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社区”,像一个更为精致的囚笼,它与毗邻的“夕阳红养老院”共同构成了一個封闭的生态系统。
这里收容着那些“治愈完成”却无法回归现实的“废品”,以及一些从“夕阳红养老院”转过来的、被认为需要“社会化刺激”的老人。
他们生活在一個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遵循着更为琐碎和压抑的规则。
美其名曰让他们在“我们共同的家园”里安度余生。
社区的铁丝网更高,笑容更假,“规则”也更甜蜜。
社区入口处悬挂的标语鲜红刺眼:
“社区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我们都需要爱它。”
爱它?
阮侭昀只觉得像吞了只死苍蝇。
所谓的“融入社会训练”,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苦役。
没能“毕业”的病人被驱赶到社区的各种低贱岗位上,说的好听“康复训练”,实则用“表现分”这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
分高,才有饭吃,才有巴掌大的空间不被立即塞回息察园更黑暗的角落,才能避免某些不期而遇的“特殊治疗”。
阮侭昀分到的活儿是在社区的“温馨便利店”里当收银员兼受气包。
店面狭小,货物蒙尘,空气里弥漫着过期面包和廉价清洁剂的混合气味。
今天,那只苍蝇又来了。
是个姓孙的老头,顶着一头稀疏油腻的白发,浑浊的眼珠总像黏了胶水般在阮侭昀脸上、身上打转。
双手不自然地在自己□□处摩擦着。他有严重的性瘾症,且并发着极度扭曲的暴露癖和骚扰欲。
这已经是第四次,他故意磨蹭在收银台前,一边递上几枚硬币,一边用那只枯树枝般的手,在柜台上做出令人作呕的、带有强烈性暗示的下流动作用。
前三次,阮侭昀砸过他的购物篮,用扫描枪怼过他的脸,最后的结果是两天的“特殊服务”。
他以为这老畜生至少能消停一阵。
显然,他高估了这坨垃圾的底线。
“小阮啊……今天的牛奶好像过期了……你帮我看看……”孙老头拖着粘稠浑浊的调子,身子刻意往前倾,几乎要隔着柜台贴在阮侭昀身上。
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钉在阮侭昀被止咬器勒出印痕的下颌线上,喉结上下滑动。
熟悉的恶臭气息扑面而来。
阮侭昀放在柜台下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强迫自己低头,抓起那盒牛奶,动作僵硬地扫过条形码,报出一个冰冷的数字。
他将牛奶连同找回的零钱一起塞进一个薄薄的纸袋,动作带着压抑的暴躁。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沉淀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他手臂的线条骤然绷紧,那袋装着牛奶和零钱的纸袋,带着阮侭昀全部的力道,狠狠砸在孙老头那张猥琐的老脸上!
“啪!”
牛奶盒爆开,乳白的液体混合着硬币瞬间糊了老头一脸!
“啊——!”
孙老头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叫,踉跄着后退几步,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哭嚎和咒骂,
“打人啦!打老人啦!无法无天啊!现在的年轻人一点教养都没有!尊老爱幼都喂狗了!息察园养了个什么畜生啊——!”
污言秽语如同粪坑炸开,瞬间吸引了便利店里其他几个战战兢兢的顾客和角落里的清洁工。
所有人都投来惊恐或麻木的目光。
阮侭昀面无表情地撑着柜台站起来,止咬器下的声音被金属扭曲,却带着不可忽视的穿透力:
“再嚷嚷一句,”
他死死钉在孙老头那张涕泪横流、混合着牛奶和恨意的脸上,一字一顿,
“老子现在就废了你那根没用的玩意儿。让你彻底清心寡欲。”
整个便利店的空气都凝固了。
孙老头的哭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抽气声。
“哎哟喂!阮哥!阮哥!冷静!冷静点!”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影急忙从货架后冲了出来,是李长乐。
他满头大汗,一边拦住几乎要暴走的阮侭昀,一边对着那老头连连鞠躬道歉,“孙伯,孙伯您消消气,阮哥他今天心情不好,您多包涵,多包涵……”
他半推半劝地把还在骂骂咧咧的老头弄出了便利店,这才抹着汗跑回来。
“哎呀呀!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穿着廉价西装、顶着地中海发型的胖男人——姚经理——像颗被点燃的炮仗般从后面的小办公室里冲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满天大汗的李长乐,又看了一眼像尊煞神般杵在收银台后、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戾气的阮侭昀,头皮都快炸开了。
“阮侭昀!又是你!”
姚经理指着阮侭昀的鼻子,气得手指都在哆嗦,唾沫星子四溅,
李长乐张了张嘴,想解释:“经理,是孙伯他先……”
“问你话了吗?上次禁闭还没关够是不是?社区给你口饭吃,是让你好好改造!不是让你三天两头给我惹是生非!你这种态度,还想不想要今天的表现分了?!还想不想吃饭了?!”
