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吾医生的办公室总是弥漫着一股纸张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沉闷气味。但此刻,这种安心感无法抚平他眉宇间的沟壑。
台灯洒下昏黄的光圈,照亮了桌面上摊开的信纸。顶端,是三个沉重得几乎要透出纸背的字:辞职信。
他的笔尖悬停在“辞职理由”一栏上方,久久未能落下。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桌角那个有些陈旧的木质相框上。
照片里,他穿着白大褂,笑容还有些许刚毕业的青涩,怀里抱着扎着羊角辫、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女儿欣欣,妻子依偎在他身边,脸上满是幸福。
那是他调来息察园前拍的。
他想做个好医生,悬壶济世,这是他学医的初衷。
但在息察园这四年,他看到的不是治愈,是更深的沉沦和无处不在的诡异。
他越来越力不从心,也越来越害怕。每一次将“不听话”的病人送进“野狗笼”,每一次面对那些超出理解范围的“异常”,都在消磨他最初的信念。
而此刻,他更想做一个能陪在女儿身边,听她叽叽喳喳讲述学校趣事的父亲,一个能分担妻子辛劳的丈夫。
也许,该跟院长坦诚布公地谈一次。不求去什么更好的地方,只求调到一个离家近些的普通医院,哪怕辛苦点,至少能每天回去。
“叩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
门被推开,陈赭黎医生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比吕吾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白大褂上还沾着些许不明污渍,但他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吕医生,还没下班?”陈赭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自然地走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目光扫过桌面上摊开的信纸,眼神微微一动,但什么也没问。
“还有点记录要写。”吕吾不动声色地将信纸翻面盖住,“你呢?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老样子。”陈赭黎摆了摆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刚处理完一个情况不稳定的病人。唉,这地方……有时候真让人觉得无力。”
“我们到底是在治病,还是在……驯化?”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说起来,吕医生,你家人都在外地吧?这么久见不到,挺难熬的。要是有机会,真想出去透透气,哪怕只是短暂离开一段时间也好。”
出去,清静,安稳……这些词对现在的吕吾来说,诱惑太大了。
“谁说不是呢。”吕吾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真实的倦意,“我们都想出去。”
陈赭黎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热切:“是啊,谁不想出去呢?外面有家人,有正常的生活……不像这里,只有永远处理不完的病情和……”他压低了些声音,“……那些看不见的‘规矩’。”
他看着吕吾,眼神深邃:“我就在在想,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些……‘方法’,是不是就能改变现状?为了病人,也为了我们自己。”
吕吾沉默了几秒。陈赭黎对救治病人的执着他是知道的,甚至有些钦佩,但此刻对方话语里隐藏的东西,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他最终只是含糊地应和了一句,带着几分自嘲:
“都想出去。你想救病人,我想陪家人。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
这话一出,陈赭黎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热切稍稍褪去,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怜悯的神情,但很快又掩饰过去。
“……是啊,都一样。”他低声重复了一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吕吾伸手,默默地将那封未完成的辞职信折好,塞进了抽屉深处。也许……还没到必须走那一步的时候。
抽屉合上的瞬间,头顶的白炽灯管闪烁了几下,光芒明灭不定,在两人身上投下短暂而跳跃的阴影,又在瞬间恢复稳定。
“铃——!”
