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门“叮咚”声尚在回荡,林语嫣愤怒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外。
“哗啦——”
门又被粗暴地推开。
陈医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他身上的白大褂皱巴巴地沾着污渍,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乱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魂。
“陈医生!陈医生!您等等我!那个三号特殊病房的镇静剂配比还没确定!还有七区那个有自杀倾向的新病人需要您签字!王护士长说……” 年轻助理杨旭紧随其后,喋喋不休。
陈医生置若罔闻,径直走向收银台。他的眼神空洞,带着麻木。
他根本没看阮侭昀,目光直接落在收银机旁边的自动咖啡机上。
“一杯黑咖。最浓的。”
阮侭昀面无表情,在轮椅上微微倾身,僵硬的手指按下按钮。
浓稠的黑色液体注入纸杯。他机械地递过去。
“谢谢。”陈医生接过咖啡,滚烫的温度也未能让他麻木的表情有丝毫变化。他抬起疲惫的眼皮,视线茫然扫过内部,然后……凝固在了角落窗边那个身影上。
常祈怀。
陈医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那双被黑眼圈笼罩的眼睛里,瞬间涌起复杂的浪潮——深入骨髓的恐惧,无法掩饰的厌恶,以及一种被强行压下的、近乎悲愤的不甘。
“……常医生。”陈医生的声音像是被强行挤出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好巧。”他努力维持平静,但僵硬的笑容和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动荡。
常祈怀的目光终于从报纸上移开,缓缓抬起。金丝单片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微微侧脸,对着陈医生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如同施舍般点了下下巴。
那姿态,如同国王俯视角落的尘埃。
陈医生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他捏紧了滚烫的咖啡杯,仿佛那是支撑他站立的唯一支柱。他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窗边。
姚经理见状,脸上堆起谄媚笑容,识趣地退开几步。
“常医生最近真是……雷厉风行。”
陈医生在常祈怀对面站定,没有坐下,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紧绷,
“三区那几个复杂病例……昨天那个‘器质性谵妄合并暴力倾向的’,听说您半小时就搞定了?连家属面谈都省了?真是……效率卓群。”
他语气努力平和,但“效率”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意。
常祈怀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处理病变组织,犹豫是最大的成本。”
“冗余的情绪和无效的沟通,只会延误最佳治疗时机。”
他放下茶杯,目光穿透镜片,落在陈医生布满血丝的眼睛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陈医生似乎对这种……高效的治疗方式……颇有微词?”
陈医生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后颈。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常祈怀的目光,喉咙发紧:
“微词?不敢。只是……作为主治医生,或许在某些……涉及复杂伦理和人权的案例上,多一点流程上的审慎……”
他的话还没说完。
“流程?” 常祈怀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打断了他,
“是拯救生命的流程?还是满足自身‘道德满足感’的流程?”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陈赭黎医生,在你执着于那些虚无缥缈的‘过程’时,有多少本可以被遏止的‘污染’,在你的优柔寡断下扩散了?”
“我……”陈医生脸色一白,想辩解。
“你的‘仁心’,”
常祈怀轻轻打断,这个词在他口中带着明显的嘲弄,
“代价是什么?是更多病人的异化,还是整个息察园治疗进度的拖沓?无能,就不要用善良当借口。”
“你!”陈医生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更密,拳头紧握,滚烫的咖啡溅出几滴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同背景板的阮侭昀,忽然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两个医生之间紧绷的气氛。
常祈怀的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兴味,落在了阮侭昀身上。
阮侭昀抬起头,那张被电流强制微笑的娃娃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深灰色的眼瞳里是全然的恶意和偏执的挑衅:
“说得真好听……‘高效’?”他的声音嘶哑,透过止咬器更显扭曲,“不就是……杀得快吗?”
他歪着头,眼神像不懂事的孩子在陈述一个自以为是的“真理”,语气却淬着毒:“常医生这么喜欢‘处理’……怎么不先把自己‘处理’一下?我看你病得……比我们都重。”
这话语幼稚而直接,带着阮侭昀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偏执和攻击性。
陈医生震惊地看向阮侭昀,似乎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插话,而且如此……大胆。
常祈怀并没有动怒,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实验反应。他镜片后的目光在阮侭昀脸上流转片刻,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
“哦?”常祈怀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逗弄猎物的慵懒,“看来我的病人先生,对自己的‘病情’很有见解。可惜……”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直接钉入阮侭昀的耳膜:“判断医生是否‘有病’的标准,掌握在医生手里,而不是……一个连自己精神都掌控不了的‘病人’。”
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单片眼镜,动作优雅而充满暗示:“就像你此刻这自以为是的反抗,在我眼里,不过是病症的又一次急性发作。需要……加大药量吗?”
阮侭昀的呼吸一窒。
常祈怀没有用激烈的言辞反驳,而是直接用身份和认知上的巨大差距进行碾压。
这种游刃有余的、将他所有的攻击都定义为“病态”的姿态,比任何辱骂都更让阮侭昀感到暴躁和无力!