他的咆哮像噪音污染源,充斥着整个狭小的空间。
阮侭昀却仿佛没听见。
他的目光越过姚经理油腻光亮的头顶,望向便利店脏兮兮的玻璃窗外。
“…你这种态度,信不信我今天一分都不给你打!零分!直接给你塞回三区电疗室去!”
一只灰白色的、翅膀残缺的小蝶,正扑腾着,笨拙地试图飞过那冰冷的铁丝网。
一次,两次,撞在铁丝上,跌落,又挣扎着飞起。
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落在那挣扎的蝶翼上,有种短暂、脆弱的微光。
“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姚经理见他神游天外,怒意更甚,肥胖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
“今天!立刻!马上给我滚到后面去写检查!写不完不许吃饭!今晚的表现分全部扣光!我看你还横不横!”
阮侭昀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到姚经理因愤怒而涨红的胖脸上。
他扯了扯嘴角,那表情在止咬器的限制下,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弧度,充满嘲讽。
“哦。”
一个字,干涩,没有任何起伏。
经理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脸色发青,正要继续发作,口袋里的对讲机响了。
他狠狠地瞪了阮侭昀一眼,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然后才拿起对讲机,换上一副谄媚的语调走到一边:“哎,是是是,我马上过来……”
等他走远,才不耐烦地朝阮侭昀的方向挥挥手,像驱赶垃圾一样:“滚去休息室待着!别在这里碍眼!”
便利店里暂时恢复了一种死寂的平静。
看热闹的顾客匆匆付钱离开,留下满地狼藉。
阮侭昀嗤笑一声,抱着熊娃娃,头也不回地走向员工休息室。
刚踏进去一步,原本里面几个正在低声聊天的员工瞬间安静如鸡,像摩西分开了红海,齐刷刷地退开几步,眼神躲闪,恨不得在狭小的空间里原地消失。
瘟神来了,躲远点保平安。
只有李长乐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讪讪地坐在他旁边不远处。
“哥……哥,你没事吧?那姓孙的忒恶心了……”李长乐搓着手,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和气愤。
几天前他被几个“白大褂”推搡着霸凌饭卡,是阮侭昀路过随手把其中一个的脑袋按进了泔水桶。
从那以后,这个橡皮糖似的家伙就莫名其妙地黏上了阮侭昀,赶都赶不走。
阮侭昀懒得看他,也没回话。
他像一尊移动的冰雕,径直走到角落一张吱嘎作响的破椅子前坐下。
他没理会其他人或畏惧或好奇的目光,视线落在一辆停在墙角的、用来运送过期食品或补货的手推车上。
上面胡乱堆着几本封皮破损、页面卷边的书,大概是社区为了装点门面采购、最终却沦落到这里的滞销品。
阮侭昀随手抽起最上面一本。
不是书。
是一个简陋的、用线钉起来的厚本子。封面空白。
翻开,里面是各种歪歪扭扭、或娟秀或潦草的笔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杂乱的文字、简陋的涂鸦,甚至还有几枚杂草标本被小心地夹在书页里。
这是“归巢社区”病人们自发流传的“地下论坛”。
唯一的禁忌娱乐和信息源。翻过几页鸡毛蒜皮的牢骚。
“今天的土豆泥有股抹布味”、“昨晚张老头又在走廊唱歌了”和小道消息“听说三区新来了个病人,特有钱”、“东边小花园的秘密通道又被焊死了”……
一行用彩色笔画了个大圈的字迹跳入眼帘:
——重磅!镇上著名哑剧团要来社区演出啦!!!
底下立刻跟了几条潦草的回复:
——哑剧?啥东西?
——笨!就是不说话的!光比划那种!高级货!
——对对对!穿着跟戏服似的花花绿绿!可惜咱们估计没票看吧?唉……
——谁说没票?听护工闲聊好像有赠送票?
