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如融化的白金,灼烧着息察园后方那片用于“劳动改造”的水泥地。
空气在热浪中扭曲,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阮侭昀被粗暴地扔在滚烫的地面上,身上那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早已破烂不堪,浸染着暗红的血迹和灰土。
有人踩住他小腿的伤处,碾了碾。
阮侭昀喉间溢出极其压抑的一声闷哼,牙关瞬间绷紧。
视野里只剩下无数双踩着廉价塑料拖鞋或胶鞋的脚,围着他站成一个冷漠的圈。
火辣辣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后背和腿部,那是被几个“护理人员”在地上硬生生拖拽两小时留下的烙印。
右耳空荡荡的,唯一的助听器不知在之前的混乱中飞到了哪个角落,世界在他这边陷入了一种模糊的、隔着一层厚玻璃的寂静。
他甚至刚从隔壁区的野狗群里爬出来——那是“改造”的一部分,美其名曰激发求生欲。
碎发被汗水和血污黏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周围的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其他穿着同样病号服的人麻木地看着,或低头躲避视线。
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刺耳又规律的疗养院铃声,像是在为这场公开处刑伴奏。
恍惚间,阮侭昀眯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望向那片过于明亮的、虚假的蓝天。
一只乌鸦正仓皇飞过。
下一秒,异变发生——那乌鸦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猛地僵直,直挺挺地坠落下来。
“噗嗤。”
一声轻微的闷响。
乌鸦摔在他手边不到半米处,溅起的温热血液落在他脸颊上。
阮侭昀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看着那只黑色生灵最后抽搐了几下爪子和翅膀,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死鸟!天上掉死鸟了!”
“晦气!”
“肯定是那灾星招来的!”
围观的病人骚动起来,带着惊恐和厌恶的咒骂声嗡嗡作响。
他,阮侭昀,23岁,息察园三区3026病房常住客。
档案里精神病诊断书长得能当地毯铺:认知障碍、幻觉、创伤后应激障碍、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双向情感障碍……标签多得能开博览会。
明明长着一张足以让任何人心生怜惜的精致娃娃脸,睫毛长而浓密,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可惜,这张脸上常年覆盖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戾气,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八百万没还。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诊断,而是档案最后一页冷冰冰的备注:家属已放弃探视及后续干预,治疗以维持基本稳定为首要目标。
在这里,被世界遗忘,比任何病症都更令人绝望。
五天禁闭,袭击护士长王晓,纵火烧毁三区护士站……他乐得给这死水一潭的地方找点麻烦,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家伙惊慌失措的样子,是他贫瘠生活里难得的乐趣。
“……认知功能严重受损,行为极具攻击性,缺乏悔过表现,目前仍不具备配合治疗的基本意识……”
吕医生平板无波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息察园。
不过是披着文明外衣的驯兽场。
外面的人把“不正常”的麻烦扔进来眼不见为净,里面的人想出去,却比登天还难。
阮侭昀艰难地动了动,脖颈上的金属止咬器勒得他皮肉生疼,让他所有的反抗都只能化为喉咙深处压抑的“呜噜”声。
他试图翻身,换个不那么狼狈的姿势。
就在这时,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停在了他眼前。
视野受限,他只能勉强看到笔挺的西装裤腿和象征权威的白大褂下摆。
他撑着剧痛的身体,一点点抬起头。
来人穿着同样纤尘不染的白大褂,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喉结下方。
一只手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左手上,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
淡淡的烟雾缭绕上升,模糊了来人的面容轮廓,只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阳光偶尔穿透烟雾的间隙,在那挂在右眼的金丝单片眼镜边缘迸射出一点锐利冰冷的光点,细长的眼镜链垂落下来,随着他微小的动作轻轻摇晃。
阮侭昀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一片死寂,只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
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不会是关心。
“呜……呸!”
阮侭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响,用尽力气朝着那双皮鞋的方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尽管准头差得可怜,侮辱性却十足。
对方似乎没什么反应。
只是淡淡地俯下身,伸手,一把攥住了阮侭昀后脑勺被汗湿的头发,强迫他高高仰起头,露出了脆弱的脖颈。
这下,阮侭昀看清了。
是常祈怀。
他名义上的“临时主治医师”。
两个月前,在他气跑了不知第几任医生后,这个男人才空降到三区,顺手接下了他这个烫手山芋。
阮侭昀在剧痛中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嘲弄的笑容。
常祈怀的单片眼镜后,是一双颜色极浅的瞳孔,像是被初雪覆盖的铂金,泛着清冷光泽。
那双眼与他唇角温润的弧度截然不同,太冷静、太透彻,如同冬日冻住的湖面,映得出人影,却毫无温度。
阮侭昀在那片湖中看见自己——一个模糊阴郁的轮廓,像跌入冰面的落叶。
可仅一瞬,那影子便无声碎裂消融,被那道目光轻易穿透。
仿佛从未被进入那人的眼里。
他莫名感到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转化为更深的愤恨,收回笑容,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常祈怀微微挑了下眉,似乎察觉到了他右耳的异常。
他没再说话,而是直接从上衣口袋抽出了自己的医生证件,用硬质的边角不轻不重地拍打着阮侭昀的脸颊,让他看清上面的字。
编号:003962101964
姓名:常祈怀
部门:三区
职务:主治医师兼病区督导员。
“记清楚了,”
常祈怀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我是你的医生,常祈怀。”
说完,他抖了抖烟灰,然后,在阮侭昀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将那点猩红的烟头,毫不留情地按在了他裸露的脖颈侧面!
