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惊

瓦青的屋檐下,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门前青石板上,那婀娜娇美的新嫁娘,穿着嫁衣,别了爹娘。

一步一回头哟,千百种情感在心里交杂。

又想起那一日偷听父母和媒婆谈话。

“宋家公子,家境不用说了,这城里谁不知宋家家大业大,人品,相貌又都是拔尖的,咱姑娘嫁过去,肯定是过好日子的。”

“可...宋家怎么看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

“宋老爷去得早啊,宋老夫人守寡这些年,太不容易,人宋公子是个孝子,就想着托我寻一个贤良和善的,我看咱们姑娘这样的就很好,虽说是去做二房……”

“啊?是做二房……”

“哎呦,我的老爷夫人啊,咱门这样的人家,有机会攀上宋家这样的高枝,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求什么呢!再说,做二房怎么了,嫁到宋家当姨太太享福,总比嫁个小门小户的过劳累日子强吧。”

“这……”

“宋家的少奶奶,哪是那么容易当的。”还是媒婆的声音,“这也有这的好处,咱姑娘过去了,虽然只是二房,但上面的那个,我都听说了,是个不中用的,刚嫁到宋家就病得要死,成日待着房中养病,听郎中说,也就这一年了,熬不熬得过今年冬天还要看造化。”

见她父母还是犹豫,媒婆又说:“三郎也快到娶妻的年纪了,到时候他姐姐要是真嫁到宋家,她姐姐能不帮扶着他?还怕他到时候娶不到一个好媳妇吗?”

这话直勾勾的掐进夫妇俩的心坎里。

谁家不疼儿子呢?况且家里就这么一个独苗苗。

就这样,她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轿子摇摇晃晃进了那小门,她一颗心也跟着摇摇晃晃。

她坐在床上,只盯着自己的足尖,看绣鞋上精巧的花纹。

周围的婆子和丫头都退了出去,方才所有的嘈杂都被一扇门隔绝在外,房间里静悄悄的。

宋承光走向她。

剑眉星目,面如白玉。

那俊朗英挺的眉眼就着摇曳的烛火出现在她眼前,她忽的又红了脸。

双手不住的绞着那一方丝帕,上面的鸳鸯花纹都瞧不清了。

“你早些歇息吧。”他淡淡的说出这句话。

秦柔玉终于抬起头,满眼错愕地看着他。

秦柔玉原本羞红的脸变得煞白。

可宋承光已转过身坐得端正,不再看她一眼。

秦柔玉一张俏丽的脸上说不清是难堪多些还是委屈多些。

她是隐忍惯了的人,只是眼里还是流出了泪,弄花了精致的妆。

她没再说话,顺从地躺在床上,闭上了不停流泪的通红双眼。

最后还是宋承光起身吹灭了喜烛。

“吱呀--”

秦柔玉听到了躺榻发出的声响。

他甚至没回到床上。

窗外的夜风吹动了帘子,月光柔柔地照进来,照得人心凉。

秦柔玉一夜没合眼。

天亮后,有丫鬟来帮她梳妆打扮,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要有个体面的样子。

宋夫人近几日病得重了,待在房中不便见人,让人送了礼来,秦柔玉谢了礼,又去给宋老夫人敬茶。

宋老夫人不到四十的年纪,素静的鹅蛋脸上略施粉黛,圆润的耳垂上坠着那一双成色极好的翡翠耳环,衬得她越加典雅美丽,自有不输那些年轻女子的风韵。

她接过秦柔玉奉上的茶,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笑容是温和的,只是她的眼睛是死的。

秦柔玉看得出来。

她未出嫁时,家中贫寒,她常同母亲与姐姐做些精巧女工,卖给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

刘府的大小姐,貌美如花,多才多艺,刘老爷捧在手里养大的掌上明珠,她在最好年华时遇见个人,原以为会是一段天赐良缘,哪知那男人只是个浪荡公子,并非她所盼的良人,她被毁了清白,任她再如何貌美,也没有男人愿意娶她。

