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兔儿灯

禅房中央横着一座屏风,想来是之前见宋筝时须得隔开,如今也没有搬走,屏风前映出清远大师的身影,沈严没怎么进过寺院,打过招呼便端坐于垫上,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清远出声。

沈严终于耐不住开口:“大师为何一言不发?”

屏风后传来清远的应答:“将军不信神佛,多说无益。”

“将军从前少年英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不信神佛,如今纵横沙场,更觉命在自己手中。”

沈严终于起了几分兴趣,坐直了身子,目光似乎透过了那层屏障:“大师既然如此神机妙算,想必也很清楚沈某心中烦扰的是什么。”

屏风后递出一把燃香,应该是金卢寺特制的安神香,沈严收于袖中,还等着方丈开口,静默片刻后才发觉谈话好似已经结束了。

倒不是沈严自视甚高,只是这安神香虽说气味恬淡有助眠的功效,但常燃于寺庙中,普通香客捐过香火钱后便能获赠一把,实在算不得什么金贵玩意儿。

清远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将军心中所烦扰的事,不是已经有人解惑了吗?”

沈严顿了半晌,禅房的门虚掩着,门缝正好对着外头栽种的松柏,树荫下站着宋筝和叶商,宋筝长裙曳地,嫩绿色外衫衬的脖颈亮的晃眼,像是烈日炎炎下蒸腾出的雾气,叶商站在她对面,正低头同她说着什么,手中还捡了一根折断的树枝比比划划,大概是在给她模仿刀剑的招式。

宋筝站的笔直,脚步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枝条从她面前划过甩在树干上时,甚至能看见她眉心跳了跳,沈严缓缓勾起嘴角。

清远的声音悠然飘远:“将军如今之路,所走每一步皆是自己所选,希望来日莫要后悔。”

沈严的目光停留在宋筝身上许久才复又回到面前,并没有听清方丈说了什么,只是见清远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行了礼起身告辞。

方丈回了个礼道:“若是来日将军心中真有所求,再来寺中也不迟。”

*

叶商等沈严走进禅房才慢腾腾的往树下挪了挪,有些愧疚的问她脚还疼不疼,这话问的宋筝一头雾水,半晌才哑然失笑:“随口说的罢了,将军晚上总是做噩梦,我不过是替他寻个台阶,好叫他同方丈谈谈,解开心结。”

叶商这才恍然大悟,同样作出大彻大悟表情的还有候在一边的杏儿和秋寅,只有她和沈严从始至终心知肚明,其他人却一头雾水。

叶商是真的不明白,在北疆向来是信奉宁为百夫长,胜作读书郎,在战场上拼杀总好过在这杭京城读书习字。

宋筝有点好笑的看着他:“才用功了不到半月罢,这话叫别人听了还以为寒窗苦读十年了呢。”

“叶商,人同武器不一样就是因为人有思想,你如今的位置,总得懂得多些,否则将来就会变成别人手中的刀剑。”

叶商应了一声,鼻尖出的汗亮晶晶的,宋筝看了他一眼,这样热的天他还穿着一身黑袍将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不由得担心道:“怎么穿的这样严实,不会又受伤了吧?”

“那不能。”叶商乍听得这话便大声反驳道,“我哪那么容易打输!”瞥见宋筝的表情又改口道:“我是说……我们那是友好切磋、武艺交流。”

宋筝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时候她都快记不起几个月前的叶商还在初见时便问自己名讳,如今已经有个校尉的样子了,但他总还是会时不时的冒出点傻气来,叫人哭笑不得。

叶商看着她抿着唇角忍俊不禁的样子,觉得这样鲜活的她很好,他甚至鬼使神差的想,宋筝好像只在他面前笑的这样好看,她就该是这样,宜喜宜嗔。

叶商甩甩头,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所以叶校尉做什么大夏天穿一身黑袍去同人家武艺交流,这也是战术?”

“那倒没有。”叶商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把袍子展开来给她看,宋筝总算想起来这是上次裁缝上门时给他定的样式,只不过是秋装,现在穿也太热了些。

见她还是没明白,叶商言简意赅道:“好看。”

宋筝刚想问校练营都是一群训练的士兵穿的好看给谁看,脑中却不自觉想起自己随口问他上次说的是谁家女子时叶商支支吾吾的模样,她还记得叶商说想要将新练的拳法打给人家看,叶商每次挑的诗也都是豪放一派,仔细想想叶商一直都用他来指代……

怪不得叶商说从没想过两人会有什么结果。

此时沈严已经从禅房出来走到两人中间,及时避免了一场尴尬。宋筝去旁边添了一炷香,等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两人已经不在原地了,她往禅房后面走了走,总算瞧见了两人的身影。

只见沈严朝着一名身着僧袍的男子行了个礼,叶商瞥见沈严的动作,立马依样画葫芦的行了一礼,僧人摇着头,手里还比划着什么。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宋筝表情复杂。

沈严直起身子:“见到清远大师从房中出来,便来打个招呼。”

“那你知道他在比划什么吗?”

沈严摇头。

宋筝好心告诉他:“他的意思是,他不是清远大师,你认错人了。”

“……”

叶商开口道:“可我们明明听见路过的小沙弥叫他师父。”

宋筝道:“因为他是今日当值的洒扫师傅。”

*

三人出庙的时候,沈严和叶商牵着马,宋筝跟在后头,她很少近距离的看到这么高大的黑马,也不知是不是战马,她从前学着骑马的时候接触到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大都个头适中,脾性温顺。

沈严的马看上去就大不相同了,毛色乌黑发亮,左侧还挂着长剑,马蹄哒哒的踏在长街上,所过之处行人皆明智的往两边避开,于是三人硬是从街中央被人让出一条道来。

沈严回头时正看见宋筝抬头盯着他的马:“想骑马?”