就在这时,息察园那标志性的、穿透力极强的铃声毫无预兆地响彻了整个区域,尖锐而急促。
“咳,”吕吾率先打破沉默,站起身,整理了下白大褂,神情恢复了医生特有的疏离感,“我得去查房了。深层丙区那个有自毁倾向的新病人需要重点观察。回头再聊。”
陈赭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看着吕吾匆匆离开办公室的背影,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阮侭昀茫然地环顾着四周。
身下是常祈怀办公室那张熟悉的、皮质冰凉的沙发,怀里紧紧搂着那个硬邦邦的熊娃娃,一条薄毯搭在身上。
“唔……”
刺骨的幻痛和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并未完全消退,皮肤下的黑丝似乎在蛰伏,但仍带来细微的瘙痒和麻木感。
更糟糕的是,他的视野开始变得不稳定,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机,眼前的景物边缘微微扭曲,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跳动的马赛克斑点。
“欢迎回来。”
温和醇厚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但这声音传入阮侭昀耳中,也带着一丝失真的电流杂音。
顾时翁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书页泛黄的硬皮书。
在阮侭昀此刻的视野里,顾时翁的轮廓还算清晰,但他手中的书封面上的烫金花体字却扭曲成了不断蠕动的黑色小虫,书页边缘也在细微地波动着。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他沉稳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这光影在阮侭昀看来,如同粘稠的、缓慢流淌的彩色油污。
他合上书,放在膝上,看向阮侭昀的眼神带着一种年长者的温和与洞悉一切的平静——至少在阮侭昀能辨认出的部分是这样。
“常医生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顾时翁的语气不疾不徐,声音里的杂音让阮侭昀有些烦躁,“他今天都不会回来。他把你……暂时,交给了我照管。”
他用了个微妙的词,“照管”,而不是“治疗”或“监护”。
然而这话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阮侭昀一下。
“他不要我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完全是未经思考的本能反应,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孩童般的尖锐质问。说完他就后悔了,这听起来简直像个被遗弃的蠢货,该死的在意这个干什么?
而且顾时翁的脸在他眼中似乎模糊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变得有些诡异。
顾时翁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神更深邃了些,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他轻轻摇头:“只是处理事情。至于他是否‘不要’你……”他顿了顿,语气依然平稳,“这种定义毫无意义。你并非他的所有物。我只能说,他离开前明确表示由我负责你的状态。结果是,他现在不在这里,而我在这里。”
“他到底去哪了?”阮侭昀追问,声音带着执拗,他努力聚焦视线,想看清顾时翁的表情,但对方的脸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不知道。”顾时翁回答得很坦然。
“不过目前看来,我算是你这段混乱航程中的一个临时锚点。”
“临时锚点?哈!”阮侭昀的话语中充满着不信任,像只炸毛又亮出爪子的幼兽。他眼中的顾时翁,身形边缘的马赛克跳动得更厉害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漂亮。把我当棋子送去那个鬼地方替你跑腿探路,差点变成箱子里的烂肉喂了怪物,现在又装得像个救世主?”
他语速又快又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委屈,
“合着你在最高处看戏看得挺爽?我他妈就该被耍得团团转?”
他死死盯着顾时翁,深灰色的眼底翻涌着受伤、被愚弄的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清晰答案的渴望。
顾时翁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
“阮侭昀,”
他开口,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迷宫里的怪物,不是息察园的规则,甚至不是我或者常医生。是你自己濒临崩溃的精神壁垒。”
他微微向前倾身,“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周,你就会被这个‘故事’彻底同化、吞噬。你会变成它的一部分,就像那些无意识的肉团,永远迷失在自己的疯狂里。”
又是“故事”!阮侭昀心头火起。
阮侭昀刚想张口反驳,用最恶毒的字眼骂回去,“你他妈才要变肉团……”我清醒得很。
但他还没说完,顾时翁却抬手制止了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别说话,你需要冷静。”
只见顾时翁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古老的捕梦网,由枯枝、黑色羽毛和几根苍白的指骨编织而成,中央镶嵌着一颗黯淡的、仿佛在呼吸的宝石。
阮侭昀认得这个东西!在喷泉那恐怖的幻觉最后,正是类似的东西和一声玻璃碎裂般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顾时翁将捕梦网在他面前轻轻一晃。
羽毛的影子在墙上旋转飘落,石子投射出星辰般的斑点……眼前的景象开始溶解、扭曲。
没有光芒大作,没有天旋地转。阮侭昀只是感觉周遭的景象如同水波般荡漾了一下,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常祈怀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温暖、舒适甚至称得上温馨的房间。壁炉里跳动着虚幻却令人安心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咖啡的香气。
他和顾时翁站在一张厚实的原木桌前,周围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
“坐吧,没事。”顾时翁率先在桌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只是想和你聊聊,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和环境。”
阮侭昀站在原地没动,像只误入陷阱的小兽,警惕地环视着这个过于温馨、反而显得无比诡异的所在。
他怀里还抱着那只熊娃娃。
“不想坐?好吧。”顾时翁并不在意,“这里,不是息察园,但也是息察园。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我为你临时构筑的‘精神壁垒’,一个相对安全的谈话空间。”
“这里安全吗?”他冷笑,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强撑的尖刻,“还是说,又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场?”