虽不愁吃穿,但流言蜚语害死人,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每次秦柔玉看到她,都觉得她底子里已经开始空了,她美丽婀娜的躯壳下,已经没有血肉了,她那双曾美丽动人的眼,如今看来就像是水面上那片薄薄的月亮,又冷又空,里面的七情六欲好像已经绝了。

她的眼里没有魂了。

如今她的婆婆,一位如此美丽而娇贵的女人,竟也生了这么一双眼睛。

秦柔玉打了个寒颤。

又说到宋家,宋家虽然世代经商,宅中却无半点富贵俗气,只一派的清新雅致,少见艳丽颜色。

唯独宋承光在院子里种的一院子花。

花是艳丽的红色,被人照料得好,看着比新人的喜服还要艳上三分,每一朵都饱满娇艳,馨香萦绕。

这些花是早些年宋承光亲手种下的,他十分看重这些花,一直亲手照料,除非实在抽不出时间,才会允许府里最巧手做事最细致的丫鬟替他照料。

有一回,一个丫鬟错手折断了一支,本想着院里有这么多花,不过少了一朵,只要她不说,就没人会知道,便把花藏在袖中,谁想最后还是被宋承光发觉了。

宋承光对下人一向温和,那是他第一次发怒,吓得那小丫鬟六神无主,险些直接晕了过去,后来不管那丫鬟怎么哀求,宋承光还是把她赶出了宅子,然后阴沉着脸进了屋,听说后来宋夫人好生劝了他许久才消气。

说起这宋夫人,倒是一直都病着,日日都待在房中,除了宋承光和为她看病的大夫,连下人也是不太能进到房中,莫说进房,下人们平时里走过夫人房前都要格外当心些,生怕惊扰了宋夫人。

这宋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柔玉听服侍过她的人说,夫人是个难得的美人,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仙女,从没见过那么美的人。

想来她也是极美的,不然宋承光怎会这般疼她爱她。

秦柔玉想着,望着院中红花,轻声叹气。

宋宅这几日来了位客人,是个年轻男子。

这位客人看起来和宋承光差不多年纪,模样生得十分俊俏,只是白皙过头了,很显病态,两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差不多高,却更加显出他羸弱来。

他的眼尾好像天生上扬且泛着红,看着秦柔玉的时候,微微眯了眼,一双眼看着更加细长,他似笑非笑的看了秦柔玉一眼,也不说话。

他眼中的神情并不如何友善,但秦柔玉也不在意,她看得出来,他一定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他名为苏受明,是我从前外出做生意时认识的好友,近来身体抱恙,来宜城求医,在此暂住些时日。”

宋承光和她这般说,敷衍似的,像是不愿与她多说,秦柔玉也并不觉得如何。

他本该连敷衍也不必的,她知道的,在他心中,她也只是这府中的“客人”罢了。

夜里,宋夫人房中,床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问:“今日可好受些?”

另一个答:“我也说不清,或许好些了吧。”

开头说话那人又说:“等过几日……”

两人挨着一起,极其亲密地说着话,过了小半个时辰,就熄灯躺下了。

“你怎么总这么不老实……嗯……轻些……”

压在说话人身上的人不搭话,只一味地笑,随着房中喘息声越来越大,底下那人受不住了,直说慢些轻些,动作着的那人轻声哄着,说就快了。

直到后半夜,房中才渐渐安静下来。

*

宜城这些天的天气并不好,乌云密布,白天也和晚上似的阴冷,密密麻麻的撒着雨,一刻不肯停似的,老天爷就这么不大不小不干不脆地拖着,不肯给个痛快。

“今年的雨季来得有些早啊……”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能出门了,靠在自家门口,神色有些萎靡的感叹着。

