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筝若是知道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让沈严觉得自己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定然会觉得十分冤枉,她自幼在宋府便不受宠,又在惯于虚与委蛇的宋复身边长大,自然将他遇事总能笑得云淡风轻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只是如果说宋复是笑里藏刀,宋筝不过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而已。
沈严如今只想着,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让她总算舍得换个表情,拿过那张写废的草稿才发现是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府中沈老夫人最信神佛。
沈严有些头痛,一把扯过她面前的纸:“别抄了。”
宋筝心中又是一痛,熟练的从他手中救下脆弱的宣纸,幸好没有揉皱,这一沓若是都作废了她怕不是会当场拿剑逼着沈严给她补回来。
杏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的秋寅拼命给沈严使眼色,一副“我已经尽力了”的表情。浑然没看懂秋寅眼神,也不知道自己捡回一条命的沈严只听得杏儿冷冷的声音:“这些都是沈老夫人送来的,老夫人说要夫人在三日内抄完。”
没想到沈严直接撩袍坐下,对战战兢兢的秋寅说:“还愣着干什么,过来磨墨。”
宋筝还以为沈严是让秋寅替自己抄,心中颇有些惊讶秋寅还会写字,却在看到沈严握笔的时候楞在当场。
见她一副惊讶的模样,沈严道:“看着我做什么,第一次知道我会写字?”
这就是在同她开玩笑了,这若是在几年前谁不知道沈严一副行楷千金难求,只不过如今谁都知道沈将军厌恶握笔,连军报大多都让属下代笔,其中缘由并不难猜。
沈严写的很快,等他注意到宋筝的目光凝在自己的侧脸上时,她已经迅速的垂下了头,天知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沈严端坐在桌边提笔习字了。
她低着头,不敢让沈严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睛。她无比清晰的意识到,除了沈严,她自己也被困在过去,只能原地打转却找不到出口。时间就像是一座看不到边界的马车,裹挟着她不断往前,而她却在上车的时候把自己的心忘在了原地,依旧不得其门而出。
这一天,宋筝干巴巴的坐着,看着自从习武后便不怎么再拿笔的沈严老老实实坐在房中抄了一下午的经书。
秋寅和杏儿都沉默着,显然都没想到沈严竟然一个人从白天坐到天黑,硬是将剩下的份都一个人抄完了,杏儿来问晚饭准备什么的时候,宋筝便说了句将军抄书累了,示意晚膳准备的丰盛些。
大概是因为沈严今天抄书的功劳,杏儿倒是点点头就跑出去了。
等到下人进来布置晚膳结果端上来一大盆酱肘子的时候,宋筝不由得抚额问秋寅:“就不能准备点夏日寻常该吃的菜吗?”
秋寅点头如捣蒜,再进来的时候手上端的是盘卤鸡爪。
她不是这个意思……
可这世间重新去准备菜肴也来不及了,于是宋筝只能在沈严站在饭桌前沉默时镇定自若的拿碗筷挡住抽动的嘴角:“以形补形,将军多吃些。”
“……”
用完饭,沈严问道:“什么时候去金卢寺?”
宋筝答曰明日。
沈严点点头道:“明日我去巡防营转一圈就回来,等我回来同你一起去。”
杏儿和秋寅都难以置信的抬起头,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的神色,只不过秋寅惊的是明日居然又要和杏儿一道。
*
约莫是昨日夜晚睡得很早,宋筝早早便准备好了经书在府中等着,直等到未时也不见人,又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秋寅才匆匆的跑过来,说巡防营出了些事,将军赶不回来了。
宋筝便叫人套了马车带着秋寅和杏儿往金卢寺赶,马车快行到附近街口的时候便驶不进去了,东珠旱灾,杭京城中也多了一批四周流浪的难民,金卢寺一日两次在寺门口施粥布菜,她原本是算着时间的,但为了等沈严晚了快一个时辰,便正好撞着了金卢寺门口一片混乱的场景。
也不知是哪个路过的贵人散了些银钱,门口围着的人群便开始骚乱起来,宋筝连忙后退几步,看着长街上不停推搡互相踩踏的人群,宋筝有些不知所措,正在进退维谷之时,她的手肘猛然被人一把抓住往后一拉,大红色的发带从她的眼前飘过,一道身影翻身下马,提着手边的剑直往人群中心而去。
叶商连剑鞘都没有拔开,只是横在身前迅速分开骚乱正中间踩踏的人群,纷乱的众人逐渐安静下来后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宋筝身上,她抬起头,终于看见挡在自己与人群中间的黑马之上的沈严。
