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予安在外面见林子里彻底静了下来,连虫鸣与风穿林木的声响都似被掐断,只剩银月悬在半空,将林间树影投得斑驳交错,瞧着愈发幽深。
“清晏?沈清晏!”他朝着林子深处喊了两声,声音撞在树干上,弹回的回声又轻又散,连半点回应都没有。
指尖渐渐攥紧了腰间的短刀,刀柄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却压不住后背冒出的薄汗
不敢再胡思乱想想,林予安咬牙就往林子里冲。刚踏入林地,潮湿的腐叶气混着若有若无的怨气便裹了上来,凉得人脊背发紧。
他找了一圈没找到“怎么会这样……”他蹲下身,分明刚离开没多久,人怎么就凭空没了?
林予安回去时,晨光已经漫过了院墙头,把青石板晒得暖融融的,可这点暖意半点没渗进他心里。
一夜未歇的疲惫裹着心慌,压得他肩膀发沉,衣摆沾着的腐叶与泥点蹭在门槛上,留下几道杂乱的痕迹,连抬手拂去的力气都没有。
他站在院门口,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子,喉间发紧——昨夜沈清晏还站在这里跟他说话,腕间的珠串晃出细碎的光,可现在,只剩下院角的杂草在风里晃,连半点熟悉的身影都没有。
“沈清晏呢?”
清冷的声音突然从石桌旁传来,林予安猛地回神,才看见陆景行坐在石凳上。
他许是刚醒没多久,头发还带着几分凌乱,身上披着件外衫,指尖却紧紧攥着一串珠串指腹反复摩挲着珠子的纹路,眼底满是未散的倦意,却死死盯着林予安,等着一个答案。
林予安的脚步顿在原地,张了张嘴,可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堵住,怎么也说不出口,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着,闷得发疼。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陆景行攥着珠串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出浅白,连呼吸都渐渐沉了下来,显然是没了耐心。
终于,林予安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陆景行猛地站起身,外衫滑落肩头也顾不上扶,快步走到林予安面前 :“你们昨晚去哪里了?他怎么会不见?”
他依旧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满是泥污的靴尖,青石板上的纹路被晨光映得分明,可他一个字也说不进去——昨夜的疏漏、沈清晏消失的背影,像根刺扎在喉咙里,怎么解释都显得苍白。
陆景行等了半晌没见回应,沉默良久,他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声音陡然拔高:“神庙!”
林予安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错愕:“什么?”
他实在摸不着头绪,沈清晏明明是在“凶林”里消失的,怎么会突然提到神庙?更何况凛城郊外的那座破庙,早已荒废多年,除了偶尔有樵夫避雨,平日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我知道他在哪里了”陆景行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确信,他快步走到院门口,伸手拽过挂在篱笆上的外袍,胡乱往身上一裹,又回头看向林予安,语气不容置疑,“跟我回凛城,去城郊的那座玄清神庙,清晏一定在那里”
林予安还是一头雾水,他张了张嘴,想问问缘由,玄清神庙离这里足有百里地,沈清晏为何会突然去那里?但他没有多问,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只能把希望都放在陆景行身上。
沈清晏睁开眼时,周遭的黑暗浓得化不开,连呼吸都似裹着一层冰凉的潮气,顺着喉间往下滑,激得他胸腔发紧。
刚要撑着身子坐起,一道佝偻的身影便映入模糊的视野里。对方就立在他身侧三尺处,破布裹着的身形与林间所见别无二致,裸露在外的青灰骨手垂在身侧,骨缝里还沾着细碎的泥屑,只是没了先前的戾气,连喉咙里“嗬嗬”的怪响,都轻得像风吹过枯叶。
沈清晏的动作顿住了,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借着远处隐约透来的微光,他看见身后立着两座半人高的神像,神像表面蒙着厚灰,却能辨出左侧神像手持玉圭,右侧神像肩挎铜铃,纹路古朴庄重,竟与凛城城郊玄清神庙里的供奉一模一样。
而神像前的石台上,还摆着两个褪色的供碗,碗沿结着薄薄的白霜,显然此处已沉寂许久。
“这里是……玄清神庙的地宫?”沈清晏低声呢喃,心头满是疑惑——他明明在“凶林”里被那股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百里之外的神庙地宫里?