顾时翁没有在意他的呛声,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安全?这个词在息察园本身就是个悖论。不过它至少能让你暂时远离外在污染源,喘口气。阮侭昀,”
他看向了阮侭昀。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确定,你真的在息察园吗?”
“我他妈不在息察园难道在飞……” 阮侭昀脱口而出的谩骂戛然而止。
他的确一直住在一个叫做“息察园”的精神病院里,他确实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但是……但是……他为什么会默认“哑石镇”是他所在的地方?
他记得这里的病房、这里的走廊、这里的医生……可是,他来自哪里?
进息察园之前的记忆是什么?
一片空白,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被刻意遗忘的虚无。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从踏入息察园铁门的那一刻才开始的。
哑石镇……这个名字像是被强行植入的背景板,仔细一想,根本没有任何具体的、属于他个人的记忆与之关联。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熊娃娃,深灰色的眼瞳里难以抑制地露出了真实的、不加掩饰的茫然。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份虚张声势的乖戾外壳在此刻裂开了一道缝隙。
“Eos调查社的社长。”顾时翁平静地回答,“还记得那张广告吗?是我送来的。”
阮侭昀没有回答。
“事情有点复杂……”顾时翁似乎有些为难。
那就长话短说。
阮侭昀在心里暴躁地吐槽,面上却只是冷笑。
顾时翁看了他一眼,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来的目的主要有两个。第一,是为了解决‘电话’的问题,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查到了息察园,目的是处理这里发生的污染源的扩散,一种被我们称之为‘故事异化’的现象。第二,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件……东西。”
扩散……就像他皮肤上的这些黑丝一样吗?阮侭昀下意识地握紧手腕。
他必须去当时见到小鱼的卫生间。
这个念头异常清晰起来,成为了他混乱思绪中唯一的方向。
他顿了顿,强调道:“我很早就说过,我们未必冲突。因为我们并非这个‘故事’的固有角色。而你是。你需要走到属于你的‘结局’。至于结局之后是何等光景……或许……”
“故事,到底是什么?”阮侭昀打断他,这个问题困扰他太久了。
顾时翁笑了笑:“《格林童话》?差不多类似的东西。只不过,我们并非置身事外的读者,而是身不由己的参与者罢了。”
那《格林童话》里有没有告诉小红帽,大灰狼其实是披着医生皮的变态?
阮侭昀在心里面默默想了一句。但嘴上却说着,“关系?”
“关系在于,”顾时翁的语气严肃起来,
“我们原本认为,你是这次‘异化’的核心。我们本该‘解决’问题。”
他刻意加重了“解决”二字,意味不言而喻。
“但我们错了。你不是源头,你也是挣扎在其中的……角色。”
错了?什么错了?阮侭昀只关心常祈怀现在在哪,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线索,以及如何缓解这蚀骨的饥饿和皮肤下蚂蚁爬行的瘙痒。
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抓住的、不至于彻底疯掉的浮木。
他微微叹息,“阮侭昀,我们来自‘壁垒’之外。我们不是这个‘故事’的参与者,严格来说,我们是……维护者。清除不该存在的污染,维持秩序。
而你,你是这个‘故事’里的人。你需要去面对你的命运,走到你自己的‘结局’。至于结果如何……”他摊了摊手,“那不在我的保证范围之内。”
“故事?命运?结局?”阮侭昀嗤笑出声。
顾时翁没有笑,“故事的形式千奇百怪,本质却相通。它们被编织、被讲述、被倾听……也拥有吞噬讲述者与倾听者的力量。
外面的世界,‘看’和‘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有一部分已经开始……不适。这就是我们需要‘清理’的异化。”
“不过,我今天和你说这些,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问你:阮侭昀,你愿意和我们合作吗?”
