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般的挤压感是阮侭昀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信号。
他感觉自己被塞进了一个狭小的箱子里,身体扭曲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尘土气息。
几乎是本能,他蜷起身体,用肩膀和膝盖狠狠撞击着上方的障碍物。
头顶的木盖板在剧烈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被掀飞!
“哐!”
一声闷响,伴随着失重感。
失去支撑的阮侭昀连人带箱子一起,从高处重重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砰!”
沉重的撞击让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紧接着,一个更重的硬物砸在他的背上,让他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是那个木箱。
“操……”
他低骂一声,强忍着剧痛,手脚并用地从箱子底下爬了出来。
后背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时间检查。他迅速扫视四周。
视野所及,是堆积如山的、同样款式的深棕色木箱。
它们像积木一样被随意堆叠,形成一道道扭曲高耸的墙壁,延伸至视线尽头昏暗的虚无。
每一个箱子上,都用红色油漆清晰地标注着日期,格式统一:[XXXX年06月01日]。
密密麻麻,仿佛一座由时间标记垒砌的巨大坟场。
空气凝滞,带着陈腐的灰尘味。
他抬起头,头顶是灰色的屋顶,几个铁杆桁架在上方,一盏昏暗的淡黄色灯成了唯一的点缀。
“哗啦——哐!”
又一个箱子从他上方的“箱山”上掉了下来,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砸在地上,木屑飞溅。
阮侭昀后撤一步,眼神冰冷地看着那个箱子。
箱盖在撞击下弹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从里面滚了出来,伴随着一声痛呼:“哎哟喂!疼死我了!”
是李长乐。
他后面,小骷髅米也咔哒咔哒地跟着爬了出来,茫然地转动着颅骨。
“哼”,阮侭昀的视线在李长乐沾满灰尘的胖脸上停留半秒,扯了扯嘴角:“长那么多肉真是白费了,连缓冲都做不好。”
李长乐一抬头,看见阮侭昀,如同见了亲娘,也顾不上疼了,连滚带爬地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哥!阮哥!我还以为咱要变成箱装午餐肉了!这什么鬼地方啊?”
“停尸房,或者仓库。”阮侭昀言简意赅,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那些日期标签,“自己选一个喜欢的。”
“我哪个都不喜欢!”李长乐哭丧着脸,随后他的目光落在阮侭昀苍白的脸上和被木刺划破的手臂,声音压低了些,
“哥……你脸色好差,这伤……”
“死不了。”阮侭昀粗暴地打断他,“省点口水,找路出去。”
“彭哥呢?彭尚!你人呢?”
“妈的,你们怎么还在这?”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堆箱子后传来。
彭尚的身影转了出来,脸上带着惯有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搞什么?睡过头了?” 他斜睨着阮侭昀和李长乐,语气熟稔中带着一丝惯常的嫌弃。
随后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刚绕了一圈,这地方邪门得很,跟迷宫似的。”
小骷髅米原本亦步亦趋地跟着阮侭昀,在彭尚出现后,却突然转向,空洞的眼窝“望”向彭尚的方向,细小的骨爪甚至微微抬起,似乎想跟过去。
阮侭昀眉头一皱,伸手一把将它拽了回来,力道不小,小骷髅米的骨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乱跑什么?”阮侭昀的声音带着呵斥,“想被拆了当柴火?”
小骷髅米缩了缩脖子,乖乖趴回他脚边,但颅骨依旧微微偏向彭尚的方向。
彭尚瞥了小骷髅米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催促道:“别磨蹭了,赶紧找路出去。”
接下来的“路程”证实了彭尚的话。
这里的确是一个迷宫,但不仅仅是平面上的。
他们试图沿着箱墙之间的缝隙前进,却很快发现空间的规则是混乱的。
明明感觉是在向前走,脚下的影子却投向了侧面;试图靠着一面箱墙休息,却感觉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向“下”滑;有时明明爬上了一堆箱子的顶端,视野却诡异地与地面平行,仿佛他们正横着走在垂直的墙面上。
“我、我有点晕……”李长乐扶着额头,脸色发白,“哥,这比坐过山车还刺激……你说,咱们现在算是在走路,还是在爬墙?”