这雨下得人心烦,简直什么都干不成。姓苏的客人来得不巧,似乎从他到府中的那一日起,这雨就开始下了。

除了用餐时,他几乎从不出房门,给他瞧病的大夫倒是天天带着一身雨水来一趟,也许是大夫医术高明,这些天下来,他的脸色倒是已经好看了许多。

宋承光是很在乎这个友人的,总是对他十分关切,有一日苏受明穿得比平日单薄了些,宋承光便说了他几回,非要他去加件衣服。

一个大男人,像个老婆婆一样说着这些话,秦柔玉看着新奇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宋承光看到了也不在意,只说苏受明身子一向虚弱,若是不小心着了寒也要受罪的。

不知为何,秦柔玉听着他关怀备至的语气,竟然有些羡慕。

对友人尚且如此,不知他对着宋夫人,会是怎样的温柔体贴。

又是雨天,秦柔玉左右无事,便在卧房中看着窗外的妖艳红花,也是奇怪,看起来那么娇弱柔媚的东西,竟然没被这雨水给毁了,反而像是被雨水滋润得很好,更加显得美丽。

秦柔玉就这么看着,竟有些痴了,也不知道为何,一股子倦意涌上来,她躺在一旁的斜榻上,准备闭眼时她突然想起,新婚那一夜,宋承光也是在这上面睡的,心里突然觉得不怎么自在,但倦意来得汹涌,她最后还是合上了双眼。

睡是睡下了,只是也睡得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虽然没有雨,但是天气依然是阴沉的。她站在宋府的门口,从门外看着里面,处处都一模一样,处处她都熟悉,

只是她一眼瞧过去,却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大门开着,她慢慢地走了进去,没有看到平日里的那些下人,偌大的宅子中,只有她轻轻的走路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梦里的她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别说没有人的声音,连一丝风的声音都没有,就像除了她,这府中,再无活物!

“哐当!”

身后的大门不知道被什么猛的关上,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一声格外的刺耳,她被吓得脸色发白,甚至不敢回头看上一眼,什么都顾不得了,下意识的往自己的厢房跑去,好像那里会是安全的。

不,不要去!不能去!

她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女人清醒的直觉告诉她那里会更加危险,可她的身子并不受她控制一般,她的内心越是挣扎,她的身体跑得越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跑得这样快。

终于到了小院门口,她已经隐隐约约的能看到小院里宋承光种下的妖艳花朵。

不对,这些花,何时这般茂盛了?

她的身子已经彻底不受她控制,像有一双手拉着她,将她拉扯进了小院中。

园中景象让她瞪大了一双杏眼,满眼的惊恐。

满园的红花妖艳的开着,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争奇斗艳似的,争先恐后的开着,让整个小院笼罩着一股邪气。

可再邪也邪不过花丛中的那个修长身影。

明明没有日光也没有雨水,他却撑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撑伞的手修长白皙,伞下的面孔精致非常,眼尾微微上挑且泛红,像话本里妖精的相貌,不是苏受明又是谁?

他穿了一身暗红的衣裳,站在花丛里,像是要和这花融为一体了。

苏受明定定地看着她,又是如同那天初见时似笑非笑的神情,只是这一次,许是看到自己和他几乎一样苍白得脸色,他慢慢收起脸上的笑意,微微皱起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痛快的事,用及其古怪的眼神瞪了她一眼。

却也是这诡异的一眼,直接把秦柔玉从梦中硬生生逼得醒了过来。

秦柔玉瘫软在榻上,浑身的气力都像是被掏空了,她喘着气,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哪怕明知道那是在梦中,她还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冷风从窗口吹进来,她打了个寒颤。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伸手想把窗子关上,却在看向窗外时生生停了动作。

外面还是不依不饶地下着小雨,一片雾蒙蒙的,可是她还是看到了那个在花旁撑伞的修长身影。

油纸伞、暗红厚重的衣服、还有那人苍白病态的肤色,是和噩梦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苏受明像是感觉到有人看他,微微侧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秦柔玉脸色惨白,冷汗直出,满脸的惊恐神色,害怕得全身发抖,根本无法克制的恐惧已经笼罩了她全身。