有了叶商和沈严控场,庙前施粥的住持很快反应了过来,人群重新排成一列,沈严朝住持点了点头,走到宋筝面前低声问她:“没事吧。”
宋筝想了想道:“脚好像崴了一下,麻烦将军扶我进去。”
在场的人面色俱是一僵,叶商的懊恼直接写在了脸上,之后的一路格外的沉闷,独自郁闷着是不是自己拉的那一下害宋筝崴了脚。
杏儿倒是不大明白,自己一直跟在夫人身边,怎么不知道夫人什么时候崴了脚,不过既然都说要将军送进去了,想来是崴的不轻。
沈严显然没想到宋筝如此不客气,也只好跟着她一起进了金卢寺的大门。
一行人神色各异,只有宋筝和引路的小沙弥一般神色淡然的走在中间。
大虞道佛两教并存,金卢寺算是杭京数一数二香火鼎盛的寺庙,寺中常驻的方丈清远大师弟子无数,算是金卢寺扬名杭京的一大功臣,也是宋筝此行的目的。
小沙弥将几人引致禅房外便先行离去了,宋筝叩门进去,沈严和叶商便站在不远处等着,两人低声谈着巡逻的事项。
清远大师和宋筝的缘分能追溯到许久之前,在宋筝刚和沈严议亲时便是找到了清远大师合的八字,这事当时在杭京也算是沸沸扬扬,众人都在感叹宋复竟能请动清远大师为两人合八字,且两人的八字相生相合,不偏不枯,应当算是桩极好的婚事。
不过宋筝却知道,宋复的能耐不止于此,她与沈严的八字称不上是合适,甚至可以说是相生相克,然而她不在意,宋复更不在意。她只知道拿到批文时,沈家都夸赞说两人会是极为匹配的一对。
方丈意有所指道:“你今天带了他来,可他未必愿意见我。”
宋筝无奈:“我会劝劝他,也请大师……见他一面。”
方丈点点头,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出门前清远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你知道,我的批语没有变过。”
宋筝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禅房外的树木郁郁葱葱,阳光晒得人有些眩晕,叫她想起小时候抬头望着硕果累累的梨树,明明知道那还泛着青色的梨子是酸涩的,可还是忍不住咬上一口,非得被酸的狠了,才会把它丢掉。
可这世上的梨子,到底还是酸的多,甜的少。
沈严见她出门站在树下发呆,手中还捏着一张签文,便上去问道:“怎么,抽的签不好吗?”
宋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抽了只签忘了放回签筒,背过手去将签藏在背后:“大事在禅房中等着,将军快些进去吧。”
沈严半天才反应过来道:“我就不进去了,我不信这个。”
“将军不是都来了吗?”
沈严噎了一瞬:“是来,来处理东珠难民的事情。”
可今日的骚乱事发突然,他和叶商又怎么可能提前知晓,宋筝心知肚明,他应当是一忙完事情便衣服也来不及换便策马来了这里,处理难民骚乱不过是顺手之举罢了。
宋筝笑了笑,也没有反驳:“将军若真不想进去,便不会送我进来了。”沈严的马就在她面前不足两步的地方,若她真的崴脚,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何况她根本没有用心假装,沈严又怎么可能看不穿,也只有杏儿和叶商一路小心翼翼,以为自己真的摔了。
沈严的拳在身侧捏紧又分开:“大师,怕是不愿见我这种身负杀孽之人。”
“沈严,你知道东珠这次旱灾,圣上调了多少钱粮过去吗?”宋筝冷不丁的问道。
沈严点点头,不明白话题问什么突然变了过去,他也算有所耳闻,东珠旱情虽严重,好在杭京存粮充足,宋复也算是多年在户部摸爬滚打过来,已经将当地官吏乡绅囤积余粮、苛捐赋税的事情一一处理,杭京也接受了一批东珠的难民,事情眼看着就快平息了。
他倒是不得不承认,像宋复这般行事不择手段之人,有时也有用武之地。
“那你知道若北疆这一仗战败,杭京要付出多少金银钱粮吗?”宋筝接着问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北疆这一战前,正是因为苏家抗击外敌不力,杭京每年都要流出一笔不菲的钱财。
“圣上的七公主,可能要嫁去和亲;国库空虚,各地的赋税自然水涨船高;少了香火供奉,寺庙也没有余力施粥,今日你所见到的那些难民,便只能流离失所,妻离子散。”
“杭京是最太平的地方,这里的人从未见过哀嚎遍野、路有饿殍。可这一切,都是北疆千千万万战死的儿郎用命换来的。”
宋筝将平安福塞进锦囊,系在他的腰间,轻轻推了推他:“沈严,进去吧。”
希望他从此,能睡个好觉。
希望那些日日夜夜纠缠着他让他无法安眠的梦魇,能够放过他。
希望将他困于过去寸步难行的那些伤疤,能够在时间的沉淀下渐渐愈合。
曦光倾斜而下,宋筝立在树下望着他进门,枝条在她头顶垂下,树梢渐长,蓓蕾初发,树下的少年也曾鲜衣怒马凌云志,应许人间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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