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意思绪混乱,一整晚都没睡好。
今天如天气预报说的,从凌晨下了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因为睡不着,他起了个大早,趴在窗台上看庭院落雪,狂风凄厉。
天色渐渐从雾蓝色晕成灰白色。扫雪的帮工早早拎着家伙什干活,厨房和长廊亮起灯,做饭的阿姨们低声絮语。
不知不觉八点过去,周如意倦了雪景,准备背会儿书。窗扉刚合上,外面就传来关门声,随之而来的是许闻松的声音。
“谢谢阿姨,我来吧。”
下一秒,房门被轻轻敲响:“Kalyan?”
周如意起身开门,熟悉的橘色撞入眼眶,镜片下的眼睛向下弯曲,眼底乌青,眼眸爬着几条红血丝,大概这几天也都没睡好。
他笑道:“早上好。”
周如意让开道:“嗯。”
许闻松端着餐盘走进房间,放在书桌上,边收拾桌面的漫画边问:“今天测文综吧?”
周如意自觉最近懈怠了许多,心里没底,但该来的总会来,该错的总会错,早复习早轻松。
他点点头,边吃早饭边看许闻松抄卷子。书房的打印机换了台新的,许闻松好像不知情,也有可能是习惯了手抄。
同桌互相沉默的时刻仿佛回到刚认识那几天。
周如意看到许闻松手机里自创的题目,问出一直以来的疑惑:“你不是理科状元吗?周如溯为什么请你教文科生?”
许闻松勾起嘴角,解释道:“理科是我的偏好,不代表我只擅长理科。如果你不觉得我自大的话,可以认为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我是文科状元。”
许闻松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才能让他无话反驳。
许闻松抄了几道历史选择题,突然定住了,苦涩地笑着说:“手抄文科卷子是个错误的决定。光是材料就要抄半个小时,图画也没办法一比一复刻。”
周如意深知材料题目长度有多折磨,好心道:“出拱门左拐第二间是书房,打印机刚换新。”
许闻松起身就走:“我马上回来。”
人走后,周如意呆呆地笑了几声,继续吃东西。
四下乱飘的目光停在还没被发现的日记本上,思索着该不该主动提醒许闻松。万一许闻松把他当做偷亲别人嘴还偷看别人日记的变态,彻底绝交怎么办。
他思来想去,决定不提,等许闻松自己发现。
没过多久,许闻松抱着几份试卷和电脑回来,把餐盘挪到一边:“九点整开始,记得分配好时间哦。”
“嗯。”
许闻松开始吃早餐,搬动椅子到桌侧时,不小心磕到从墙角堆过来的礼盒,人愣了一下,立即道歉:“对不起,我动作太大了。”
周如意看到碰倒的礼盒里掉出一块亮闪闪的黄金摆件和一封信,懒得去管:“没事。”
许闻松蹲下来把东西捡好,目光扫过这堆礼物,好奇地问:“你不拆这些礼物吗?”
“不。”周如意看他闲着没事干,指使道,“你太无聊就帮我拆,捡到喜欢的随便拿。”
许闻松没有答应下来,又问:“这些都是祝贺信吗?”
“不知道。你想看就看,想扔就扔。”
许闻松笑道:“看得出来你很讨厌资本家。”
周如意抬起下巴:“我讨厌每一个人。”
“很有你的风格。”
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内,周如意看着一大段题目犯困,笔下的字写着写着成了英文单词,不可思议的是,单词和原句串得上。
许闻松蹲在地上帮他拆礼盒,把礼物和信件分开,又找了个大纸箱把空盒装起来拿给阿姨,礼物一件不动放进柜子,坐在书桌尽头看起了信。
他越看脸色越奇怪,越看越忍不住笑。
等周如意停笔,他笑得花枝乱颤:“有人请你做他儿子的家教,哈哈,还有人问你的头发是怎么护理的,还有问怎么看待两国局势……好神奇的问题。”
今天的信比去年炸裂。
但周如意沉浸在考砸了的挫败感中,笑不出来。
许闻松笑够了,把信还给他,拿过卷子时笑意未褪尽:“放宽心,只是第一次测验。”
周如意感觉这话像在说往后的测验都会考砸,所以要习惯这种挫败感。许闻松这个满分战神大概怎么都不会理解差生的想法。
许闻松第一次批改他有长段文本的试卷,看到后面的大题,忍俊不禁:“你的历史书是英译版吗?为什么你的语法像中译英译中?”
“……”
周如意就知道一定会被说一嘴。
他的母语是英语,小学阶段也都是用英文写作,刚回国那段时间因为字写得太丑,一股译制味,被文科老师臭骂了好几次。
至今为止,他的作文能拿到五十四分,但一不注意就会写出语序混乱的句子。比如:他出发和他的妈妈。
曾经因为翻译版文字被周如溯笑了一整周,现在轮到了许闻松。
瞧他一脸凶样,许闻松识趣地收敛笑意,换了个话题:“还记得我之前想请教你一个英语问题吗?”
周如意未卜先知,没好气道:“除了‘A bottle of water’还能是什么。”
“诶?”许闻松惊奇道,“你的t发声?”