阮侭昀的指尖在页面上停顿了一下,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拂过,翻到下一页。
在标记着“每日荐书”的栏目下,他看到了一行新字迹:
第十五本《德米安》——彷徨少年时,寻找自我路。
就在这时,挂在休息室墙壁上方的方形喇叭,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播放疗养院的铃声,而是直接传来一阵异常清晰、仿佛贴着耳膜响起的电流噪音…接着,一个经过合成、甜美到诡异的女声飘了出来:
“亲爱的家人们,‘温馨半小时’时间到。让我们放松心灵,聆听故事时间……”
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开场白后,嘈杂的电流音陡然加剧,随即被一个突兀插入的、完全不同的声音覆盖。那是个语调古怪的男声,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调侃。
“现在是0731频道时间,今天,我们不讲那些空洞的大道理。来听个小故事,怎么样?是《皆大欢喜》中的序言,《旅途》。”
喇叭里传来几声不自然的轻笑。
“从前啊……在一片开得特别、特别热闹的花园里,住着一只独一无二的小蝴蝶。”
男声刻意放慢,带着一种黏腻的描绘感。
“它的翅膀啊…啧,那叫一个漂亮。像是把夜空揉碎了洒在上面,又混着雨后最干净的彩虹光。
所有见过它的人,都恨不能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小蝴蝶呢,也开心,整天飞啊飞啊,追着阳光,闻着花香,那叫一个自在…”
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阴冷潮湿:
“…好景不长。它碰上了一位‘收藏家’。这位收藏家啊,爱它爱得发狂,爱到了骨子里。”
“怎么个爱法呢?”男声自问自答,带着血腥味的轻佻:
“收藏家觉得,这么美的翅膀,要是飞走了,或是被风刮坏了,那可怎么办?太可惜了。于是,他拿了把小剪子,又快、又准、又轻柔地…”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拟声词穿透电流。
“…把那对儿星辰彩虹的翅膀,给‘保存’了下来。”
“后来呢,收藏家又觉得,这么美的蝴蝶,它那纤细玲珑的腿,还有那对儿颤巍巍、敏感又可爱的小触须,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啊!留在外面风吹日晒,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太不像话了!为了‘保护’它……”
“咔嚓。咔嚓。”
“收藏家费了好大功夫,终于把他最心爱的‘收藏品’安置好了。一个恒温的、水晶打造的最华丽的玻璃匣子!
他把那失去了翅膀、触须和所有腿脚,只剩下一个光溜溜、却依旧美丽得惊心动魄的蝴蝶躯壳,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每天啊,他就站在匣子前,心满意足地欣赏着,然后对所有来参观的客人说:‘瞧,这才是永恒的美丽!它永远不会枯萎,永远不会离开我。’”
故事讲完,广播里的男声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让那份死寂的寒意渗透到每个人的毛孔里。电流噪音又响了起来,滋滋啦啦,像某种东西在腐蚀。
几秒后,那个男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
“那么……”
“如果一只蝴蝶,失去了让它成为蝴蝶的一切,那这份被凝固在匣子里的‘美丽’,究竟还剩下什么?”
广播戛然而止,只留下嗡嗡的余音。
阮侭昀翻动书页的动作彻底顿住。这个故事……缝住的翅膀……固定的躯壳……永恒之美……
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感觉喉咙一阵干涩发紧,莫名的焦渴感涌了上来。
旁边的李长乐听得一脸懵懂,挠了挠胖乎乎的脸颊:“这广播啥意思啊?怪里怪气的,蝴蝶不就是蝴蝶嘛,做成标本不都这样?”
阮侭昀看都没看他,敷衍地回了一句:“脑子被门夹了的人讲的废话,你也当真?”接着顺手把手中的本子丢回推车。
休息室的门再次被粗暴地推开。
姚经理赔着殷勤小心的笑,点头哈腰地引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巨大的、几乎塞满了大半个门口空间的……水母玩偶服。
廉价的荧光蓝色塑料布覆盖全身,下面拖着好几条用布条做的、软塌塌的白色长触手。
头部是一个半透明的、吹塑的蓝色大圆球,没有眼睛,只露出玩偶服操作者膝盖以下的两条裤子腿和一双沾着点灰的旧皮鞋。
荧光水母的手里,提着一个普通的柳条编织篮。
篮子里,是一叠厚厚的、深蓝色的纸张票券。
“都精神点!”
姚经理清了清嗓子,努力拿出一点经理的派头,对着休息室里鹌鹑般的员工们宣布,手指着身边那诡异的荧光水母,
“这位……呃……艾利莫斯先生!是咱们镇上即将到来演出的‘深海默剧团’的……重要人物!剧团为了慰问大家,特意赠送了一批他们珍贵演出的门票!”
他搓着手,脸上堆着夸张的笑:“艾利莫斯先生亲自把票送来了!每人一张!都拿好了!这可是能进出剧场的凭证!是剧团和社区对大家的关爱!千万!千万!别搞丢了!”
荧光水母沉默地、缓慢地微微晃动身体,伸出玩偶服下那只属于人类的手,从篮子里抓起一叠票,开始沿着休息室分发。
票是深蓝色的厚卡纸,边缘烫着细细的金色线条,在休息室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不祥的冷光。
票面中央,印着一只形态优美却冰冷的水母图案,它半透明的伞盖和飘散的长触手,占据了整个票面,带着一种深海般的寂静与压迫。
水母玩偶服的手伸到了阮侭昀面前,递过来一张。
阮侭昀看着那张在眼前轻轻晃动的水母票券,又瞥了一眼那巨大、沉默、内部不知藏着何物的荧光蓝色玩偶头。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阮侭昀:……
这什么丑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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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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