“呃——!”
皮肉被灼烧的剧痛让阮侭昀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挤出痛苦的呜咽,止咬器下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瞬间渗出更多冷汗。
常祈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实验反应。
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用极其清晰、极其缓慢的口型无声地强调,
“是,你唯一需要服从的那一个。”
烟味、血腥味、尘土味、消毒水的冷气……混杂成一种绝望的气息将他包裹,成了他坠入黑暗前最后的感知,他太累了。
耳边是模糊的、仿佛来自遥远之处的嘈杂人声和持续不断的刺耳鸣响。
妈的,死人……不得好死的……死人……
他在心里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着,彻底陷入了无边的寂静。
……
黑暗。
黏稠、湿冷、带着脏器蠕动的微颤。阮侭昀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逼仄的猩红。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活物般向四面八方抽搐、延伸。
墙壁不再是冰冷的水泥,而是覆盖着带着湿润微光的、暗红发紫的肉质褶皱,随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心跳缓缓起伏、收缩。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腐化的腥甜,还有一种……脏器深处翻涌的酸败气息。
他正僵坐在通道正中一张孤零零的木桌前。
桌上,一个老式的黑色座式话筒。
唯一的光源是嵌在肉壁上的几盏红灯,灯泡外层凝结着血珠般的红色玻璃罩,光线被滤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断断续续、诡异地闪烁着。
天花板上,墙壁上,镶嵌着无数扇紧闭的门,每一扇都被粗重的铁链锁死。
这里像一个怪异的迷宫枢纽,无数通道以他为中心辐射开去,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怎么?
生化危机的迷宫吗?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铃声不是来自听筒,而是从四面八方肉壁的深处、从那无数紧闭的门扉后面炸响!
刺耳得如同刮擦玻璃的金属指甲,又带着濒死的凄厉。
整个走廊随之剧烈一颤!
那些覆盖墙壁的暗红褶皱剧烈抽搐,在阮侭昀的注视下,一个个脓包般鼓胀、裂开!
噗嗤。
噗嗤。
噗嗤。
一颗颗眼球从那裂开的肉隙中钻了出来。浑浊的、布满猩红血丝的、瞳孔几乎扩散到边缘的眼球。
它们无规则地转动着,视线却冰冷地、毫无偏差地,全部聚焦在阮侭昀身上!带着黏液的湿滑声响。
阮侭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起身,冲到桌边,一把抓起了话筒。
没有问候,没有询问。
“咚……”
不是听筒里的声音。
“咚……咚……”
声音沉闷,沉重,带着血肉的粘滞感,从脚下……从四周……从那些布满眼球的肉壁深处传来。
仿佛紧贴着一颗巨大而缓慢搏动的心脏。
阮侭昀察觉到自己的呼吸不受控制地加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了,变成了一段扭曲的电码:
“滴嗒嗒……嗒滴滴滴……”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滴嗒……滴滴滴滴……
他仿佛听到了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咸腥潮湿的空气瞬间灌满肺叶。
滴滴滴滴……滴嗒滴滴
视野里,头顶猩红的灯光扭曲成了遥远水面上破碎晃动的光斑,如同引诱飞蛾的死亡磷火。
沉重的水压挤压着胸腔,肺叶痛苦地燃烧。
他徒劳地张嘴,灌入的只有充满腐烂藻类气味的咸水。
往下沉……
不断下沉……
光斑在远离……
滴……嗒滴滴滴……
一个冰冷、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
“命运,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是……他自己的声音。
一种极致的绝望和荒谬感攫住了他。阮侭昀眼神一厉,猛地将缠绕的电话线勒紧,死死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呃——!”
窒息!
黑暗!
冰冷!
---
“嗬!”
阮侭昀猛然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脖颈处似乎还残留着被勒紧的幻痛。
几秒钟后,囚室的恶臭才重新涌入鼻腔,将他拉回现实。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冰冷、布满污渍的天花板。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难闻气味。
这里不是梦境中的诡异走廊,而是息察园里名副其实的牢笼——静默走廊的单人囚室。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硬板草铺和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
四周的囚室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不听话”的病人:有因为失眠症吵闹而被扔进来的少年,有因阿尔茨海默症被室友厌弃的老人。
他们发出无意义的呻吟、哭泣或呓语,交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吵死了!闭嘴!”
外面传来看守不耐烦的怒吼。
紧接着,隔壁囚室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传来一个傻子惊恐的呜咽。
“叫你吵!电不死你!”
“滋啦——!啊!!!”