阮侭昀没理他,他的全部心神都用于对抗这种空间错乱带来的生理不适和认知冲击。
腹部的隐痛在这种环境下似乎被放大了,像是有根针在不停地扎。
“嗬……这鬼地方,跟个……大号乐高坟场似的……”
李长乐喘着粗气,试图用玩笑驱散恐惧,
“你们说……咱现在算不算……在给阎王爷送快递?这一个个箱子……不会都是骨灰盒吧?”
他干笑了两声。
他的笑声在死寂的箱庭里显得格外干巴和突兀,没人接话,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一点都不好笑,死胖子。”彭尚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阮侭昀终于不耐烦地侧身,踹了他小腿一脚:“闭嘴。再出声把你嘴缝上。”
“哥你干——”他揉着屁股委屈地回头,话说到一半,却像被掐住了脖子,眼睛猛地瞪圆,嘴巴张大成一个“O”形,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
顺着他的视线,阮侭昀和“彭尚”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箱子迷宫的尽头,是一个无比空旷的空间。那里没有箱子,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整齐排列的、散发着幽冷白光的……玻璃罩。
它们像是某种怪诞树木结出的巨型果实,密密麻麻地矗立着,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每一个玻璃罩里,都安静地躺着一个血笼婴儿。
它们不再是襁褓中的模糊形态,而是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灯光下。
肿胀青灰的皮肤,黑洞洞的眼窝和嘴巴,维持着一种永恒的死寂。
成百上千,或许上万,无声地陈列于此,如同某种亵渎生命的展览。
而这恐怖展览的中心,是一个难以名状的巨大存在。
它像一颗畸形肿胀的心脏,又像一团被强行缝合的腐烂巨肉,体积庞大如一座小山。它的表面并不光滑,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断口参差不齐的肢体——有枯瘦如柴的老人手臂,有纤细稚嫩的孩童小腿,它们如同海草般从肉团中伸出,无意识地抽搐、摆动。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肉团本身。那黑色的、仿佛由沥青和腐肉构成的表面,镶嵌着无数张人脸。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童的……表情无一例外,全是彻底的、死水般的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是静静地“睁”着眼睛,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李长乐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尽管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酸水,但这生理上的剧烈反应无法抑制。
就是这细微的呕吐声,打破了死寂。
陈列室中央,那巨大肉团上,至少有十几张脸,瞬间同步地、僵硬地……转向了他们藏身的箱墙缺口!
“!”
阮侭昀反应极快,一脚将还在干呕的李长乐踹进旁边一堆箱子的阴影里,自己也拉着小骷髅米迅速隐入另一堆箱子之后。彭尚的动作稍慢半拍,但也紧跟其后。
三人屏住呼吸,紧紧贴着冰冷的木箱。
外面,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看守似乎没有立刻动作。
走了吗?
阮侭昀刚升起这个念头,就感觉到怀里的小骷髅米在微微发抖,骨节相碰,发出极细微的“咔哒”声。
不对劲。
他凝神细听。
一阵细微的、湿滑的摩擦声,正从他们藏身的箱子外围传来。
不是脚步声。
他小心翼翼地,从两个箱子的缝隙间向外窥视。
只见地面上,几张从肉团上“脱落”下来的人脸,正像水中的浮萍般,贴着地皮无声地“游弋”。
它们松弛的皮肤摩擦着地面,空洞的眼窝和嘴巴朝着四面八方,缓慢而持续地旋转着,像是在扫描着每一寸空间。
它们绕着箱子堆打转,越来越近。
阮侭昀感到腹部那股难受的蠕动感骤然加剧,喉咙被胃酸烧灼的痛感尚未消退,新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呕……”
他终于也忍不住,捂住嘴,剧烈的干呕感让他眼前发黑,胃囊疯狂抽搐,却只能吐出一点灼烧喉咙的苦涩胃酸。
不能吐。
不能出声。
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用力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呕吐的**和腹部的不适。
鲜血从掌心渗出,带来一丝清醒。
那几张人脸徘徊了足有几分钟,似乎一无所获,才又慢悠悠地“游”回了中央肉团的方向。
