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骤雨

她很少梦到以前的事,可许是今日酒喝的太多了,梦中竟看到一个瑟缩在墙角的小姑娘,把头埋在膝盖中环抱住自己小小的身子。她看的有点心酸,想上前问她怎么了,小丫头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她对视着——那分明是她自己。

幼年的时候,她总是闷在家里,连院门也不出一步。但是有的时候她还是得上药铺买药,这日她一出门的时候正好遇上在街上游荡的一群孩子,团团围住一人一句把她硬生生的逼到了一睹破破烂烂的矮墙下。

她已经努力的蜷住了身子,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可是无论她怎么捂住耳朵,那尖利的话还是一句一句的往脑海里钻。

你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

你爹爹也不要你,没人要你。

你和你娘一样,是个疯婆娘。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明白,是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过得这样苦,还是只有她这样。

无止境的推搡和谩骂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尖叫声和奔跑声,她小心的抬起头,看见围在她面前的孩子被几个石子砸的抛头鼠窜,哭喊着跑远了。

“你们再敢找小五的麻烦,爷卸了你们的胳膊!”头顶突然传来她梦境中盘旋过无数次的声音,少年从矮墙上一跃而下,如神祇般从天而降落在她的面前。她茫然的仰头看他,少年抵着墙低头看她,阳光自身后倾斜而下,把他的面孔映成一片模糊。

她低头从他和矮墙之间的缝隙中挤出去,落荒而逃。

如果她能够选择,她宁可不要被他看见自己这样丢脸的样子。但好像每次遇见他,都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

走了很久,她感到身后似乎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尾随,她还以为是那些讨人厌的孩子又回来了,她鼓起勇气回过头看,少年双手插在裤兜中跟在她三步远处,漫不经心朝她挑了挑眉。

她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跟着自己,若只是顺路,自己这样问只会显得很傻。宋筝于是继续埋着头往前走,还往旁边靠了靠,给他让出大半条道来。

可是走了几十步,身后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的跟着,她停下来,脚步声便也停下来,她继续走,脚步声便跟上来。

再次转过身去,沈严依旧站在三米远处望着她,她不开口,他就一直这么跟着。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慢吞吞的问。

“看看你打算走多远,再躲起来偷偷哭。”沈严双手抱胸,仿佛很期待她蹲下来哭一场。

她又羞又气,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三步并做两步,只想快一点回到她熟悉的小院子中。

“哎哎,真生气啦?”沈严看她不搭理自己,追上去几步拦在她前面,“那些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少在垃圾堆里找朋友。”

“他们不是我朋友,”宋筝小声的争辩道,“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喜欢我。”

沈严大力的拍拍她的肩膀,拍得她半边身子都有点发麻了:“那小爷就勉为其难做你的朋友吧,以后我沈严的朋友,就是你宋小五的朋友。”

梦中的场景倏忽间变得很快,她看到十四岁的自己蹲在沈严身边给他上药,哪怕是在梦中,看见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她的心依旧揪着疼。

“你为什么帮我?”少年长开了的眉眼愈加俊俏,可那样好看的面孔已经有许久没有笑过了,他蹙紧眉头死死盯着她,身周尽是阴郁的气息。

“你说过的,我们是朋友。”她拿手帕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触及伤口,疼的他轻轻咧了咧嘴角。

“朋友?”沈严嗤笑一声,“我没有那种东西。”

*

自从湖边夜话过后,叶商突然就变得斗志昂扬,一半是因为宋筝的鼓励,一半是因为他不想再看到宋筝露出那样脆弱的神情,其实关于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总之他潜意识里总是觉得,也许有一天宋筝也会需要他做点什么,而他希望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起码已经能够在杭京城立足脚跟。

