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商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颇有些不适应,脑袋中嗡嗡的,只记得宋筝叮嘱他的——少喝酒,少说话。他委屈巴巴问她:“那我还能干什么。”
宋筝说他平时板着脸的时候太凶了,让他到时候记得多笑一笑,叶商于是很听话的露出八颗大白牙看着她笑。宋筝沉默片刻道:“算了,你就……多吃点饭吧。”
沈严被一众皇子的敬酒扰的脑袋都疼,连几个皇子长什么样都没有记清楚,只轮到禹王的时候多看了几眼,毕竟这是沈家送出去一个女儿扶持着上位的皇子。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也看不出哪里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往旁边看了一眼,他本来还担心叶商喝多了酒乱说话,却看到叶商乖乖的坐在位置上埋头吃饭,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的太多都喝出幻觉了。
也许正是因为酒喝的太多了,他才想要为宋筝出头,哪怕她只是宋家拉拢自己的一个筹码,也是自己的正妻,怎么就由得别人如此轻贱。
拉着宋筝的手,他的口气有些冲:“何必给那些人面子,区区一个县丞的夫人,也配和你坐一桌。”
宋筝任他拉着,也不知他真正想骂的是白锦绣,还是那些年看沈家落魄来踩一脚的人。沈严如今已是镇北将军,沈家也算是能扬眉吐气了,她知道沈严心中的感受。
她们成婚后相见的次数其实很少,这样的亲密也是头一遭,沈严的衣服熏得是白木檀香,混合着丝丝酒气包裹着她,宋筝明明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不大清醒了。
“我就要调任杭京的都指挥使,以后,就会一直留在杭京了。”他想这应该才是宋筝真正感兴趣的话题。
“恭喜将军,得偿所愿。”她却只是这样回了一句。
等微凉的夜风将人吹得清醒些后,沈严才注意到自己将宋筝的手牵的有些紧,而她也就这样任由自己牵着,其实在他看来两人之间并不是寻常人家可以牵着手漫步的夫妻,但他也没有放开。
倏忽间掌心的手扣的紧了些,他抬头看见迎面走来的宋复,心中因为酒意有些迷惑的情绪突然就被冷风吹散了,变为一片冷寂。
“看来将军和筝儿的感情还算不错。”
宋复其人,也算是朝堂中的传奇了,一介商贾竟能做到户部尚书的位置,明明已经年逾四十,却看不出多少岁月的痕迹,反而依稀能辨认出年轻时丰神俊朗的面容。
“见过宋大人。”沈严行了礼,虽然在朝堂上宋家对他助力颇多,但他知道宋复明里暗里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人。他后来才知道,沈严想要的不只是一个禹王的拥趸,更是一个没有任何异心可以任自己拿捏的仆从。
因而在得知他私下与苏家接触后,宋复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断掉军中的粮草来遏制他过于出彩的战绩,人命于他而言,不过是筹码。
后来在宋筝的周旋下,粮草和被褥还是有惊无险的到了北疆,他从来没想过宋筝会为了自己和宋复抗衡。他拆开一起送来的家书,依旧是熟悉的娟秀字体,问他是否安好,他红了眼眶,头一次觉得那干涸的墨迹似乎都带着杭京的温度,似乎是她站在自己眼前,往来的书信洋洋洒洒问的全是战况,只她一人会问,他是否安好。
他收拾起书信,却发现信封中还有一张纸,惯常宋筝的家书只写满一张,他竟也没有细看。而那剩下的一张只两行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祝郎婿早日凯旋回京。
是宋复的字迹。
他一瞬间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即使他死在北疆,对宋复而言,也不过是少了一颗用的还顺手的棋子。
宋复看出沈严在走神,却依然面不改色受了这一礼:“我与筝儿也许久未见了,不若将军先行一步,让我同筝儿父女间说说话。”宋复笑道。
确认沈严已经走远,宋复脸上挂着的笑淡了些:“筝儿,你做的很好,别因为苏云染的事让他抓到什么把柄,剩余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
杭京暮春的雨下得淅淅沥沥,暖而潮湿的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宋筝坐在窗边翻书,被沈严盯的有些心烦意乱,最近沈严有些奇怪,有时来她房里只是为了吃一块桌案上摆着的红豆糕,甚至还打听了她两年间的动向,不知道是不是宴席上的宋复让他变得警觉。
私下的查探她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他动不动来她房里呆上一下午让人有些遭不住。
沈严确实有话想同她说,之前的宴席上他见到宋筝同校练营的一个副将点头打了招呼,便起了疑心。他对于宋家本就警惕,此番见到宋筝和副将认识,便装作不经意问了一句,却没想到打听出从前的一桩事来。
王副将听他问自己怎么认识宋筝,觉得很奇怪:“这有什么奇怪的,除了我,校练营许多人都见过夫人啊。”
他竟然从不知宋筝还有校练营的人脉。
