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侭昀抬起眼,瞳孔里翻涌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戾气,对上常祈怀那双隐藏在冰冷镜片后的、深潭般的眼睛。
那句喷薄的脏话在舌尖翻滚,几乎要冲破止咬器的束缚。
可常祈怀的视线,平静,深邃,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近乎非人的清明。
那眼神里没有谴责,没有施虐的快感,只有纯粹的、绝对的审视。
像一块万年寒冰,瞬间冻结了所有沸腾的情绪。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所有的诅咒最终被压缩成屈辱而冰冷的两个字,闷闷地挤出齿缝:
“不是。”
常祈怀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不足一秒,便无声地移开,落到了旁边抱着还在滴水和傻笑的小鱼的顾时翁身上。
“这位先生,”
常祈怀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问,语调里听不出疑问,
“我似乎,并没有在三区见过你。”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猛地投入阮侭昀混乱的脑海,激起点点涟漪。
顾时翁早上说……是常祈怀让他来带自己走的?
常祈怀现在说……不认识他?
顾时翁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仿佛那点僵硬从未存在过。
他从容地将还在扑腾的小鱼交给旁边闻声赶来的另一个护士,这才转向常祈怀,伸出了手:
“顾时翁。海外归国的心理学博士。受政府指派,特意来贵院协助进行康复项目的优化工作。”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试探,
“以后可能要请常医生您,多多关照了。”
常祈怀的目光在顾时翁伸出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过了一会,他终于有了动作,慢条斯理地将左手的手套指尖一点点地褪下,那只骨节分明、干净异常的手握住了顾时翁的手。
“常祈怀。”他只报了名字,声音平淡无波
两只手短暂交握,礼貌而疏离。
“海外归国?政府指派?”
常祈怀的声音波澜不惊,“顾博士履历不凡。欢迎。” 他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欢迎之意。
“过奖。息察园的管理模式也很有研究价值,尤其是常医生负责的重症三区。”
顾时翁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温和地扫过常祈怀摘下的手套,
“希望我的工作,不会干扰到常医生原本的…节奏。”
“哪里,只是没想到顾博士如此……积极。第一天就亲自参与‘特殊行为矫正’,还接手了我的病人”
“职责所在。阮先生状态特殊,恰好撞上,自然要处理妥当。况且,常医生日理万机,想必也为三区的‘状况’费了不少心力。分担一二,也是应当。”
常祈怀的目光在顾时翁脸上停留片刻,才收回了手,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那短暂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职责明确就好。”
他淡淡一句带过,随即目光转向阮侭昀,朝着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动作简洁,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指令意味,
“跟我来。”
“常医生,”
顾时翁适时开口,脸上的温和面具纹丝不动,
“阮侭昀今天综合评分最低,按规定,今晚需要进入‘特别休息室’’进行反省。恐怕……”
“我知道。”
常祈怀头也没回,脚步已经迈开,
“看着他吃了药,我才能安心下班。”
阮侭昀没吭声,阴沉着脸,不情不愿地跟在常祈怀身后。
常祈怀的办公室在三区深处,冰冷、整洁、一丝不苟。
惨白的灯光照亮一切,没有灰尘,没有杂物,只有一种无机质的秩序感。
电脑屏幕亮着,密密麻麻的窗口打开着,似乎是病人的档案和各种复杂的医疗图表。
旁边唯一称得上“私人”的物品,是一把塑料玩具手枪,做工粗糙,颜色褪得发旧,显然年代久远,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紧挨着它的,是一个简约的金属相框。
照片里是稍显年轻的常祈怀,站在中间,穿着一丝不苟的白大褂,手里举着一份证书。
左侧是一位笑容灿烂、金色波浪长发的成熟女性,右边则站着一位表情严肃、戴着黑框眼镜的亚裔男性。
三个人并肩站着,背景似乎是某个大学的礼堂。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弥散在空气里。
常祈怀随意地将脱下的手套丢进桌角的医疗废物桶。
他瞥了一眼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黏在额头的阮侭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走到办公桌后,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把细长的银柄剪刀和一个白色的小药板,这才踱步到阮侭昀面前站定。
“坐。” 指令简洁。
阮侭昀依言坐下,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湿透的病号服传来寒意。
“闭眼。”
手指带着薄茧,轻轻撩开他额前湿漉漉的碎发。
冰凉的金属剪刀尖端贴上皮肤,带来细微的触感。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极其细微的、剪刀修剪发丝的“嚓嚓”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响。
动作平稳、快速,没有任何多余或温柔。
修剪掉那些过于碍眼的长度,让阮侭昀的脸更多地暴露出来。
“张嘴。”
阮侭昀张开嘴,露出被止咬器勒得微微发紫的唇舌。
一颗白色的小药丸被放在他舌尖上,带着苦涩的气味。
他喉咙做了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常祈怀没有动。
