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期越近,宋筝越会时常想起宋复那日云淡风轻的面孔,自沈严回来似乎在朝堂上给他找了不少麻烦,她总是想提醒沈严注意宋复,可是沈严知道的也并不比自己少。
先前沈夫人言之凿凿的说要亲自操办纳妾的事,但沈严似乎想借着这事把她困在府中,还将随侍的秋寅调去她身旁帮忙。宋筝心下清楚,沈严是不想她出府,很快便传来消息,宋复因为战时调配粮草不力的事被圣上责罚。
杏儿本就因为她要操持纳妾一事心气不顺,秋寅恰好成了出气筒,被使唤的团团转。
秋寅是从沈家落魄时便一直跟着沈严的,算是很得器重,只是年纪尚小,性子也绵软,对上天性泼辣的杏儿像是耗子见了猫,被拿捏的死死的。
叶商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一幕,杏儿正拿着鸡毛掸子站在秋寅身后,扬起了手作势要打上去:“蚯蚯蚓,给我站上去把这囍字粘到上面那窗户上去。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是给你扶着凳子呢嘛!”
秋寅哆哆嗦嗦的站在小板凳上,可怜了个子还没长开,伸长了手臂晃晃悠悠的贴的七扭八歪。
宋筝站在一旁劝解:“算了,等长工来了我让他们贴吧,杏儿你快让他下来罢。”
叶商见状忙颠颠的跑过去:“我来。”他站在板凳上,连手都没伸直就将拿囍字端端正正的贴好了,杏儿在一旁戳秋寅:“你看看人家叶校尉。”
“不用了,叶校尉是客,”宋筝连忙回绝,“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叶商却不以为然,已经去贴下一个了:“你是沈家的大夫人都在这忙前忙后的呢,我白吃白喝那么久,帮点忙怎么了?”
这话把宋筝逗得笑出声来:“那也行,叶校尉多沾沾喜气,兴许不久就该轮到你做东请我们吃酒了。”
不知怎么的,叶商听了这话身子一歪,差点从椅凳上摔下来,吓得宋筝连忙去扶他,兴许是力气用的大了些,疼的他轻抽一口气。宋筝有些无措,想想自己的力气何时这么大了。他连忙将手抽回来,挠了挠头道:“我吓你的,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能把我捏疼了不成?”
四个人忙了一个时辰才算完,叶商仗着自己也帮了不少忙,点名说要吃宋筝从前做过的红豆糕,她当然是应了,只是等杏儿同秋寅打打闹闹着把糕点送过来的时候,他才看见托盘上放着的红花油,眼眶蓦然间有些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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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是纳妾,但好歹是沈将军新官上任后操办的第一场大事,文武百官还是很给面子的纷纷登门道贺,其中不乏从前看沈家倒了踩过一脚,如今又舔着脸对着沈严阿谀奉承的谄媚小人。
纳妾的仪式正室是要坐在高位喝上一杯茶的,宋筝挑了件茶色的长裙,既能显出自己的重视,又不会压过主角的风头。
苏云染生的很漂亮,尖尖的下巴和纤细的腰肢让人看不出这是个已经怀孕四月的女子,席上不断有人发出窃窃私语,说沈将军是如何如何好运,去北疆打仗还能带回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回来。
沈严带着苏云染一桌桌的过去敬酒,有时候被什么人绊住,苏云染便落单在一旁,免不得被人评头论足,有时候席上的男人喝高了,说出些让人尴尬的话,宋筝便不着痕迹的圆过去,替她挡酒,将话题挪到别处。
等到敬过一轮酒了,她便得惦记着使唤人将苏云染送回去好好休息,等到所有事情办妥,席间只余下沈严还在和同僚喝酒谈天,她才能松一口气出去兜兜风。这样一天下来,她竟是比自己成亲还要累,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酸的挂不住了。
她总是不自觉的去看沈严的神色,可他只是挂着客套的微笑与人周旋寒暄,她甚至忍不住去想,沈严娶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带着这样几分真几分假的得体面孔。而他今日的喜悦,究竟有几分是因为苏云染。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杏儿和秋寅在一旁又闹了起来,宋筝酒喝得有些多了,便一个人坐在湖边的亭子边吹风,晚上的风凉,才吹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挡的严严实实。
她抬头一看,是叶商坐在她旁边:“你今日喝多了酒,再吹冷风要头疼的。”
其实她也分不清喝酒究竟是为了苏云染挡酒,还是为了自己不那么清醒的度过这一天。“我特地把你和校练营那些将士调开了,怎么还是出来的这么早?”