宋筝还没来得及否认,沈严已经停下脚步,走到她身前朝她伸出手,打算扶她上马。宋筝看了他一眼,确定沈严是认真的,才小心翼翼的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她还不会自己上马,费力的踏上马镫,估计是耽搁的有些久,黑马有些不耐烦了,喘了口气抖了抖脖子,宋筝一脚没踩稳,沈严眼疾手快的将她接住,这下她没敢再耽搁,迅速坐稳了身子。

害怕这马再发脾气,宋筝迅速拿手抚了抚鬃毛,也不知是这聊胜于无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沈严牵住了缰绳,黑马鼻孔嗤了口气,乖顺的低下了脑袋哒哒的走着。

马走的很稳,可马背上的人心却跳的很快。

长街上的人不少,杭京的人都能看出沈严和叶商身份不凡,而两人却都只牵着马,马背上是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姑娘。

宋筝看着沈严的背影,都没去注意街上有多少人在偷偷打量他们,也没想到他们夫妇二人如此高调出现会给杭京城报刊文业创造多少题材,她只想起从前沈严曾经同人打赌,若是谁能拿到元宵节那盏高挂在入口处的兔儿灯,他便带着人溜进马场去骑马。

她去打听了,那盏兔儿灯是整个灯会上猜中灯谜最多的人才有的,算是悬赏。

虽然宋筝既不喜欢兔儿灯,也不喜欢骑马,但既然沈严想要,她还是无比认真的搜罗了书铺上每一本关于灯谜的书,薄薄的书册一本一本摞在桌上,连书页边缘都被她翻得微微起卷。

元宵前一天街上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宋筝便在路过扎灯笼的人家时踮起脚尖,仔细看那些提前挂上去的灯谜,她个子还小,沈严看到她总是费力的眯着眼睛瞧那些挂在高处的灯笼,就掏银子给她买了一个。

卖灯笼的人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价钱越贵的灯笼挂的越高,沈严开口就要最顶上的灯笼,宋筝连连摇头说不用,双手摆的像两轮小风车。

也只有沈严这种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才会舍得花大价钱买盏中看不中用的灯笼,店主舍不得这桩生意,连忙点头哈腰满面笑容的拿长钩把灯笼取下来塞在宋筝手里,她推拒不过,只好接下。

两人走出几步还听见店家大声感慨说如今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讨个小丫头欢心这么大手笔。宋筝涨红了脸要把银子给她,沈严哪会收下:“给你的就拿着。”

于是宋筝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兔儿灯送给沈严,元宵当天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皆是成群结队,只有宋筝费力的在人潮中挤来挤去,像是赶趟似的往摊头上赶着收集灯谜的纸条。

等到敲锣时,所有人都想知道灯会上最漂亮的兔儿灯花落谁家,便都往入口处赶,宋筝艰难的挤到入口处,终于在最后一炷香燃尽前将手心的一大捧纸条堆在了桌上。、

桌边的白锦绣脸色很难看,守灯人一一清点后宋筝险胜了三张,把将兔儿灯取了下来递给宋筝。台下的人群有的在欢呼,有的认出瞪她一眼甩手而去的正是传闻中白家的二小姐,便偷偷的交头接耳。

气氛一半热烈一半尴尬,宋筝有些下不来台,她不知道白锦绣也在,要不然是决计不会出这个风头的,就在她手足无措时,沈严从台下翻身跳上台来,带着僵立在台上的宋筝跑下台。

有人在后面问沈严去哪,他回头高声回道:“愿赌服输,趁着天黑带小丫头混进马场骑马去!”还冲着宋筝挑了挑眉,搞的她莫名其妙。

几个相熟的笑骂了他几句,宋筝余光里瞥见白锦绣被一群姑娘围着在发脾气,她抖了抖,抓着沈严的手跑的更快了。

只跑到码头叫了艘船,沈严才停下来,她总算能歇口气,乌篷船摇摇晃晃,江上一片漆黑,只有月色照亮的粼粼波光。

“小五,你可以啊!”沈严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还是你讲义气。”

宋筝迷迷糊糊的,没懂他什么意思,不过倒是想起来把手里的兔儿灯塞给他:“送给你。”

沈严不明所以:“给我干嘛?”

“不是你喜欢吗?”宋筝瞪大了眼睛。

后来她才知道,沈严根本不喜欢什么兔儿灯,只是白锦绣缠着他带自己去马场玩,他被缠的实在头疼,才找了这么句借口。

“我没想到她找了那么多人来,我走两步就能看见别人在替她猜灯谜。”沈严道,“小五,你也太厉害了,一个人能赢这么多。”

宋筝打了个哆嗦,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她恨不能立刻飞到白锦绣身边把这个破灯笼塞进她怀里,

宋筝想起白锦绣快要吃人的目光,转过头冷静的对着撑船的船夫道:“师傅,麻烦往回走,越快越好。”

“哎哎哎!”沈严差点跳起来,一把将兔儿灯抢到自己怀里:“哪有送出手的东西再拿回去的道理!”

“到时候被白锦绣找麻烦的又不是你!”宋筝气的要命,“你根本不喜欢这灯……我……”

“我喜欢喜欢,喜欢的不得了!”沈严连忙竖起手指保证,“这是小五送我的兔儿灯,我以后葬在棺材里也带着……”

“沈严!你这个人真是!”宋筝用手去捂他的嘴,气的脸都红了。

乌篷船驶过一座桥洞,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沈严手中提着的兔儿灯发着莹莹的光,照亮两人各自一半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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