他抬眼重新看向那道身影,对方依旧静静立着,浑浊的独眼里没有半分恶意,只是直直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
沈清晏盯着那道身影看了良久,忽然想起什么,喉结狠狠滚了一下,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沈南衍?”
这三个字刚落,那道佝偻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垂着的头缓缓抬起,青灰的骨手微微蜷缩,试探着往沈清晏的方向伸了半寸,却又骤然停住,独眼里竟泛起了细碎的光,取代了先前的浑浊。
“嗬……嗬……”他喉咙里的怪响变了调,没了戾气,裸露的肩骨轻轻晃动,似是在回应他的呼喊。
沈清晏望着沈南衍骨手背上的冰凉触感,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对方的骨节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那滴泪似是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过往的片段如潮水般涌上来,带着饥荒年间的尘土味与寒意,裹得他心口发疼。
世人皆说沈家当年只养了沈清晏一个孩子,连凛城旧宅的族谱上,都只记着他一个人的名字。可只有沈清晏知道,沈家曾有两个孩子,他还有一个哥哥,叫沈南衍。
那年他们降生,恰逢凛城,附城村,及周边闹起了□□,地里的庄稼枯死大半,河塘见底,连树皮草根都被饥民挖得干干净净。
本该是阖家欢喜的添丁之喜,却因国师的一句话,成了沈家的劫难。国师踏破沈家门槛,盯着襁褓中两个粉雕玉琢的男婴,面色凝重地说:“双男同生,乃阴阳失衡之兆,一善一恶,恶者克亲克乡,若不除之,恐引饥荒加剧,祸及满城。”
而他,沈清晏,被指认为那个“恶者”。
母亲当时就坐在床沿,抱着沈南衍,闻言只是沉默着,既不反驳国师的话,也没看襁褓中哭闹的他一眼。
自那以后,母亲对他们兄弟俩的态度便愈发冷淡,给沈南衍的粥总比他多一勺,缝补的衣物也先紧着沈南衍做,连夜里哄睡,也只肯抱着沈南衍,任由他在旁边的小襁褓里冻得发抖。
沈南衍却从不在意这些。他自小就护着沈清晏,母亲给的糖糕,总会偷偷掰一半塞到他手里;夜里他冻得睡不着,沈南衍就会悄悄爬过来,把小小的身子贴在他身边,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还小声说:“阿晏不怕,哥哥护着你”
饥荒越闹越凶,村里开始有人饿倒,也有人把矛头指向了沈家,指向了被国师定为“恶者”的他。村民们拿着锄头镰刀围在沈家门口,嘶吼着要把他交出去“祭天”,说只要除了他,饥荒就能结束。
那天的天色格外暗,沈清晏躲在母亲身后,吓得浑身发抖,只听见母亲对门外的村民说:“容我想想,明日再给你们答复。”
夜里,沈清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被沈南衍悄悄拉了起来。沈南衍手里攥着两个干硬的窝头,另一只手紧紧牵着他,把他带到厨房,掀开橱柜底层的暗格——那是沈南衍平时藏零食的地方,不大,刚好能容下一个年幼的孩子。
“清晏,你躲在这里面,别出声,也别出来”沈南衍把窝头塞进他手里,又用稻草把暗格口堵好,指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声音里带着超出年龄的镇定,“我们玩捉迷藏,你在这里等娘亲来找你”
沈清晏抓着沈南衍的衣角,不肯松手,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哥哥,我怕”
“不行等哥哥回来。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来”
说完,沈南衍就转身走了。沈清晏躲在暗格里,只能听见外面传来村民的呼喊声、争吵声,还有沈南衍的声音,渐渐往村外的方向去。再后来,那些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失。
沈清晏躲在橱柜暗格里,指尖攥着最后一小块干硬的窝头,嘴里满是粗糙的麸皮,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外面的动静早就停了,可他记着沈南衍“别出来”的叮嘱,依旧缩在稻草堆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只敢偶尔竖起耳朵,听着府里的声响。
不知又等了多久,暗格外终于没了半分动静,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呜呜”。
沈清晏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咬了咬下唇,终于还是悄悄拨开稻草,把小脑袋探了出去。
