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皆大欢喜3

他的声音透过止咬器传出,带着淡淡的疏离:

“谢谢,我不喜欢看哑剧。”

水母玩偶服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那庞大的蓝色头颅轻轻晃动起来,里面传来一阵低沉、断续、夹杂着机械摩擦噪音的笑声,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呵呵…呵……” 笑声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意,“不喜欢看哑剧……”

水母服内部的声音顿了顿,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洞察般的诡异腔调:

“可你喜欢演戏啊……不是吗?”

话音未落,水母服包裹着的那只属于人类的手,捏着票券的手指突然在空中轻轻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噗。”

一声轻响,如同微弱的烛火被吹灭。那张深蓝色、烫着金边的水母票券,瞬间在阮侭昀的注视下化作一缕扭曲的青烟,带着纸张烧焦的细微气息,眨眼间消散在空气里。

青烟散尽,水母服的手摊开。

掌心静静躺着一张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张对折的、边缘烫着繁复古金色花纹的邀请函。

材质厚重,呈现出一种浓郁到近乎凝固的深红色。

不等阮侭昀有任何反应,那只带着廉价蓝色塑料布玩偶手套的手,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那张红金交织的邀请函强硬地塞进了阮侭昀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

布料被粗暴地撑起一个方形的轮廓。

同时,水母服下面垂落的几条白色布条触手,如同活物般猛地窜起。

冰凉滑腻的触感瞬间缠绕上阮侭昀来不及抽回的手腕,紧紧箍住。

那触感黏腻而冰冷,如同深海中某种未知生物的表皮。

阮侭昀身体骤然绷紧,肌肉贲张,正欲暴起挣脱,那触手又闪电般松开缩了回去。

只在接触过的手腕皮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硬币大小的奇异印记——是一朵由幽蓝色线条勾勒而成的、形态妖冶的半开花朵,根部甚至带着几片同样蓝色的叶片,仿佛用冰刺画在了皮肉上。

“通行证。”

水母服内部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混杂机械感的低沉,带着点施舍般的意味,

“别丢了。”

阮侭昀猛地低头看向手腕。

那朵蓝色的花印正散发着冰冷的微光,皮肤下传来轻微的灼刺感。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指去用力擦拭。

“嘶——”

指尖刚碰到那印记,一股仿佛触及滚烫烙铁的剧痛瞬间炸开!

皮肉被灼烧的细微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他缩回手,眼神死死钉在那诡异的蓝色花朵上。

妈的!

今天到底撞了什么邪神?

---

放风时间结束的铃声像驱赶羊群的鞭子。

病人们拖着沉重的步子涌向“娱乐区”——一个挂着虚假彩带、放着几排廉价塑料长椅的大房间。

房间里唯一的“娱乐”就是每周一次的虚假“家信”发放仪式。

大多数邮件柜都空空荡荡,只有少数几个格子里躺着几封薄薄的信封,像是对这份“亲情”的嘲讽施舍。

李长乐却永远充满热情。

他像寻宝一样扒拉着属于自己编号的那个格子,兴奋地抽出一封同样字迹的信,胖胖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献宝似的凑到角落里的阮侭昀面前晃:

“哥!快看快看!又有我的信了!”

阮侭昀头也没抬,他坐在长椅最角落,身体微微弓着,怀里抱着那只熊娃娃。

他手中捧着一本破旧的《德米安》,泛黄卷边的书页上,布满了潦草涂鸦、断线公式和几幅画风神经质的简笔画。

显然经过无数个“前任主人”的蹂躏。

他握着半截旧铅笔,正皱着眉头,在一段文字旁边用力地划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横线。

听到李长乐的声音,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李长乐的回信?

不过是这个傻胖子自己写给自己的慰藉罢了。

踏进息察园的大门,外面的世界就已经宣告了你的死亡。

亲情、友情?

温度?

那是奢侈品,这里唯一的硬通货是命和服从。

他现在只觉得脑子像团乱麻。

水母票、猩红邀请函、手腕上的蓝花……还有那个广播里的蝴蝶……这些东西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搅动着他的认知。

明明还困在这座灰色的监狱里,却仿佛脚下的地面已经在无声地塌陷、扭曲。

为什么?

他的指尖沾了点口水,翻过一页。

翻动中,一句被黑色墨水工整地画了横线、并在旁边打了个星号的句子猝不及防跳入视线: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生于世,就要打破这个世界。”

“喂!”

他没来得及思考,李长乐不满的声音又在他耳边炸响,带着被忽视的委屈,胖乎乎的脸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他手中的书页上,

“我说哥,你不是有那个什么……阅读障碍吗?根本看不进去吧?老抱着本书装什么深沉啊?”