“合作?”阮侭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跟一个你们想‘解决’掉的‘污染’合作?顾社长,你的逻辑是不是也被这里的规则搞疯掉了?”
“我们需要阻止这个故事。而你,或许能在理清自身的同时,帮助我们。”
顾时翁的语气带上了一种安抚。
“你有兴趣吗?或者,换个说法——你愿意试试看,为自己,为这个你挣扎其中的‘故事’,写下一个……不那么糟糕的结局吗?”
“我很期待,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与你再次相遇。”
顾时翁的话语像无数根针扎进阮侭昀的脑海。“故事”、“异化”、“结局”……这些词语在他混乱的思维中碰撞、碎裂,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意义。
他只觉得颅骨内的压力越来越大,眼前的马赛克斑点疯狂跳动,几乎要覆盖顾时翁的脸。
说完,不等阮侭昀消化这些信息,顾时翁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周围的温暖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火焰、书架、木桌瞬间消失,他又回到了常祈怀那间冰冷、压抑的办公室,依旧站在沙发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办公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小澜探出了半个脑袋,她看到办公室里的阮侭昀和顾时翁,明显愣了一下,清澈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和不安。
她抱着一个书写板,犹豫片刻,低头快速在本子上写字,然后举起:
【常叔叔在吗?】
阮侭昀嘴唇动了动,那句“死了”在嘴边转了一圈,但目光触及小澜那怯生生的、带着一点祈求的眼神,又咽了回去。
“常医生有紧急事务离开了。”顾时翁温和地替小澜解围,“怎么,找他有什么事吗?”
小澜松了口气,又在本子上匆匆写了几个字,再次举起:
[王阿姨睡着了,我怕她冷着了,想给她拿一个毯子。]
阮侭昀看着小女孩那双清澈却带着不安的眼睛,沉默了一下。
他讨厌麻烦,更讨厌和这些“脆弱”的东西产生联系,但此刻,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或许是刚刚经历精神冲击后的茫然,让他开口道:“……我陪你去。”
小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阮侭昀走到常祈怀的办公桌旁的储物柜,蹲下身,阮侭昀走到常祈怀的办公桌旁的储物柜,蹲下身。他眼中的柜门内部一片昏暗,布满了跳动的色块。
他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碰到羊毛毯柔软的质感。他刚想把毯子扯出来,动作却顿住了。
在柜子最深处的阴影里,借着外面透进的微光,他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是小骷髅米。
但它不再是之前那副光秃秃的骨架样子。它的骨骼表面,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带着血管纹路的粉红色肉膜,看起来异常脆弱且……生机勃勃。
它怀里抱着一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像是玩具模型的断腿,空空的眼窝似乎有了点眼球的轮廓,正“望”着阮侭昀。
阮侭昀瞳孔微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厌恶,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小骷髅米似乎感知到他的注视,抱着断腿的骨爪微微动了动。
阮侭昀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动作有些粗暴地将羊毛毯子从它旁边扯了出来,随意地甩在自己肩上。
他站起身,不再看柜子里的小骷髅米,对着门口方向,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去哪?”