她果然是知道的,从她给自己送红花油的时候他就知道,宋筝对于他在校练营吃的苦头一清二楚,只不过他本来以为她忙成这样,注意不到自己那点小小的掩饰。
“有沈严的例子在前头,如今校练营里多了不少世家子弟,他们没怎么吃过苦,脾气也跋扈,自然难管一些。可你身为总司,老跟人打架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我知道……当初校练营和贵族之间那么势同水火,将军都熬出头来了,我大小还是个总司呢,还能吃亏不成。”
宋筝拍拍他的肩:“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沈严刚进校练营也总是满身的伤。”
叶商觉得很好奇,宋筝明明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门夫人,为什么对校练营的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宋筝只是苦笑,难道要告诉他,她不止对校练营的情况了如指掌,甚至还打着沈严的旗号帮衬了不少将士,饶是这样,沈严也花了不少力气才真正赢得人心。
“我就是不懂,我从小学的就是如何行军打仗,可为何还要写什么兵制改革的策论,我写不来这些玩意儿。”叶商回想起自己拿着笔杆子揪头发的场景,还是有些后怕,结果他写了一半的草稿被一个将士看见,还当众嘲笑自己写的文章文意不通字迹潦草,两个人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他本来没想告诉宋筝的,但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不愿说,她便不追问。
“我最近常常在想,自己当初是不是就不该跟着将军从北疆过来。”叶商有些迷惘,“我在杭京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的。”
她转过头望着叶商,眸中带着酒醉的迷离,盛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这世上有些人呢,无论在哪里都能扎根发芽,而另一些人呢,注定不属于任何地方,只属于他自己。”
“难融的从来都不是杭京城,而是人心啊。”她笑着安慰他,“真正能走下去的,都是那些在黑暗中能看到光明的人。”
她今日的话有些多了,抬头的时候月亮的明辉洒在她的脸上,这世上亘古不变的,大概只有这长明的月夜,和凉薄的人心罢。
这话听在叶商耳里有些难以理解,但他能很轻易的感觉到此刻宋筝的悲伤,仿佛是今天月光很好,她便将平时藏得极好的情绪都拿出来晾晒,譬如脆弱,譬如悲伤。他下意识的将这种情绪归结于苏云染身上:“你别看苏云染今日风光,其实没什么好羡慕的,我……”
她笑着摇头,她怎么能不羡慕呢,“你知道我最羡慕她什么吗?”
“我最羡慕她的名字,云、染。”听起来便是一个用了心的名字,而她呢。
她不是不喜欢宋筝这个名字,只是这个名字来的那样迟,迟到第一次出现便是在和沈严合八字的庚帖上。
少年将玉镯重新套上她纤细的手腕,居高临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宝贝的将玉镯看了又看,终于破涕为笑。
“你看嘛,你笑起来多好看。喂,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垂下来,半晌没有说话,大虞风俗保守,男女之间互通名讳确实是件大事,沈严便以为她是介意这个不愿意将名字告诉他。
他撇撇手也不甚在意:“丫头还怪小气的,为了修这镯子小爷快把杭京都逛一圈了,到头来连个名字都没讨着。”
不是的!看他就要走远,宋筝慌忙跑过去扯住他的袖子,垂下头怯生生的说:“我姓宋,你就叫我小五吧。”
“知道了小五,我叫沈严。”
少年弯下腰去,轻轻揉了揉她垂的低低的脑袋。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那日拂过自己头顶的,那只温暖而干燥的手掌。
那双手拉着她跑过杭京的大街小巷,挑起过盖在她头上的红盖头,卷起过她沾着酒渍的袖口。
从前那双手握的是狼毫笔,抄着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如今拿起了刀枪,混着无数将士的鲜血将大虞的旗帜插在北疆常年冰雪覆盖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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