阮侭昀握着笔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笔尖几乎要戳破书页。

一股熟悉的、压抑的怒火瞬间顶到了喉咙口。

就在他即将发作的边缘——

“阮先生。”

一个带着点刻板冷硬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如同在即将燃烧的引线上浇了一盆冰水。

王晓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硬的护士服,不知何时出现在长椅旁,将一个标准尺寸的白色信封递到阮侭昀眼前。

“你的信。”

信?

阮侭昀的怒火凝固在脸上,变成了一丝错愕和荒谬。

他的信?

这是哪个傻逼在搞恶作剧?

他盯着那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只有苍白的纸面。他皱着眉,带着一丝嫌恶和怀疑,接了过来,手指有些粗暴地撕开封口。

里面……居然真的有一张纸。

他抽出来。

不是信纸。

是一张印满了花花绿绿小广告的劣质宣传单页。

什么“神奇万能胶水一贴永不松动”、“祖传秘方专治疑难杂症”、“古董回收高价□□”……满满当当,散发着油墨和廉价纸张的臭味。

阮侭昀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果然。

他把传单揉成一团,正要随手丢弃,手指却在纸页翻动时,瞥到了右下角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地方挤着一行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蝇头小楷般的小字,混杂在一堆无意义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中间:

Eos调查社

专门解决一切“非常规”事件

联系方式:28193-24049

字很小,位置极其隐蔽,像是刻意藏起来的。

阮侭昀深灰色的眼珠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两秒,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纸面。

“让开!我要坐这里!”

一个粗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响起。

阮侭昀抬头。

是彭尚,一个靠着对医护献媚和欺负弱小病人混得还不错的家伙,此刻正叉着腰,挺着他那并不存在的胸膛,一脸睥睨。

他身后跟着那个永远低着头、缩着肩膀、像只受惊鹌鹑的陈郝。

阮侭昀的目光在彭尚那张油腻虚伪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那个怯懦的阴影。

一种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了他。

他到底为什么要活在一群精神病中间?

火药味一触即发。

就在阮侭昀眼神变冷,手指开始收紧,准备让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彻底安静下来时——

“阮侭昀!”

王晓的声音像尖针一样刺破空气,带着点不耐烦和命令,

“别磨蹭了!排练时间到了!跟我去排练室!”

阮侭昀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翻腾的暴戾。他粗暴地将那几张广告纸连同那本《德米安》一起塞回怀里,抱着熊娃娃站起身,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看也没看彭尚那张瞬间涨红又强装凶狠的脸,跟着王晓走了出去。

---

所谓的“心理话剧社”,散发着和这个社区一样的虚伪气息。

排练室里刷着廉价的粉蓝色墙漆,挂着“释放心灵”、“拥抱自我”的标语横幅。

此刻这里正为三天后的“重要级”社区汇报展演——《浪子回头》做准备。

阮侭昀这个“表现分垫底”的刺头,自然被分配了“核心角色”——一个堕落、最后被强行感化的“浪子”。

他穿着不合身、带着霉味的戏服站在临时搭的小舞台上,动作僵硬得像木偶。

对面的演员是个头发花白、表情麻木的老婆婆,徐文。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穿着小裙子的、脏兮兮的破布娃娃,仿佛那是她的全部。

她病号服的衣领上,别着一朵早已干枯发蓝的小飞燕花。

听说她是在老伴去世后,被亲生儿子以“精神失常”为由送进来的,从此再无音讯。

阮侭昀的目光扫过台下。顾时翁坐在第一排,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儒雅的专家面具,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像是在欣赏艺术。

他旁边,坐着一个异常显眼又诡异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质地柔软如绒毛、灰白色调的连体衣。

最扎眼的是脸上那张巨大的兔子面具。

面具的眼睛不是通常的可爱红眼,而是紧紧闭着,长长的白色睫毛垂下,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哀悼。

面具边缘贴合着颈部,看不出里面是男是女。

这就是那个所谓“深海默剧团”的指导员?

一个戴着闭眼兔子头套的哑巴?

台上扮演“慈母”的徐文老婆婆走位时绊了一下,怀里的娃娃差点掉在地上。

她发出一声惊恐的低呼,紧紧地、带着神经质的颤抖把娃娃箍在怀里,眼神慌乱地四下张望。

“卡!”

顾时翁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徐婆婆,注意情绪稳定。还有侭昀,”

他镜片后的目光转向阮侭昀,带着点责备,“眼神太僵了,要表现出挣扎和悔意。我们再来一遍,注意融入角色。”

融入角色?