小澜指向护士站的方向。
紧接着阮侭昀臭着一张脸,看也不看顾时翁,径直跟着小澜走了出去。
阮侭昀步伐又快又急,像要把所有烦躁都踩进脚下的地板里。
走廊的光线忽明忽暗,空气沉重压抑。
在他身后,储物柜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片刻后,一个覆盖着薄薄血肉的小小骨架,抱着它的“玩具”断腿,悄无声息地从柜子里爬了出来。
它迈着还有些不稳的步子,咔哒咔哒地跟上了阮侭昀的背影,融入了走廊那在阮侭昀眼中光怪陆离的阴影之中。
阮侭昀没有回头,但他听到了那熟悉的、细微的骨骼摩擦声,知道那个麻烦的小东西又跟了上来。他啧了一声,却没有阻止。
顾时翁没有立刻跟上去。他站在原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息察园灰蒙蒙的建筑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
他的目光落在阮侭昀那略显踉跄、却依旧挺得笔直的、充满对抗性意味的背影上,又扫过小澜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紧跟的侧影。
紧接着,办公室的门轻轻合拢,隔绝了阮侭昀肩上那条羊毛毯晃动的最后一丝影子。
顾时翁才收回目光,缓缓看着空旷的房间,最终定格在常祈怀那张一丝不苟的办公桌上。
阮侭昀走得急,并未留意到,在那张宽大冰冷的桌面上,多了一个不该存在的东西——一个朴素的小花盆。
是当时0731所谓的馈赠。
花盆里,几片深绿色、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叶子簇拥着中央。
而在那叶片之间,一支纯黑色的花骨朵正悄然挺立。它并非枯萎的色泽,而是纯粹、浓郁、吸饱了阴影的墨黑,花瓣紧紧包裹着。
顾时翁的目光在那黑花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微澜。
他的视线移向花盆旁那个相框。
相框里的画面,变了。
不再是那张洋溢着青涩学术气息的合照。
画面中稍显年轻的常祈怀脸上的笑容被无限放大、扭曲,嘴角咧开到一个近乎撕裂脸颊的弧度,森白的牙齿暴露无遗,带着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他身边那位笑容灿烂的金发女性,原本明媚的脸庞被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用某种暗红色液体涂画的“X”彻底遮盖,只留下空洞的涂抹痕迹。
照片中三人的眼睛,都透出一股活生生的、穿透相框玻璃的冰冷恶意,牢牢锁定了正在凝视他们的顾时翁。
顾时翁凝视了那照片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
几息之后,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捏了捏自己衬衫的立领,嘴唇微动,对着衣领上一个宛如纽扣的微小装置,低声吐字,
“老万,方向错了。外面的‘异化’扩散速度在加快,优先级变更。你带上宁休言,优先处理外围,确保污染不蔓延出去。这里……我留下看着就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刺骨的电流感猛地窜过办公室!
滋啦——!
[“滋……欢~迎~收~听~0731频道!哎呀呀,检测到不请自来的‘信号’呢?真是……不幸中的不幸呀!本频道可是VIP专享,非~常~不对~外~播~放~哦……嘻嘻……”]
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电磁干扰噪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顾时翁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只是眉头再次微微蹙紧,似乎对这干扰感到不悦,但没有更多表示。
“啧……麻烦。”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诡异的盆栽和变质的相框,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常祈怀的办公室。
走廊。
走廊灯光惨白,映照着光洁冰冷的地板和无尽的、如同牢笼栅栏般的阴影。
阮侭昀大步走在前面,肩上的羊毛毯随着他的步伐晃动,像一面不合时宜的旗帜。
小澜小跑着才能跟上,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着他衣角的布料,指节用力到发白。
阮侭昀瞥了一眼,放慢了脚步。
周遭的寂静被无限放大,阮侭昀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和小澜细碎的脚步声。
但这寂静之下,是喧嚣的幻境。
脑海里的呓语,一波高过一波,尖锐的、疯狂的、无意义的嘶吼和絮语相互撕扯。
眼前景物边缘开始模糊、扭曲,墙壁上似乎流淌下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天花板的灯管时明时灭,闪烁不定,每一次明灭都仿佛有扭曲的影子在其中一闪而过。
冷汗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正沿着脊椎慢慢滑落。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去抓挠那些在皮肤下蠢蠢欲动、带来刺痒的黑丝脉络。
他现在脑子里乱得很。
常祈怀……他知道……
伊卡洛斯的故事……他讲得那么漫不经心,却又在迷宫的关键时刻成为了唯一的指引。这不是巧合……
是不是从自己踏入息察园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看着?看着他在规则里挣扎,看着他被幻觉折磨,看着他……一点点变得不像人?
可……理由呢?
他下意识地摸向手腕,那里皮肤下那朵淡蓝色的、如同烙印般的花朵轮廓似乎更加清晰了。
这东西还在,像个定时炸弹。
然而,稍微集中精神思考,剧烈的抽痛就席卷而来!
