脚跟来的阿姨叫住他:“Kalyan,许老师,老太太请。”
周如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许闻松,浅抿嘴唇:“知道了。”
阿姨走后,许闻松微笑着说了句“待会儿见”,绕过他走进隔壁房间。
周如意一会儿琢磨奶奶的心思,一会儿猜测许闻松的心思,诚心希望自己有读心术。
临出门前,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笔记本,窥探许闻松内心的**潜滋暗长,却没胆子做。
接着停留在墙角堆成山的礼盒上。阿姨刚刚送来生日那天收的礼物,和往年一样多,内容无非是奢侈品和讨他欢心的信件——要获得周家的资源,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打动奶奶最喜欢的人。
他每年像看戏一样阅读这些充满野心的信,再一张张折成千纸鹤,扔进没锁的抽屉里,让他们的梦想有机会被奶奶发现,不至于彻底毁灭。
奢侈品则全部堆在柜子里,再也不会碰第二次。假如有贼偷到他屋里,发现这个柜子,一定会翻身成暴发户。
他对这件事追责也绝不会是因为东西被偷,而是有不明身份的外人踩了他的地。
突然,两下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周如意没有立即开门,等门外的人喊了一声“Kalyan”,才不紧不慢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许闻松看着院里的迎春花,忽地说:“雪停了好久。”
周如意没明白,恰好不久前瞥了一眼天气预报,张口就答:“明天就下。”
许闻松笑了笑,问:“暮春市春天也会下雪吗?”
周如意点头:“会。”
许闻松收回目光,遥望灰蒙蒙的天空,似感慨:“冬天真漫长。”
正好到饭点,奶奶坐在餐厅里等着他们,刻意把周围的帮工和随从遣散。连周乐一家都没在饭桌上。
昨晚情绪爆发后,周如意变回了以往畏畏缩缩的样子,还是不敢对大人口出狂言,因为不喜欢,也不想抬头对视。
空气压抑,他和许闻松沉默地坐到奶奶对面,感受到奶奶投来电钻一样的目光,和以往的压迫感完全没区别。
不等他偷瞟一眼奶奶的表情,那道熟悉的庄严声线传来:“周如意,抬头挺胸。”
周如意一动不动,瞥了眼旁边的许闻松,发觉他正从容地盯着奶奶,毫不露怯。他不管,他就要当缩头麻雀。
“你还在生我的气?”奶奶的语气软了两分,话中夹杂着无可奈何的怒气,“我已经顺着你们的心意,签了那个毫无规矩的协议了,你现在这副样子是要怎样?”
周如意不回话。许闻松替他开口:“因为您自始至终不愿意放下您作为周家人的身段。直到现在和Kalyan对话的身份都是周家人,而不是一位奶奶。”
“我要怎么放下身段?昨晚闹的得还不够大吗?周家的脸丢得还不够多吗?”奶奶质问许闻松,随后看向周如意,“我现在事事迁就你,舍不得你受半点伤,你就不能看我两眼吗?”
周如意心软了。
他抬头看着奶奶,她还是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忽然明白,周家的根骨不可能被他改变,改变的只是对他的态度。
出乎意料的,奶奶的目光停在他还没完全消肿的眼睛和脸颊上,坚硬的表情慢慢出现了裂隙,嘴巴仍是一脉相承的硬。
“……行了。”奶奶蹙着眉头说,“我老了,想不通你们这些歪理。”
许闻松露出笑:“您还很年轻。”
奶奶自我解嘲道:“呵呵。你一个外人,这段时间的热闹也看够了吧,现在还想拿我一个八十岁老太寻乐?”
“不。”许闻松轻轻摇头,“总有些不能为人所知的历史需要被客观记录。我既为了Kalyan参与,也为了记录周家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
奶奶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认可你作为平民中的佼佼者,成为如意的朋友。不只是因为你昨晚救下他,更因为这句话。”
许闻松轻笑道:“感谢认可。”
奶奶嗤笑一声,把话头指向望着许闻松的周如意。
“如意,我不是会违背契约的人,这点你放心。不过,我也差不多到岁数了,你才十五岁,我要是不在最后这几年看住你,让你出了事,我怎么能瞑目?我想让你成才,想让你这辈子一路通畅,和我想保护你不冲突。既然你不愿意完成我死前的心愿,那就算了。但你绝对不能懈怠自己。你可以不做第一名,可你要努力,要一直进步,不要像你爸妈一样沉溺世俗。”
奶奶似乎被他们的“寻死”戏码吓唬得改变了很多。
周如意从叛逆的夹缝里生出惭愧,点了点头:“嗯。”
对于他的父母,他无话可说。妈妈只给了他痛苦,爸爸没有给过他痛苦,也没给过他爱。
按周如溯的说法。他们很年轻的时候意外怀上周如溯,迫于周家脸面结了婚,又在对方知情的情况下双双出轨,只有在身体空虚,身边没有情人的时候会想到对方,然后又生下了他。这段荒谬的婚姻长达二十四年。
对周如意来说,爸爸妈妈离婚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悲痛,而是终于想通了他们不爱自己的原因是他们没有爱。
短暂的对话结束,奶奶叫来随从,让其他人来吃饭。
周乐猴子嚎叫着回来,一如既往的活泼。他爸妈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多猜一猜就能知道昨晚发生了激烈冲突,但都不问。
周如意小时候看到周乐和他爸妈其乐融融的画面,时常会想如果自己是他们的孩子就好了。
但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冲突。比如周乐立誓一辈子不谈恋爱不结婚不生孩子,把他爸气的够呛,但也无可奈何。他还经常调皮捣蛋,让他妈操心了二十年。
周如意倏地想到对家庭教育很了解的许闻松,他之前还以这个话题和奶奶吵了一架。
许闻松似乎是所有人眼里不需要操心的好孩子。性格外向温柔,知书达礼,有自己的主张,聪明能吃苦……不管是哪一点,单拎出来都是某些人穷尽一生都做不到的。
那他是幸福的吗?周如意想,许闻松爷爷奶奶早逝,没有亲戚,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常年在外研究。他的家庭也很单调。
生活中的色彩可能是那些书,那些题,那些奇奇怪怪的朋友。
也许正因如此,许闻松那时候才说,他把友谊看得最重。
周如意又想到许闻松对自己时有时无的疏远,不禁想,如果接吻算背叛了友谊,许闻松有可能已经猜到他真的亲过他,才以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惩罚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