“啧。刻板印象。”
“哈哈,抱歉。”许闻松笑了笑,认真地说,“其实我当时想问的是‘provocatively’,这个单词突然从脑子里蹦出来,但是我没想起来它的意思。”
许闻松的英文发音偏美式,语调上扬,声音澄澈,听起来有点可爱。
“provocatively……”
周如意尝试用英音念了一遍,完全没有许闻松那样可爱,也没想起来意思。
许闻松再度惊奇:“这个t你也发音了诶。”
“……”
周如意无语凝噎。
许闻松边笑边道:“抱歉,抱歉。”
正好到中午,阿姨每个极端天气的早午饭都会送到房间,今天冒着风雪把两人份的午餐送来。
周如意先前会觉得太劳烦阿姨,让她们别跑这一趟,但一知道家里阿姨和帮工的月薪比他的零花钱还高两倍,便失去了怜悯。
他吃着午餐,听许闻松讲政治,不时回应一声。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和睦的氛围。
四束目光齐刷刷看向房门,周如意通过敲门力道和频率判断出来人不是熟人。换成冷淡语气道:“进。”
一个高高大大的西装男人推门而入——是爸爸。
周如意和许闻松表情微怔。前者是因为爸爸从他记事起从没来过他房间,或者说从没主动找过他。所以他猜到了爸爸是为前晚的事来的。
爸爸站在门框里,蹙着眉头看了眼许闻松,而后扫视整个房间,看到杂乱的床铺和书桌,眼中闪过嫌恶,又看向许闻松。
“叔叔好。”许闻松礼貌性地微笑,准备起身,“Kalyan,我去给手机充会电。”
周如意知道许闻松想回避,可他不想一个人面对爸爸,抬手拽住他的毛衣,一把拉了回来:“饭要凉了。在这充。”
许闻松扭头看他一眼,迅速理解:“好。借一下你的充电器。”
周如意看向脸色不妙的爸爸,问:“有事吗?”
爸爸关上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是你对待爸爸的态度吗?”
“不然呢?”
周如意轻飘飘地问。
他对爸爸没有愧疚,因为爸爸从没给过他什么,还干了脚踏多条船的事,所以周如溯对爸爸什么态度他就什么态度。
爸爸明显有怨气,但碍于奶奶对他的保护,不敢像对周如溯那样说重话,更不敢动手。
爸爸独自矛盾了一会儿,松开攥紧的拳头,恢复正常语气说:“我和你妈妈要离婚了。”
周如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嗯。”
“你想跟我还是妈妈?”
周如意被这个问题逗乐,冷哼一声:“奶奶让你来问的?”
爸爸有些恼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奶奶想要我,你不想。”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了尴尬的静谧。
看到爸爸沉默,周如意知道自己的猜测成真,内心有点苦涩——爸爸既然那么不喜欢他,当初何必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他那颗玻璃一样脆的心灵忍不住哭泣,面上勉强维持着冷漠,指着门说:“出去。”
“我是你爸。”
“出去。”
“周如意!”
“滚出去,不然就到你妈那领鞭子。”
爸爸喘着粗气愤怒地看着他,却因为怕他真和奶奶告状,不敢再对峙,悻悻离开。
爷爷在世时,周如意偶尔被抓进黑乎乎的禁闭室里挨鞭子,每次都是在周乐和周如溯都不在家的时候,似乎是看准了他不会和别人倾诉。
爷爷过世后,奶奶仍然在继续使用禁闭室,最开始打过一次周如溯,被他警告过后,再也没打过任何人,用来罚周乐面壁思过。
爸爸比他们挨鞭子的时间要早,时间要长,所以比他们更明白禁闭室的恐怖。
也许正因为爸爸的童年很悲怆,现在的他选择了放纵自我。
爸爸离开后,许闻松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还好吗?”
“嗯。”
周如意发自内心感到疲惫。仿佛世界上所有麻烦事都掉在了他脑袋上。荒谬的生活,荒谬的大人,还有懦弱的他。
周如意强打起精神,和许闻松继续看试卷,听他念着题,舒缓的声音让绷紧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困意很快漫上脑子。
许闻松看他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垂到桌面上,忍不住笑:“困了就先睡一会吧。”
“嗯?”
周如意猛地睁大眼睛看他,然后困倦地点点头,又闭上了眼。
“去床上睡吧,我帮你整理错题,等吃饭时间叫你起来。”
“嗯。”
周如意扶着椅子站起来,拖着身子走到床边,爬进被窝里蒙头就睡。
这一觉好像睡了很长很长时间,长到周如意在梦里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他做了个梦,是这几天的事串和起来的长梦,像一部个人叙述电影,里面的每一帧画面都是现实场景,每一个人都很真实,除了许闻松。
他以第三视角看到许闻松站在“周如意”的位置上,以“许闻松”的脸成为“周如意”,名字是”周如意”,经历是“周如意”,性格仍是“许闻松”。
许闻松在梦里冷漠地和大人争吵,不顾一切地逃跑,最后出现在一栋三十层的高楼天台上。
他站在矮矮的围墙上,眺望繁华都市的烟火,如同飞鸟一般张开双臂,扑面而来的风雪把他拥在怀里,像一滴雨溅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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