阮侭昀嘴角扯出一个被戏服高领遮掩的冷笑。

排练被沉闷的脚步声打断。

负责“表现分”评定的一个肥胖官员挺着肚子走进来,直接站到小舞台边。他无视台上的演员,拿出一张纸,声音洪亮却刻板:

“今日社区表现评分通报!阮侭昀!工作时段辱骂患者,攻击他人,顶撞管理!行为恶劣,评分最差!根据规定,取消社区住宿资格,今晚关入‘静默箱’反思!立刻执行!”

“静默箱”——一个竖立的、仅容一人站立的金属密闭箱体,里面只有脚底一个狭小的透气孔,黑暗、狭窄、绝对的无声。

那是比禁闭室更可怕的惩罚。

宣布完毕,官员看也不看台上的人,转身离开。

顾时翁无奈似的叹了口气,站起身。

“走吧,侭昀。规矩如此。”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阮侭昀面无表情地跟着顾时翁走出排练室。走廊的灯光惨白,映着冰冷的墙壁。

脸上那种若有似无的瘙痒感又出现了,像是有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爬行。

“我去厕所。”

阮侭昀脚步一顿,声音嘶哑,转身就要往旁边的男厕走。

“怎么了?阮先生?”

顾时翁停下脚步。

“上厕所。”

阮侭昀不耐烦地甩出三个字,语气恶劣,

“你要看?”

他扯出一点扭曲的笑,“你的癖好好特别哦。”

顾时翁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间,随即恢复如常,侧身让开:“快去快回。”

阮侭昀推开沉重的厕所门,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陈年尿垢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他径直走向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出。

他弯腰,捧起冷水就往脸上泼,试图驱散那恼人的痒意和萦绕不散的诡异感。

水珠顺着脸颊和脖颈流下,打湿了衣领。他甩了甩头,抹了把脸,刚要直起身——

镜子里倒映的景象让他动作瞬间凝固。

在下方那排供矮小病人或儿童使用的洗手池里,其中一个池子里,赫然蜷缩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男孩。

他光着头,瘦小的身体□□地泡在蓄满水的洗手池里,像一条搁浅的鱼。

最诡异的是,他的头上套着一个巨大的、里面漂浮着塑料水草的透明金鱼缸!

浑浊的水淹没到他的下巴,隔着模糊的玻璃壁,小男孩苍白的脸扭曲而静谧。

他的眼睛紧闭着,像是睡着了。

是小鱼!

那个总幻想自己是条鱼的小瞎子!

“操……”

阮侭昀低声咒骂了一句,几乎是条件反射。

他一把关掉水龙头,几步抢过去,手越过冰冷的玻璃鱼缸边缘,揪住男孩后领湿透的病号服,粗暴地将他从水池里拎了出来!

“哗啦——!”

水花四溅,瞬间打湿了阮侭昀胸前的病号服,冰冷刺骨。

“嘻嘻……咕噜噜……”小鱼被拎起来也不挣扎,反而发出咯咯的笑声,嘴里吐着水泡,双手像鱼鳍一样在空中徒劳地摆动,“放我回去……我是鱼……大海……”

洗手池惨白的灯光照在小鱼湿漉漉、毫无血色的脸上,那笑容空洞得令人心悸。

阮侭昀额头青筋跳了跳,像拎着一只不停扑腾的湿猫崽,毫不客气地将小鱼拖出了厕所门,直接塞给等在门口的顾时翁。

“你的鱼!”

语气恶劣得能刮下一层冰霜。

顾时翁熟练地扶住还在傻笑扭动的小鱼,脸上那完美的温和笑容差点没绷住,眉头微蹙地看着阮侭昀胸前的大片湿痕。

就在这时——

“叮!”

走廊另一头,电梯抵达的清脆提示音突然响起。

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一行人鱼贯而出。

为首的男人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医生制服,身形挺拔,步伐沉稳有力。

他脸上戴着严丝合缝的蓝色医用外科口罩,手上是同样崭新的橡胶手套,手套表面似乎还残留着未干涸的、极其浅淡的暗红色痕迹。

是常祈怀。

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助手或护士,每个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沉默不语,如同无声的行尸。

靴底踩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单调、如同倒计时的回响。

白大褂的后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扬起,又落下,带起微小的气流,仿佛搅动了凝固在空气中的尘埃和恐慌。

身后隐约传来低低的、刻意压制的议论声:

“三区的那个……真可惜……”

“常医生都尽力了……”

“排异太严重……”

常祈怀对身后的议论置若罔闻。

视线落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还抱着熊娃娃的阮侭昀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改变脚步的方向,直直地朝着阮侭昀和顾时翁站立的位置走来。

等到他走到阮侭昀身前仅一步之遥,才停下脚步。

居高临下。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强势地压过了阮侭昀身上的水腥气。

“今天……”

常祈怀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是乖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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