他闷哼一声,脚步踉跄了一下。
“呀!”小澜被他突然的动作带得差点摔倒,小手抓得更紧了,大眼睛里满是担忧,仰头看着他。
阮侭昀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噬骨的痛楚和纷乱思绪,眼眸里只剩下被剧痛激起的暴戾和不耐烦的阴郁。
他不想说话,一个字也不想说。
在这种状态下开口,只会泄漏他控制不住的嘶吼。
小澜似乎理解了他的沉默。
她怯生生地松开他的衣角,小跑两步,绕到了旁边,目光落在漂浮着的小骷髅米身上。在小澜清澈的、属于孩子的认知里,这个小小的、会动的骨头架子,更像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伙伴——一个和她一样,无法顺畅表达自己的“孩子”。
她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和一支短短的铅笔,刷刷刷地飞快写着,然后踮起脚尖,把本子举得高高的,凑到小骷髅米那空洞的眼眶前:
[小弟弟,你喜欢听故事吗?我知道好多故事!]
小骷髅米茫然地“转”过头,眼窝对着本子上的字迹,没有任何反应。
小澜不气馁,又赶紧翻开一页,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和一朵蓝色小花,再次举过去:
[你看,太阳公公和花花!很漂亮对吧?]
小骷髅米无动于衷。
[你饿不饿?我有偷偷藏了一块糖!]
[你会唱歌吗?]
[你的爸爸妈妈呢?]
一连串的童稚问话写在翻开的纸页上,在沉默的走廊里徒劳地举着。
小骷髅米只是静静地漂浮着,像一个精致而无生命的玩偶。小澜脸上的期待渐渐被沮丧取代,大眼睛里开始蓄起委屈的水光。
阮侭昀被那持续不断的、试图交流却毫无结果的动静弄得更加烦躁,头痛似乎都加剧了。
他忍无可忍,停下脚步,蹲下身,“笨蛋,用嘴说,她问你话。”
小骷髅米似乎接收到了指令。它歪了歪头骨,下颌骨更加努力地开合。“咔……咔……咔哒……”
“好……” 阮侭昀不耐地纠正,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声音在对着这个怪异的小东西时,有那么一瞬间,褪去了几分尖刺和戾气,变得有点……生硬但专注?纯粹是觉得太丢脸? “笨死了!好——听清楚没?‘好’!”
他之前不是教过小骷髅米说话吗?
怎么现在又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没好气地对着小骷髅米,指着小澜本子上的“名字”两个字,声音沙哑地命令:“说,‘不、知、道’。”
小澜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弯了起来,在本子上快速写下:【他说‘不知道’!】然后对着小骷髅米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阮侭昀看着小澜的笑容,又看了看努力模仿发音的小骷髅米,心头那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他无法理解的别扭情绪。
他站起身,粗声催促:“……快走。”
小澜立刻小跑着跟上,小手这次直接抓住了小骷髅米一根纤细的指骨。
小骷髅米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发出声音,但也没有挣脱,任由小澜牵着它冰凉的小指骨。
护士站就在走廊尽头。灯光比其他地方稍亮一些,但依旧给人一种冰冷、空旷的感觉。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某种陈旧的药味。
一张铺着洁白无菌布的桌面上摆放着病历夹和一些常用药品。角落里,一张老式的摇椅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
王晓就坐在那张摇椅里。
她穿着护士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自然地垂落在身体两侧,头微微歪向一边,眼睛紧闭着,仿佛只是在小憩,安静得不可思议。
小澜一看到王晓,立刻松开小骷髅米的手,哒哒哒地跑到摇椅旁,从阮侭昀肩头接过那条厚实的羊毛毯,踮着脚,努力地想把它盖在王阿姨身上。
她一边盖,一边还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快速写了一句,转过身,举给刚刚走过来的阮侭昀看,脸上是纯粹的感激和开心:
[大哥哥,谢谢你!毯子好暖和!你人真好!:) ]
“人真好”?
他几乎要嗤笑出来——好?他是什么时候跟“好”这个字眼沾边的?