他伸出两指,用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阮侭昀的下巴,迫使他将嘴张得更大。
冷冽锐利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审视着口腔内部,最终落在他舌尖下方——一个极其细小的、不易察觉的黑色舌钉上。
“舌头,”常祈怀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抬起来。”
阮侭昀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缓缓将舌尖向上卷起。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敏感的舌下粘膜,带来一阵战栗。
常祈怀的手指仔细地按压、拨弄了一下舌钉附近的区域,确认没有任何药片的异物感残留,这才松开钳制,示意他将药片咽下。
冰凉的药片混着口水滑入食道。阮侭昀只觉得一阵反胃。
“听话。”
语气里竟透出几丝罕见的、近乎赞许的温和。
这种耐心和几乎称得上“纵容”的态度,只有在阮侭昀表现出这种近乎机械的“乖顺”时才会出现。
阮侭昀幽深的目光死死盯着常祈怀转身去拿桌角文件的背影,心底早已将对方祖宗十八代凌迟了千百遍。
趁着常祈怀背对自己的几秒间隙,他舌尖迅速一顶,将压在舌根下方、沾满了黏腻唾液的那颗白色药丸卷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了病号服口袋的深处。
但……就在这一连串的厌恶、伪装和内心诅咒之后,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0731频道的广播,那个关于蝴蝶翅膀被“收藏”的故事,白天发生的种种怪事……还有顾时翁……常祈怀刚才说不认识他?
为什么顾时翁能说出常祈怀的名字?
为什么常祈怀的办公室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时间定格般的“整洁”?
连玩具手枪和合照都像刻意摆放的舞台道具?
为什么今天的规则……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突然收紧?
常祈怀转过身,似乎并未察觉。
阮侭昀心头那丝怪异感却愈发强烈。这里的规章制度,都透着一股生硬嫁接的违和感,仿佛……被强加的剧本?
这个念头疯狂地在脑中滋生。
他需要答案!
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用指腹轻轻捏住了常祈怀整洁白大褂的下摆一角,声音被他刻意压得又低又软,带着点黏糊不清的困惑:
“你……你要走了吗?”
常祈怀脚步顿住,侧过身看向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分辨真假:
“晚上不是我值班。”
阮侭昀心脏跳得有点快,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小心翼翼地、断断续续地开始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目光躲闪,仿佛只是害怕即将到来的禁闭而没话找话。
他小心翼翼地提到便利店的冲突、广播里那个奇怪的蝴蝶故事……
常祈怀只是听着,偶尔给一个“嗯”的音节。
最后,像是终于绕到重点,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天真困惑,望向常祈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试探的颤抖:
“常医生……那些……真的是……‘人’吗?”
“人”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又模糊。
常祈怀定定地看着阮侭昀脸上那近乎表演出来的脆弱乖巧,片刻后,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没有温度,更像是冰冷面具上出现了一道优雅而危险的裂痕。
他忽然弯下腰,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双手撑在阮侭昀座椅的扶手上,几乎将阮侭昀困在方寸之地。
两人的脸靠得极近,阮侭昀甚至能数清常祈怀镜片后根根分明的睫毛。
那冰冷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雪松味,拂在阮侭昀脸上。
常祈怀低沉的声音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温柔:
“这么好奇?”
“你如果真的想知道……”
“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
阮侭昀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常祈怀已经直起身,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容瞬间收敛,恢复了惯常的漠然:
“问题结束。下班时间到了。”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拂了拂白大褂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晚安。今晚,好好睡一觉。”
他不再多言,带着阮侭昀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恰好遇到一个路过的护工,便极其自然地将阮侭昀如同一个包裹般移交过去:
“带他去‘特别休息室’。”
没有多余的叮嘱,没有再看阮侭昀一眼。常祈怀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白大褂的下摆最后掠过墙角的阴影,如同一个幽灵的告别。
僵硬、刻板、被无形规则捆绑……阮侭昀被护工推搡着走向那被称为“箱子”的金属囚笼,每一步都像踏在冰冷的虚空中。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如果……这里根本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息察园呢?