电击棒的爆响和凄厉的惨叫瞬间充斥了整个走廊,其他囚室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恐惧的死寂。
阮侭昀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右耳上被重新戴上了一个廉价的助听器。
身上的伤口没有得到妥善处理,有些地方已经红肿化脓,传来阵阵闷痛。
他的手腕和脚踝戴着沉重的、连接着电击装置的特制铐环,脸上的止咬器也依旧牢固。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金属镣铐发出冰冷的碰撞声。
他伸出带着镣铐的手,有些费力地将躺在草铺角落的棕色熊娃娃捞进怀里。
娃娃看起来很旧了,黑色的玻璃眼珠空洞无神,脖子上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小领结,一只毛绒耳朵上别着一个格格不入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星星发夹。
他笨拙地、用缠着绷带的手背,试图抹掉熊身上凝结的污垢和灰尘。
动作牵扯着锁链,哗啦作响。
囚室里唯一的光源,来自靠近草铺墙壁高处的一个狭小铁窗,婴儿拳头大小,透进些许惨白的光。
刚才那是什么鬼东西?
肉做的走廊?
电话?
溺水?
还有……他自己的声音?
他很久……没做过如此清晰、如此粘稠的噩梦了。
这认知让他心底窜上一股冰凉的烦躁。
他朝着那点微弱的光源,艰难地挪动身体。
光很稀薄,只能勉强照亮周围一小片弥漫着灰尘的空气。
簌簌……
几样东西突然从那窄小的铁窗缝隙里掉了下来,落在干硬的草铺上。
——几卷粗糙肮脏的绷带。几块用灰扑扑油纸包裹、棱角分明的压缩饼干。
阮侭昀的动作顿住。
他抬起眼。
铁窗栏杆后出现了一张脸。
是刘诗涵。
她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正紧张地抓着冰凉的栏杆,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抬起来,随后又放下。
“阮……阮先生?你……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怯懦和不安。
阮侭昀抱着熊,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她不存在。
刘诗涵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飞快地说道:
“上、上次的事……谢谢你……”
她指的是之前那个男病人用极其下流的话语羞辱她,而她只会红着眼眶发抖。
当时在旁边堆砌积木的阮侭昀,毫无征兆地暴起,直接把那人揍到几乎休克,自己也因此被关进了禁闭室,继而落到这步田地。
阮侭昀把脸埋进膝盖和熊娃娃之间,停顿了几秒,才发出嘶哑而冰冷的声音,透过止咬器显得有些模糊:
“顺手而已。”
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少自作多情。我只是单纯看那张蠢脸不顺眼。”
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下达最后通牒:
“滚。”
刘诗涵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叮——!”
刺耳的放风铃声骤然响彻整个静默走廊!
刘诗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声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小铁窗边消失,脚步声仓皇远去。
阮侭昀无动于衷。奴隶出栏,上工时间到。他们甚至连遮掩都懒得做,把活生生的劳力美其名曰“风”。
他都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时间和空间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折磨和腐烂。
他拿起绷带,动作粗鲁却熟练地给自己身上几处最严重的伤口胡乱缠绕了几下,算是处理。刚把最后一包压缩饼干塞进病号服里,囚室的铁门就“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打开。
一个陌生的、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春风和煦的微笑,眼神也显得平和宁静。
“阮先生,醒了吗?”男人声音温和,缓步走近,在阮侭昀面前蹲下,保持着一个看似平等的姿态,“放风时间到了。”
阮侭昀维持着抱熊的姿势,闭着眼,毫无反应。
男人脸上的笑容不变,自我介绍道:“你可能没见过我,我是最近调来的顾时翁,顾医生。”
阮侭昀终于掀开眼皮,用那种看阴沟里蠕虫般的、极度嫌恶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随即又闭上。
又一个披着人皮的傻逼。
顾时翁似乎毫不介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自然地搬出了王牌:
“是常医生特意让我来带您去的。”
阮侭昀的睫毛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他再次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去,声音带着嘲讽:
“他死了?没手没脚,需要你代劳?”
顾时翁站起身,拍了拍白大褂上不存在的灰尘,解释道:
“外面来了位情况比较棘手的病人,常医生正在紧急处理,脱不开身。”
棘手?
能让常祈怀那个变态都觉得“棘手”的东西?
他心底那股烦躁里,莫名掺进了一丝扭曲的好奇。
不过他还是扯出一个冰冷的笑,镣铐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哗啦作响:
“那还真是医者仁心,忙成这样都没猝死,真是遗憾。”
他抱着熊,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动作因伤痛和镣铐而显得笨拙又僵硬。
顾时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些明显恶化、渗出脓血的伤口上,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关切:
“阮先生,您这伤……是否需要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这样很容易感染。”
阮侭昀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冷硬地扔下一句:
“关你屁事。”
他踏出囚室门槛,融入走廊昏暗的光线中,只留下最后一句:
“管好你自己。”
顾时翁看着他那倔强而狼狈的背影,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收敛,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深沉难辨。
他缓步跟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与阮侭昀镣铐的拖曳声交织在一起。
看的开心,因为我比较喜欢存稿子,所以会尽量把逻辑写清楚的,毕竟我想把一个故事好好地写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故事,不仅仅是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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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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