他脑子里全是暴虐的念头,皮肤下爬满了恶心的黑丝,饿起来连自己的伴生体都想啃……
他对上小澜那双澄澈、充满信任的大眼睛,那点本能的讽刺和自嘲像被泼了盆冰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种无措的僵硬。
他甚至不敢去看小澜的眼睛,只能生硬地别开视线,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冷哼。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护士站光洁如镜的玻璃隔断。
倒影清晰地呈现出来。
苍白如纸的脸颊上,那病态的青色更加明显了。
蜿蜒的黑色丝状脉络,如同蛛网般从病号服下蔓延而出,盘踞在脖颈两侧,甚至攀爬上了一点下颚,衬得他本就阴郁的气质更加诡异非人。
深灰色的眼瞳在镜子里显得空洞而冰冷,带着一种被污染过的浑浊感。
怪物……
这个词在他心底无声地响起。
就在这自我审视的瞬间,镜中的倒影捕捉到了王晓摇椅附近的一个细节。
王晓垂落的脑袋,歪向一边……在她脖颈靠近左侧耳后的位置上,一圈不明显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的……勒痕!
他几乎是立马转身地,前一步,挡在了小澜和王晓的摇椅之间,劈手把毯子从小澜手里拿了过来,动作算不上温柔,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来。笨手笨脚地弄醒她怎么办?”他语气依旧恶劣。
小澜被吓了一跳,懵懂地看着阮侭昀突然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和紧绷的动作,小脸上满是困惑和不安。她飞快地在本子上写:
[为什么?大哥哥?王阿姨怎么了?她为什么不说话也不动?]
阮侭昀没有立刻回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步步走向摇椅,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靠近了,那股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血腥味和一种……生命刚刚消逝的冰冷感,混合着王晓身上残留的廉价雪花膏气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
他没有直接去看那勒痕,但眼角的余光已经确定了——很深,边缘有细微的不规则挫伤,是绳索一类的凶器。
尸体是温热的。
刚死不久。
凶手很可能……就在附近?
或者刚刚离开!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和脑海里疯狂叫嚣的幻觉噪音。
他弯下腰,将那条厚实的羊毛毯仔细地盖在王晓身上,动作甚至有几分刻意维持的“轻柔”,巧妙地将她歪斜的头颈和那致命的勒痕完全覆盖在毯子之下。
毯子边缘垂落,盖住了她垂落的手。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深灰色的眼睛看向小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涩的严肃感。
他需要转移孩子的注意力,也需要信息。
虽然他很想说,睡死了呗。说不定梦见她欠我的一大笔钱,吓得不敢醒了。
但是应该会起到反作用吧?
“她……”阮侭昀顿了顿,似乎在极力搜索着词句。哄孩子?他的人生里没有这个选项。
最终只能干巴巴地、用一种类似讲冷笑话的语气说道:“她……睡得太沉了,在比赛谁先醒来,输了的人要学青蛙叫。”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蠢透了。
小澜眨巴着大眼睛,似乎对这个解释半信半疑。
阮侭昀没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立刻问道:“你之前睡着了?醒来她就一直这样?”
小澜用力点点头,在本子上补充:
[嗯!我醒来的时候,王阿姨也睡着的啦。]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小澜?阮侭昀?你们在这……”吕医生话还没说完,目光就落在了被毯子盖住的王晓身上。
他毕竟是医生,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快步上前,轻轻掀开毯子一角,看到了那道勒痕和王晓僵硬的姿态。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蹲下身对小澜说:“小澜,王阿姨……需要休息。这里交给吕叔叔,你去找小小玩好不好?等会儿叔叔去找你。”
小澜被他眼中凝重的神色吓到了,眼圈有点发红,但还是点了点头,在本子上写下:[嗯!等吕叔叔!]