确认危险暂时解除,阮侭昀一直紧绷的神经稍一松懈,一直强压着的呕吐感再也抑制不住。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吐出的只有灼热的胆汁和胃酸,烧得他喉咙和食道如同刀割。
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污渍,眼神因为生理性的泪水而显得有些模糊,但深处的冰冷丝毫未减。
“阮哥……你没事吧?”李长乐从箱子后探出头,小声问,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恐。
阮侭昀没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那片玻璃罩区域的一个不协调之处。
有一个玻璃罩,是破碎的。
它像一朵畸形的花,在一片完整的罩子中显得格外突兀。
“看到那个破的了吗?”阮侭昀声音嘶哑,指向那个方向。
李长乐和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也注意到了。
“过去看看。”阮侭昀下令。
怎么过去?中间是开阔地,随时可能被那肉团和它那些游荡的“脸”发现。
阮侭昀目光扫过身边的木箱。他拿起一个空箱子,倒扣过来,示意李长乐照做。
于是,在这片诡异的陈列室边缘,出现了三个缓慢移动的“木箱”。他们将箱子罩在头上,只留一丝缝隙观察外界,像拙劣的潜行者,一点一点地在地面上挪动。
这段路程不过几十米,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每一次细微的摩擦声都让他们心惊胆战,透过箱板的缝隙,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那些玻璃罩中静止的血笼,以及中央那团缓慢蠕动的、长满人脸和断肢的肉山。
终于,他们挪到了那个破碎的玻璃罩前。
罩子像是从内部被什么东西砸碎的,边缘参差不齐,里面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阮侭昀掀开头上的箱子,蹲下身,手指拂开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他拨开碎片和灰尘,下面是一个硬皮笔记本,封面是深褐色的,没有任何标识。
他刚把笔记本捡起来,还没来得及翻开——
“嗬……”
一声如同无数人同时倒吸凉气的、粘稠而巨大的声响,从陈列室中央传来。
阮侭昀抬头。
只见那巨大的黑色肉团上,所有镶嵌的人脸,不知何时,已经全部转向了他们!成百上千双空洞的眼睛,无声地、精准地锁定了这三个不速之客。
它发现了!
怎么发现的?他们明明没有发出声音!
阮侭昀脑中警铃炸响,虽然还不完全清楚它的杀人机制,但一种源自本能的、极致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
“跑!”
他只来得及吼出这一个字。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瞬间,那巨大的肉团……动了!它不是笨拙地移动,而是以一种近乎瞬移般的速度,朝着他们所在的方位猛地“流淌”过来!覆盖地面的黑色肉质蔓延,上面密密麻麻的人脸和断肢疯狂搅动!
不能被它碰到!绝对不能!
阮侭昀扯起还在发愣的李长乐,将笔记本死死攥在手里,朝着来时的箱庭迷宫亡命狂奔。彭尚紧随其后。
小骷髅米发出尖锐的“咔哒”声,跑得骨头都快散架。
身后的黑暗肉潮紧追不舍,带着吞噬一切的死亡气息。箱庭迷宫近在眼前,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阮侭昀冲进迷宫狭窄的通道,回头看了一眼。
那肉潮已经涌到了迷宫入口,但它庞大的体积似乎受到了限制,速度慢了下来。然而,肉团上那成千上万双眼睛,依旧死死地钉在他们身上。
一种冰冷的、如同被烙印般的“锁定”感,沉甸甸地压在了三人的灵魂深处。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似乎……已经被标记了。
“往上!爬到顶!”
他一把将李长乐推向旁边堆叠如山的木箱。
木箱堆砌的“山”陡峭而摇晃,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阮侭昀将小骷髅米反手甩到背上,用一截散落的麻绳飞快地在腰间缠了几圈固定。
随后手脚并用,像一只受惊的蜥蜴,疯狂地向上攀爬。
李长乐紧随其后,肥胖的身体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竟然也没落下太多。
下方,那团巨大的、流淌着的黑色肉块已经“涌”到了箱山脚下。
它没有攀爬,而是像石油般开始沿着箱壁向上蔓延,无数张平静的人脸在黑色的肉质中沉浮,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向上“注视”着他们。
那些断手断脚如同怪异的触须,扒拉着箱壁,加速着它的上升。
“快!快啊!”李长乐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甚至不敢往下看。
就在阮侭昀即将够到顶部一层箱子时,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右脚踝!