如果……这是一个同名的、被套在既定剧本里的……另一个世界?
轰!
他疲惫地将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腕上的蓝花印记灼痛依旧。
口袋里,那封猩红的邀请函似乎也正散发着微弱的、不容忽视的热度。
还有那本破旧的《德米安》……那页纸上,被圈圈勾连起来的凌乱字迹组成的密语——
“东西准备好了,表演那天希望能如你所愿。”
疲惫和冰冷的恐惧裹挟着他。他躺进那个冰冷的、光滑的、仅容蜷缩的金属“箱子”里。
当厚重的金属门被护工从外面无情地合拢、上锁时,“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最后的光线。
绝对的黑暗。
绝对的寂静。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凝固。
黑暗不再是视觉的缺失,它变成了粘稠的、具有实质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耳道,钻进每一个毛孔!
“呃……”
阮侭昀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极其压抑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呻吟。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痉挛、颤抖,手指死死掐进自己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对抗那无边无际的窒息感。
幽闭恐惧症。
像一个古老的诅咒,在绝对的黑暗和狭小的空间中被彻底激活。
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战栗。
他眼前开始疯狂地闪烁起黑色的雪花点,耳边是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声,如同巨浪拍岸!
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病号服,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破旧的熊娃娃死死勒在怀里!
熊娃娃硬邦邦的身体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点微不足道、却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存在感”。
他不能晕过去!
不能!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意识在窒息和恐慌中摇摇欲坠时——
“嗞……滋啦……”
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毫无征兆地突破了金属箱壁的阻隔,直接在他耳边炸响。
像是有人拿着生锈的铁片在刮擦他的鼓膜。
紧接着,一个冰冷、毫无情感起伏的、仿佛由无数种声音叠加合成的童谣调子,在电流的噪音中幽幽响起:
“小蝴蝶,飞呀飞,
星空翅膀真美丽。
收藏家,拿起剪,
剥下翅膀锁进盒子里……
小蝴蝶,爬呀爬,
没有翅膀怎么飞?
收藏家,笑哈哈,
永恒美丽是我的了……
……
滴答滴答,时钟走,
盒子里面多安静。
小蝴蝶……还醒着吗……”
诡异的童谣,带着催眠般的节奏,一遍遍在狭小的金属箱里回荡、叠加,扭曲变形。
那歌词渗透进他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身体因缺氧和恐惧产生的痉挛似乎在这扭曲的音调中被强行扭曲、抚平……一种强大的、无法抗拒的疲倦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冲刷着他残存的意志。
熊娃娃硬邦邦的、仿佛装有机械心脏般微微震动的位置,抵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困意……冰冷而沉重……拖拽着他
……
阮侭昀猛地睁开眼。
不是狭窄窒息、冰冷光滑的金属墙壁。
眼前一片空旷死寂。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空旷到令人心慌的空间里。
脚下是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石质地面,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隐没在沉沉的、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霉菌、旧帷幔和某种……无形之物窥伺的气味。
光线极其昏暗,仅有的光源来自高高的穹顶——那上面悬挂着几盏巨大的、歪歪斜斜的水晶吊灯,但灯上大多只剩下几颗灯泡还挣扎着发出微弱、摇曳的暗黄光芒,如同垂死之人的眼球,根本无法照亮这庞大的空间。
一个巨大、破败、仿佛早已废弃了百年的舞台轮廓沉默地矗立在远处的黑暗中,像一头沉睡的怪兽。
厚重的幕布像是腐烂的蝠翼,沉沉垂下。
这里是……哪里?
手腕处,那朵蓝色花朵的印记爆发出强烈的灼痛感!
一道冰冷而僵硬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立刻抬头望去。
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一个孤零零的、如同墓碑般矗立着的售票处窗口里,坐着一个人影。
不……不能完全称为人。
是白天那个散发着廉价荧光蓝色光泽的巨大水母玩偶服!
它安静地坐在售票亭的破旧座椅里,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半透明的蓝色塑料头颅像一个巨大的、死气沉沉的泡泡。
玩偶服内的肢体轮廓一动不动,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填充过度的道具。
阮侭昀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病号服的口袋。
那封猩红色的、华丽得刺眼的邀请函,正隔着薄薄的布料,散发着灼人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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