顾时翁适时开口,声音温和:“我送她过去吧。”他对着阮侭昀方向,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
“阮侭昀,离‘长眠’的人太近,容易被某些‘东西’缠上,引得‘别人’也留意到这里……不太好。”
说完,他便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小澜离开了护士站。
吕医生看着他们离开,才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开始用对讲机低声呼叫后勤人员。
“死了,来了就死了。”
阮侭昀抱着手臂靠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声音平板地抢在吕吾问“她怎么死的?”之前给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看这里。刚断气,还热乎着。”
吕医生叹了口气,脸色灰败:“我知道不是你。”他疲惫地摆摆手,示意阮侭昀跟他到走廊上说话,显然不想在尸体旁多谈。
“第几个了……”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迷茫,“这一个多月……张副主任、李护士长、冯主任……现在又是王晓……资历稍微老一点、或者知道点院内‘旧事’的人……”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阮侭昀,里面有一种深刻的恐惧,“接二连三地……离奇死亡。车祸、坠楼、意外触电……还有现在这种……毫无痕迹的窒息!”
阮侭昀眉头紧锁。他原本想提议查看护士站的监控录像,但话还没出口,就被吕吾接下来的话堵住了。
“……没用。”吕吾像是看穿了阮侭昀的想法,苦笑着摇头,指了指头顶那个布满灰尘、镜头歪斜的摄像头,
“走廊的、公共区域的监控,陆陆续续坏得差不多了。报修单堆成山也没用,技术部的人来看了几次,不是查不出原因,就是说设备老化报废。呵……‘巧合’得真是时候。”
他有句话没说出口:那些真正需要“见证”的关键时刻,监控设备总会“恰到好处”地失灵。
阮侭昀冷嗤一声,对这种结果并不意外。
不过趁着等待后勤的时间,他还需要做一件事情。
他还要去看看小鱼的卫生间那里,到底还有没有剩的线索。
他立刻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烦躁和某种生理性的急迫:
“我要去洗手间。”他一把拎过在旁边安静漂浮的小骷髅米,像是提到一个碍事的包裹,“带着它,省得又吓着哪个倒霉鬼。”
吕医生似乎才注意到他身后那个亦步亦趋、覆盖着诡异血肉的小骨架。
他看着小骷髅米,又看看阮侭昀那张苍白阴郁、遍布黑丝的脸,一个下意识的问题脱口而出:
“你…有孩子了?” 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种面对超出常理事物的茫然。
阮侭昀正欲离开的脚步猛地顿住。
一丝极其罕见的、几乎称得上是“呆滞”的神情在他深灰色的眼底飞快掠过。
沉默了几秒。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吕吾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又低头瞥了一眼脚边正努力模仿他站姿、微微歪着脑袋看吕吾的小骷髅米。
随后,那点呆滞迅速被一种混合了恶劣、戏谑和破罐子破摔的、极其不靠谱的胡说八道所取代。
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近乎“天真无邪”又极度恶劣的认真表情,甚至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是啊,” 他的语调轻飘飘的,像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天经地义,“常医生生的。他这人你知道吧?” 他抬手指了指天花板方向,比划着,“……提上裤子不认人,只管生不管养,能怪我么?”
吕医生:“……”
阮侭昀似乎还嫌不够,对着手里的小骷髅米扬了扬下巴,一本正经地继续胡说八道:“喏,你看,随他爸,骨头架子都透着一股子虚伪的精英范儿,就是营养没跟上,长得小了点儿。”
他甚至对着小骷髅米那空洞的眼窝“慈爱”地捏了捏它的小下巴骨。
“嗯,至少不渣。”
小骷髅米被他捏得晃了晃,仿佛在无声地配合着这荒诞的“认爹”现场。
吕医生被这过于荒诞且突如其来的回答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震惊、荒谬和一丝“这人果然病得不轻”的了然。
阮侭昀却没再理会他,趁着吕医生被他的“暴论”震住的空档,带着小骷髅米,像个没事人一样,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头也不回地朝着记忆中那个小鱼曾呆过的、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方向走去。
感觉自己写恐怖感还是难搞,难道是因为恐怖电影看少了吗?(思考)(叉出去)
小剧场:
阮侭昀:跟我念,爸,爸。
小骷髅米:……哇……哇
阮侭昀:……
小骷髅米:(●—●)
阮侭昀:我哪天把你送去好好读读幼儿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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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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