那力道极大,捏得他骨头生疼,几乎要将他直接拽下去!
阮侭昀回头,对上了彭尚的脸。但那张脸上,此刻没有任何惯常的暴躁或惊恐,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僵硬的弧度,和下面肉团上那些人脸如出一辙。
假的!
这个念头刺入阮侭昀的脑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在花园里会和的时候?
还是更早?
“别磨蹭了,下来吧,下面‘安全’。”彭尚的声音平板无波,与他平时暴躁的语调截然不同。
“安全你妈!”李长乐在上面吓得大叫,“彭哥你疯了?!快松手!”
“彭尚”的手如同铁钳,不仅往下拉,甚至试图将阮侭昀的腿往旁边扭,想把他甩向下面正在蔓延的黑色肉潮!
阮侭昀眼神一暗,没有丝毫犹豫。他左手死死抠住上方的箱板维持平衡,右手闪电般从脏污的修女服内袋里掏出一支外壳磨损严重的廉价签字笔——正是之前用来唬骗吕吾的那支。
他看准“彭尚”抓着自己脚踝的那只手臂,没有去掰扯,而是将笔尖对准对方的手腕上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
笔尖刺穿了皮肤,却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种类似扎破腐烂水果的、令人恶心的触感。
“彭尚”脸上的平静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一种被惊扰的、非人的恼怒。
阮侭昀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拔出笔,再次狠狠扎下!一次又一次!目标集中在对方的手臂和肩膀连接处!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残忍和精准!
“呃……嗬……”“彭尚”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怪响,扣着阮侭昀脚踝的“手”瞬间失去了力量!
“下去吧!” 阮侭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那团翻滚的黑色粘稠物上!
“彭尚”失去了最后的着力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嘶哑嚎叫,直直地向下坠去。
下方,那黑色肉潮正好蔓延到他坠落的位置。肉团表面瞬间裂开一个巨大的、布满螺旋状利齿的“口器”,精准地接住了下坠的“彭尚”。
没有咀嚼声,只有一种粘稠物质被迅速吞噬、消融的“咕噜”声。“彭尚”的身影在黑色肉质中扭曲、变形,最后彻底消失,连一点残渣都没有剩下。
吞噬了“彭尚”后,那汹涌上涌的肉潮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蔓延的速度明显减缓,最终在距离箱山顶端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它不再试图攀爬,而是如同退潮般缓缓向下收缩,重新回到了地面,继续它那缓慢而令人窒息的巡视,无数张人脸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凝视,围着箱山底座游荡。
阮侭昀和李长乐趁机爬到了箱山的最顶端。这里由几个巨大的木箱拼凑而成,相对平坦。
“呼……呼……呼……” 阮侭昀瘫倒在冰冷的木箱上,剧烈地喘息,肺像要炸开。
他第一时间不是庆幸劫后余生,而是疯狂地解下背上的小骷髅米扔在一边,然后抽出刚才缠腰的麻绳,
对着自己被那假货抓过的右脚踝死命地擦!
一遍!
两遍!
恨不得擦掉一层皮!
深灰色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几近病态的厌恶和冰冷。
“脏……真他妈的……脏死了……”
他低声重复着,眼神有些涣散,显然极度抵触这种不受欢迎的接触。
李长乐抱着还在“咔哒”作响的小骷髅米,呆呆地看着下面已经恢复“平静”的黑色肉团,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身边,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哥……彭尚……死、死了?”