故而他开始很虚心的学习策论,好歹也是战场中拼杀过得,只要学通了文章的脉络精髓,再辅以实战的经验,进步很是神速。

都说字如其人,叶商的字自然是龙飞凤舞,恣意潇洒,宋筝的字则板正端直,偶尔会有朱红色的字迹细巧的缀在他的文章间,给他圈出些错字和不适当的措辞。

这日叶商路过院子的时候看见进进出出的多了许多人,便探头进去望了望,秋寅和杏儿正在清点布料,沈严站在一旁量尺寸。见到他戳出来的一个脑袋,宋筝招招手唤他过去。

“我也有份?”叶商跑过去,老老实实站直了身子,手中抱着的一沓子书纸便随意搁在了石桌上。

两个人都是极好的身量,高挑的个子直直的站在那里,任由宋筝拿着布料在身上比对,大概是这一幕太过养眼,惹得路过的小丫鬟偷偷的打量个不停。

宋筝和裁缝叮嘱完细节,才发现她刚刚将准备给见清做衣裙的图纸放在石桌上,现下和叶商的书纸混在一处,只好费劲的在里面翻找,两个人还偏生站在她跟前把夏日明媚的晨光挡的严严实实,只余下一片阴影。

沈严照例问了几句巡防营的事情,毕竟是亲自从北疆带出来的人,他也希望叶商能早日在杭京城站稳脚跟,正低声谈着什么,听得宋筝轻笑了一声,两个人都低下头去看她。

宋筝手里拿着张翻出来的信笺,不由自主的念出声:“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你这写的是……”

沈严也打趣的望着他,目光中难得带了几分笑意:“是哪家的美人能惹得叶校尉平生两行泪?”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你们笑什么,我就随便写写……”

宋筝不忍看他太过窘迫,便接话道:“是,你家将军可收到过不少,改天让他教教你。”

夏日的天变得最是快,明明上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云层聚拢过来便隐隐有了下雨的征兆,连带着沈严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阴沉,叶商也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宋筝犹豫再三才开口:“我只是想说……”

沈严却打断了她:“尺寸也量的差不多了,今日便到这里吧。”

察觉到沈严显而易见的不快,满院子的下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秋寅连忙跟上前去,只余下宋筝还站在原地,不自觉的将手中的信纸攥的死紧。

叶商扯了扯她的袖子:“将军不喜欢提他从前的事情,他在军中就是这样,不是针对夫人您。”

“是啊,我若是聪明些,就该永远都不再提起。”宋筝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将那纸捏的皱皱巴巴的,“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被我捏成这样也送不出去了罢。”

叶商没出声。

雨水打在翠绿的叶片上,雨后的海棠显得更加娇艳欲滴,叶商站在不远处,望着廊下的人影从暴雨如注站到雨后初晴,她只是那样站着,面前是隐隐蒸腾起雾气的雨帘,连目光都是雾蒙蒙的,不知落在何处。

于是他想到,将军在北疆的这两年,她是不是也这样,自黄鹂鸟啼叫的初春站到阴雨连绵的严冬。

明明两人之间不过相隔数米,叶商却觉得自己离她很远,像是杭京和北疆那么远。

等叶商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追到宋筝身后,被暴雨洗涤过的艳阳将他的影子投在她身旁。

“我写的……真的很糟糕吗?”他很想安慰宋筝,可是她将自己包裹的那样严实,叫所有人都看不见里面的伤口。

宋筝没有转身,也许是在斟酌该怎样回答,也不知该怎样说明,这样一个尴尬的时刻并不是一个闲聊的好机会。

“她同我见过的每一个女子都不一样,”她听得少年的声音固执的自背后传来,“所以……我有些在意她。”

“我只是想着,我坐上了总司的位置,我想缠着她直到她不耐烦的夸我,我新学了一套拳法,我想在夏天的时候打给她看,想借着擦汗的名义问她要条手帕,我把衣领系紧,生怕露出的伤疤太丑会吓到她……”

宋筝很想告诉他,若是真心在乎一个人,哪里有功夫去留心那疤痕是美是丑,只顾着心疼了。

叶商看着她沉默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种慌乱,他现下脑子都不动了,甚至回忆不起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宋筝转过身,定定的瞧着他,久到叶商都以为她看出了什么,才拿着手上的宣纸朝他晃了晃:“跟你刚才说的比起来,真的写的……不太好。”

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出了声,叶商挠了挠头,虽然不明白她是因为什么笑,还是后知后觉的也跟着她笑起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叩响了一扇门,让宋筝从门后走了出来。

杏儿拿伞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刚想抱怨几句天气,就看到宋筝和叶商站在雨过初晴的廊下,相隔几步远,两个人相视而笑,却没人说得清楚笑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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