他深灰色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怒火,却又被那强制微笑的脸庞扭曲成一个极其怪诞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般的低响。
常祈怀满意地看着阮侭昀被轻易点燃却又无法发作的憋屈样子,仿佛这只是诊疗过程中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脸色惨白的陈医生身上,语气恢复之前的冰冷:
“看来,陈医生不仅需要精进医术,连管理病人……都显得力不从心。”这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滋滋……常医生!常医生在吗?听到请回答!” 常祈怀口袋里的微型对讲机突然响起急促慌乱的声音,“四区!四区送来一个紧急病人!重度污染伴急性器官衰竭!需要您立刻支援!情况危急!”
污染?器官衰竭?
又?!
阮侭昀的耳朵再次竖起。
常祈怀表情不变,从容拿起对讲机:“收到。稳定生命体征,准备清创和隔离。我五分钟内到。” 他作势欲走。
一直被压抑的陈医生,仿佛被“污染”、“器官衰竭”这几个词和常祈怀最后的讥讽彻底点燃。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常祈怀,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悲愤如同火山般爆发。
他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和巨大痛苦而嘶哑低沉,如同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
“常祈怀!”
“吃着他们的血肉……踩着他们的骨头往上爬……”
“你的心……就真的……不会痛吗?!”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般的控诉和绝望的质问。
常祈怀整理袖口的动作停顿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正面面对着因激动而浑身颤抖的陈医生。
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落在了陈赭黎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波动。
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俯视蚂蚁挣扎般的……漠然。
“疼?” 常祈怀薄唇微启,吐出这个字,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那是什么?”
“陈医生,请问……”
“在你那被廉价的同情和道德感……所蒙蔽的视角里,究竟什么才算是正确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理性:
“是像你一样,在无谓的挣扎和悲悯中,看着更多的生命……滑入深渊?还是用最有效的手段……斩断污染源,哪怕……代价沉重?”
他的目光扫过陈医生惨白如纸的脸,如同在看一件毫无价值的残次品:
“自己无能,守不住所谓的‘底线’,就别把责任推给做出不同选择的人。”
“夹紧你的尾巴做人……少在我面前……妄自菲薄……”
“……愚不可及。”
话音落下,常祈怀不再理会僵立原地的陈医生,径直走向门口。
经过阮侭昀的轮椅时,他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冰冷的吩咐:
“我的病人先生,还需要完成一个A区的信件管理任务。”
他的目光扫向失魂落魄的陈赭黎,“陈医生,A区是你管辖的地方。而且……早上你亲自带去食堂的那位编号071的病人……好像才闹出了不小的‘骚动’?”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那正好……就由你带他去。将功补过。”
他看了一眼阮侭昀。
“安分点。”
“等我回来找你。”
“别……给我惹事。”
说完,他不再停留,走向门口。
阮侭昀抬起头,迎着常祈怀离去的背影,眼底恶意翻涌。他扯了扯嘴角:
“祝您……手术台上……长命百岁。”
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常祈怀的脚步在门口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只有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带着一丝被逗乐的哼笑随风飘来:
“承你吉言……我亲爱的,‘小怪物’。”
他从容地掏出医用口罩戴好,遮挡了面容。
门“叮咚”合拢。
陈赭黎医生死死盯着常祈怀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紧握的拳头最终颓然松开。
他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转向轮椅上的阮侭昀,眼神复杂疲惫。
“杨旭,”他哑着嗓子吩咐,“推他。去A区。”
杨旭立刻应声,小跑过来。
阮侭昀最后看了一眼常祈怀离开的方向。
孙伯从冷柜后探出半个脑袋,看着阮侭昀要被推走,眼神里闪过一丝焦急和失落。
陈赭黎注意到了他,眉头紧皱,强压着不耐,语气尽量克制:“孙伯,这里是公共区域,请回你自己的病房区。不要妨碍工作。”
孙伯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咕哝,又缩了回去。
阮侭昀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
当阮侭昀被杨旭推着穿过那道厚重、布满锈迹的铁门时,仿佛有一层无形、粘稠的膜被捅破,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将他包裹。
浓烈的尿臊味、排泄物的恶臭、长期不洗澡的酸腐体味、廉价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味、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和**血肉混合的腥甜铁锈味……所有味道交织在一起,扼住了喉咙。
光线昏暗。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密密麻麻的狭小隔间。厚重的铁门上只留着狭窄的观察窗。
“哐当!!” 某个隔间里突然传来疯狂的撞击声!似乎有人用身体在死命撞击铁门!