厨房的门歪歪斜斜挂在门框上,门板上还留着几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锄头砸过;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碗,碗里残留的粥渍早已干涸,混着尘土结成了硬块;原本挂在房梁上的腊肉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空荡荡的绳子,在风里轻轻晃着。
他顺着厨房的门往外望,整个沈府更是一片狼藉——庭院里的花盆翻倒在地,泥土撒了满地,廊下的灯笼摔得粉碎,红色的灯纸被踩得不成样子,连父亲平日里最喜欢的那棵海棠树,都被拦腰折断,枝桠散落一地。
“娘……哥哥……”沈清晏小声喊着,声音里带着怯意,小小的身子从暗格里爬出来,脚刚落地就被地上的陶片硌了一下,疼得他皱紧眉头,却不敢哭出声。他沿着廊下慢慢走,一间间屋子找过去,卧室、书房、柴房,每一处都空无一人,只有散落的衣物和家具,证明这里曾有人居住。
太阳渐渐西沉,把天边染成一片暗红,府里的寒意越来越重。沈清晏找遍了整个沈府,都没见到母亲和沈南衍的身影,只在正厅的桌子上,看到了母亲常戴的一支银簪,簪子断了半截,落在地上,沾着些许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血。
他捡起银簪,攥在手里,心里的慌意越来越浓。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沈南衍常带他去城郊的小树林,说那里有野果子,还能听鸟儿唱歌。
一个念头猛地冒出来,他攥着银簪,拔腿就往府外跑,小小的身影在荒芜的街道上奔跑,城郊的小树林里,树叶落了满地,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沈清晏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凭着心里那点模糊的感觉,在树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上,停下了脚步,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住了。
空地上的杂草被压弯了一片,中间躺着一道小小的身影,穿着沈南衍常穿的那件蓝色布衣,只是衣服早已被撕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污渍。沈清晏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一步步走过去,看清那道身影的模样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
那是沈南衍,却又不像他认识的沈南衍。沈南衍的脸上、手臂上,好多地方的皮肉都没了,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白骨上还沾着细碎的泥土和草屑,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硬生生割去;他的眼睛闭着,脸色苍白得像纸,连胸口都没了起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笑着把糖糕塞到他手里,说“哥哥护着你”。
沈清晏不懂什么是生死,只知道沈南衍躺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弹,身上的模样让他觉得害怕。他站在原地,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却不敢上前,只是小声喊着:“哥哥……你起来好不好?你别躺在这儿,地上凉……”
沈清晏喊了一遍又一遍,嗓子都哑了,沈南衍却依旧一动不动。
他终于鼓起勇气,慢慢走过去,伸出小小的手,轻轻碰了碰沈南衍的衣角——冰凉的触感传来,没有半点往日的暖意,让他瞬间缩回了手,哭得更凶了。
“哥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再也不跟你抢窝头了,你起来好不好……”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眼泪砸在落叶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他才想起母亲常说的“天冷要回家”,可他看着沈南衍的身影,怎么也舍不得走,最后只能找了些干草,轻轻盖在沈南衍身上,又把攥在手里的银簪放在他身边,小声说:“哥哥,我先去找娘,找到娘就来接你,你等着我”
说完,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树林,却不知道,这一转身,便是多年的分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