“将军上次病重的时候,不是夫人前来照顾的吗,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沈严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两人刚成婚的时候,遇上校练营整顿,许多事情堆杂在一起,他也不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位“高攀”的夫人,故而回家的次数也很少。最久的一次是他发了烧,在校练营待了足足两个星期才回府。
他本以为独守空闺的宋筝会找他闹上一场,回府时他已是疲惫至极,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准备应付她的盘问。但宋筝只是将他换下来的衣物交给下人去清洗,又为他备好了热水,等他洗完澡,厨房已将菜肴都准备齐全,等他吃完便上榻休息了。
第二天晨起的时候,宋筝已经被沈夫人拉着去寺庙烧香了,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在收拾包袱时看到了不知谁放进去的一小罐枇杷膏。整整齐齐放在床头的衣物,都换成了秋冬的厚棉衣。
他于是发现,宋筝和他想象中那些惯于拈酸吃醋,规定夫君下了朝一个时辰内必须回府的寻常妻子不大一样。他这才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心毫无必要,宋筝比他想象的要更拎得清,他们二人的结合代表的只是宋家对沈家的扶持和结交,因而他对宋筝避之唯恐不及,宋筝对他的行踪也懒得过问,只碍于教养把表面功夫做好罢了。
他一直以为,他们二人对于这样表面夫妻的关系是有共识的。
但是原来那个时候,宋筝去看他了?他并没有这一段记忆,只记得躺了几天,等到身子渐渐有了力气,便又一心扑在练兵的事务上了。
王副将听得好笑,将酒一饮而尽:“将军说什么笑话呢,那时你烧的都开始说胡话了,怎么可能自己痊愈呢?夫人带着郎中过来,在你床前守了三日才回去的。”
王副将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虽然一开始也和别的士兵一样看不惯沈严出自世家,但日复一日的操练中也将沈严的认真拼命看在眼里,两人便渐渐成了朋友,也算是沈严为数不多关系尚好的同僚。
“那时多少人都羡慕你娶了这么一个好妻子。”酒又重新斟满,王副将的声音里带上几分调侃,“说来也惭愧,那时候你一个人住一个屋,要不是你夫人担心你出事非要过来看一眼,都没人知道你病的那么重。”
“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喊了你好几声,你都一动不动的,后来人家在你床边守了三天,又是请郎中看病又是熬药的,合着你全不记得了?”
他确实是不记得了。
王副将还在感慨:“这件事一直憋在我心里,你生病的时候我什么也没帮上……可是我娘子病重的时候你还处处照拂……”
沈严闷头将酒一饮而尽,如果说不知道宋筝探病是因为自己烧糊涂了,那王副将娘子病重自己处处照拂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他摸不准宋筝做这些事是在外人面前展示夫妻情深的一部分,还是暗中替宋复查探校练营的借口。
宋筝手里的书页已有很久没有翻动一页了,杏儿在旁边候着,一会儿看看宋筝,一会儿看看沈严,看不懂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等沈严伸手拿第三块桂花糕的时候,宋筝将整个碟子推到他面前:“将军要是喜欢,就都带走吧。”她怀疑是不是将军跟叶商呆的久了,连口味也变了,她明明记得他惯常是很少吃这些甜食的。
沈严噎了一下,喝口茶缓了缓嗓子里的甜腻:“我听说在校练营的时候,夫人来看过我?”
她抬头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是。”
“那怎么也不多待一会儿?”面对着宋筝,他突然不想用那些弯弯绕绕的话语试探,因为面前的少女这样剔透,仿佛多一分的猜忌都是亵渎。
宋筝翻过一页:“我一个女子,去校练营本就不合规矩,待久了不大合适。”
是个合适的理由,再想问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你为我筹集军饷被褥,究竟是真心,还是同宋复一起演了一出打个巴掌给个枣的好戏。
你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只是宋复安插在我身边,最名贵的一颗棋子。
可宋筝眼中的疑惑不似作伪,他终究没问出口,只是扯开话题:“下个月,见清要从滁州回来了,夫人要一同去接她吗?”
宋筝抬起头,还没开口杏儿便忙不迭的答道:“夫人和二小姐关系最好了,夫人当然去的。”
杏儿觉得自己约莫是唯一一个知道夫人为什么不等到将军醒来就离开的人,其实将军病中是清醒过得,宋筝给他换用凉水浸湿了降温的手帕时被他攥住了手,迷迷糊糊的问她怎么来了。
宋筝小声跟将军说他病了,要他躺着休息。
“你快点回去吧……咳咳,别让别人看到你在这里。”沈严说完翻了身,又睡过去了。
那些繁文缛节在她看见沈严烧的昏昏沉沉的时候已经忘了个干净,可沈严这样拼命,她永远不愿意做拖他后腿的那个人。
宋筝于是也点点头:“滁州距杭京路途遥远,我到时候准备些点心,让见清填填肚子。”
沈严也点着头:“好。”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像是走在深夜的独木桥上,不知先牵手的那个人究竟是心怀鬼胎,还是鬼使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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