“啊——!放我出去!我没有病!没有!” 一个嘶哑癫狂的男声咆哮着。
“嘻嘻……你看我的肠子……美不美……” 另一个隔间里,飘出女人神经质的痴笑声。
压抑的哭泣、无意义的低吼、如同野兽般的喘息……从各个门缝里渗透出来,汇聚成地狱底层的嘈杂背景音。
杨旭推着轮椅的手微微发抖,脸上写满了嫌恶和恐惧。
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在阮侭昀耳边碎碎念:“妈的……真他妈不是人待的地方……一股子下水道味!陈医生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非得管这鬼地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阮侭昀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冰冷的襁褓。
A区……息察园的垃圾场,病患中的病患,疯子里的疯子。
这里,连空气都带着扭曲的恶意。
“啧,终于走了……”杨旭推着轮椅,忍不住低声嘟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八卦和口无遮拦,
“妈的……每次看陈医生对上常阎王,我都紧张得手心冒汗……常医生那气场也太吓人了!不过话说回来……”
他低头瞥了一眼阮侭昀的后脑勺,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崇拜,
“哥!你真是那个……两个月前一挑十的狠人啊?A区那帮老油条到现在提起来都打怵!当时什么情况?算了你肯定不会说的。”
“后来你被常医生接手了?啧……常医生那种‘手术刀’……落到他手里,算你狠……”
“哎,不过说真的……你刚来那会儿……”
轮椅碾过地面一处粘腻的污渍,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阮侭昀的眼神终于动了,他微微侧过脸,看向喋喋不休的杨旭。
那张被电流强行维持在“微笑”状态的娃娃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度违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闭嘴。傻逼。”
“呃!”杨旭被那声音里的戾气和眼前的诡异笑容吓得脖子一缩,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但没过几秒,他憋不住般又小声开口:“哥……你别生气啊……我就……就好奇……”
他低头瞥了一眼阮侭昀怀里的襁褓,咽了口唾沫,试图用说话驱散恐惧:“而且……你这……抱的是个啥啊?这地方够邪门了,你别再……”
“再多说一个字……”阮侭昀的声音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
“我让你……”
“……下半辈子……也用轮椅。”
语气里的冰冷杀意绝非玩笑!
杨旭终于彻底噤声,连呼吸都放轻了,老老实实地推着轮椅。
穿过如同迷宫般、满是污秽和绝望气息的走廊,他们终于来到一个相对开阔的、散发着浓重汗臭和烟味的大厅。
这里像是一个简陋的“休息室”,摆放着几张破烂的塑料桌凳。
角落蹲着几个眼神浑浊、衣衫褴褛的病人,看到陈医生和杨旭进来,眼神立刻变得如同秃鹫般贪婪、黏腻、带着不怀好意的审视。
“陈医生……来啦?”
“哟,陈大菩萨又来做啥?送温暖?”
“啧啧,还带了个坐轮椅的小白脸?新货?”
“小白脸还抱着个……啧啧……娃娃?真他妈怪胎……”
污言秽语好比苍蝇的嗡鸣。
陈赭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冷得像冰。
他没理会那些污言秽语,目光在角落里搜寻着什么。
“王子睿!”他提高声音喊道。
“到!”
角落里,一个抱着膝盖、蜷缩在阴影里的人影猛地一颤,缓缓抬起头。
是王子睿。
他和早上在食堂发狂暴走时判若两人。
此刻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脸色苍白,眼神清澈而怯懦,带着一种近乎小动物的安静和脆弱。
他看见陈赭黎,脸上闪过一丝安心,小跑着过来,声音很轻很软:
“我在。陈医生”
“等会你好好教这位……阮先生,”陈赭黎指了指轮椅上的阮侭昀,
“怎么整理信件收发室的信件。”他看着王子睿苍白的脸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药按时吃了?感觉怎么样?”
王子睿脸上露出一个腼腆而感激的笑容:“好多了……谢谢陈医生。”
阮侭昀的目光在王子睿脸上停留了一瞬。
早上那个狂暴的疯子?现在这只温顺的羔羊?果然是精神分裂……
陈医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不想再多待一秒。
他目光扫过那些依旧在窃窃私语、眼神不善的病人,冷冷地丢下一句:“赵向阳呢?”
他指的是A区另一个负责杂务、还算“正常”的协助病人。
王子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破旧的衣角:
“向……向阳他……”
他声音变小,带着点磕巴,“……有点事……不太舒服……休息去了……”
陈赭黎又瞥了一眼角落里几个仍在窃窃私语、投来不怀好意目光的病人,眼神凌厉地扫视一圈。
那些人被他看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了下去。他没再问什么,转身对杨旭吩咐道:
“看好这里。”
然后快步离开,他还有更多烂摊子要收拾。
杨旭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房间里再次陷入那种令人不适的安静。
几个病人打量着新来的阮侭昀和轮椅,眼神闪烁。王子睿有些局促地站在轮椅旁边,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那些角落里的目光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扭曲的好奇。
“那个……”
王子睿小声开口,带着怯生生的试探,伸出手想去推轮椅的扶手。
阮侭昀的手臂却猛地绷紧。
他冷冷地瞥了王子睿伸出的手一眼,深灰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温度和信任。
他没有说话,只是自己抓住冰冷的轮椅轮圈,用力一转。
“吱嘎——”
轮椅的金属轮子在地面的污垢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带路。”
两个字,干涩,冰冷,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谢谢。”
王子睿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受伤和无措。
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一种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了脊背,默默收回手,转身,低着头在前面引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