苏受明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神色始终都是淡淡的,仿佛没看到她一样,并没有露出如同梦中那般诡异的神情。

秦柔玉关上窗子的时候手还在颤抖,她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上,双手交叠压在胸口,好像这样能自己得到一些力量,不至于那么的慌张。

疯了,真的是要疯了。

她后来再见到苏受明的时候,总会往地上瞧了一眼,看到地上有他的影子才能安心。

他有影子,他是人。

她这样告诉自己。

可在心里,她还是对苏受明这个人有了不可言说的惧怕之意。这件事沉甸甸的压在她身上,短短几天她就瘦了一圈,整个人看着十分憔悴。

这事又不好与他人明说,她只好胡乱编了个身子不舒服的谎话。

“身子不舒坦,要请个大夫来好好给看看。”饭桌上,宋老夫人先是柔声关怀了秦柔玉几句,又埋怨自己儿子不懂贴心,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许配给你,才几天,就这般憔悴了,这话要是传出去,还不知道那些长舌妇该怎么说呢!

宋承光应了她一声,再给秦柔玉夹了一块翡翠卷:“这些天为受明调理身子的医师医术尚可,等会儿让他给玉儿也把上一脉,开些药剂调理一番也就好了。”

他刚说完,做在他身旁的苏受明便笑了起来。在场的人除了宋承光,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宋承光有些无奈的看着他,摇了摇头,却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秦柔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天来的调理确实是有用的,他的面颊已经不似刚来时惨白,越发显得他俊美来。

后来那医师真给秦柔玉开了一个方子,从那日起,便日日有人给她熬药,黑红的一碗,古怪的颜色,喝到嘴里倒是没有多大的药味,反而有一股清甜滋味在其中,好似花蜜一般。

雨还没停,宋承光照旧去了宋夫人房中,可房中,哪有什么貌似天仙的宋夫人在?

苏受明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块帕子细细看着,帕子上绣的是鸳鸯戏水,绣这帕子的人绣工极好,一针一线都能看见其中的情意。

苏受明听见脚步声,等宋承光走得近了,直起身来,把帕子扔在他身上,说:“给,你的鸳鸯。”

宋承光笑了,并不理那帕子,任它掉在地上,他伸手去摸苏受明的脸,苏受明往旁边躲了躲。

宋承光在他旁边坐下,握住他的手,这回他不躲了:“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苏受明也不看他,冷声道,“好好的你来这干什么?”

“我来见我夫人啊。”宋承光将他的手牵起来轻轻一吻。

“这可没你的夫人。”苏受明冷笑一声,将他的手甩开,“想要夫人,找你的玉儿去,以后你也别来见我,免得又引得旁人进来,我还得披上那张假皮装女人。”

“原是为了这事。”宋承光坐近了些,不管他挣扎也抱住了他,贴着他耳根吻了吻,说,“明儿,好明儿,饶我一次,我知错了。”

苏受明本就不是真的生气,要是真气他也不会来这了,这会他也不挣扎了,软塌塌地靠在宋承光身上:“唉,这日子,真是没意思。”

“原来明儿是嫌闷了,”宋承光笑,“明日我就让戏班子来。”

“不要,”苏受明把玩着宋承光的手,“不想看。”

宋承光问:“那你想要什么?”

苏受明从他身上起来,离得稍远了些,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道:“我想你让她走。”

宋承光叹气,道:“明儿,你知道的,我没办法的。”

苏受明转过身,再不看他。

宋承光想再去抱他,抬起手半途又垂下,又是一声叹气。

苏受明说,是我的错。

宋承光马上说:“明儿,你没错。”

苏受明只是摇头不再说话,十分疲惫似的,躺了下来。

宋承光替他盖好被子后在他身边躺了。

两人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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