即便知道那个可能是假的,但那张脸……那毕竟是彭尚的脸。
阮侭昀停下擦拭的动作,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移开视线,仿佛这个问题很无聊。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李长乐的胖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阮侭昀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皱了皱眉。
他不太理解这种情绪,人没了就是没了,有什么好纠结的?但他模糊地记得,似乎应该在这种时候说点什么。
他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脚踝处皮肤一片渗血的红肿。
组织了一下语言,用一种干巴巴的、像是在背诵课本的语调开口,说的却是十足的歪理:
“死了,消失了,没了。”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回忆什么,“活着挺麻烦的,要吃饭,要躲怪物,还要防着身边的东西是假的。死了……说不定就轻松了。”
他这番“开导”堪称惊世骇俗,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往伤口上撒盐。
李长乐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阮侭昀的眼神纯粹得可怕,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对“消失”这件事的简单认知。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耸动。
“别哭了,”阮侭昀皱了皱眉,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眼泪没用。有那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活下去。”
他不再理会李长乐,将注意力转向了那本从破碎玻璃罩下找到的日记本。小骷髅米安静地爬到他腿边,挨着他坐下,空洞的眼窝也“望”着那本日记。
两人缩在箱顶的角落,借着下方那怪物身上偶尔反射的、令人不适的幽光,翻开了日记本。
第一页,是一幅幼稚的彩色蜡笔画:
一个简单的火柴人站在中间。
火柴人的左手,牵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长发飞扬的女孩。
火柴人的右手,牵着一个完全涂成黑色、只有两点白眼睛的人影。三个人被画在一个歪歪扭扭的大房子里。
画的下方,用歪歪扭扭、却透着一种天真憧憬的稚嫩笔迹写着:
我做了一个好梦!
梦见我变成一只蓝色的大蝴蝶,翅膀好大好大!
飞呀飞呀,飞过了高高的石头山,飞到一个有蓝色大海和会游泳的鸟儿的地方。”
第二页,日期栏被涂改过,勉强能认出是【xx年0601】。
画了一个小小的蛋糕图案。
上面写着:
“这是我的好朋友送给我的礼物!我要藏在我的小枕头下面!我也有朋友啦!”
“大哥哥告诉我,每个人出生那天叫生日!他说我的生日是六月一日!是儿童节!是专门给小朋友过的节日!那我出生的时候,是不是能得到……双份的礼物?”
“大哥哥还说,我们的哑石镇,就在大海的旁边!大海是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大哥哥说,大海是蓝色的,像最晴朗的天空一样蓝。”
“蓝色吗?我想,那会和天空一样蓝吗?鸟儿也是这样在大海里面飞翔的吗?像在天空里一样自由。”
后面用不同的笔迹,更小、更潦草地加了一句:
“于梦成为此还和我吵了一架,说什么鸟才不会在大海里面飞了。”
“我才不信了,她自己都没看过,怎么就知道没有呢?”
翻页。
字迹彻底变了。
变得成熟、稳定,甚至带着点……老练?内容却极其简单:
xx年06月30日
一切正常。无异常报告。
第四页,字迹又变了,变得有些潦草和急促:
“我有一个秘密。等下次见面我会告诉你的,记得带我最喜欢的奶酪饼。最近,这里不允许我们再独自出去了,你们就不要等我喽。”
第五页,字迹变得虚弱无力,笔画歪斜:
xx年xx月xx日
“来看我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我越来越困……身上好痛……像有小虫子在爬……”
“今天大哥哥也没来,真无趣,我还要等啊等,等好久才能去看大海呢?”
“我生日那天还没许愿了,我想许三个愿望,就三个。”
后面的许多页都被烧毁了,只留下焦黑的边缘。
阮侭昀快速翻到最后还能阅读的一页。
只有一页。
上面用红蓝铅笔,极其认真地画了五个图形:
1. 一团模糊的黑影轮廓,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花。图形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2. 一个火柴人,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棍子。图形上同样有一个红叉。
3. 一个笑嘻嘻的、戴着尖顶帽的小丑轮廓,手里抓着几个气球。图形上依然是红叉。
4. 一大团不断蠕动的、形状像黑色肉球的东西。图形上同样被红叉划掉!
5. 一个站得笔直、手脚紧贴身体的火柴人。图形下面,并且在下面用力地写着一行字:
“一动不动木头人!看见就不许动!!!动了就会被吃掉!!!”
最后三个感叹号几乎戳破了纸张。
阮侭昀合上日记本,指尖有些发凉。日记里透露的信息碎片——交换的礼物、被限制外出、三个孩子的视角、以及最后这血淋淋的警告——拼凑出一个模糊而残酷的轮廓。
“看见就不许动……”李长乐喃喃念道,脸色惨白,“哥,这、这说的是下面那东西?被它看见,就不能动?”
阮侭昀没回答,但他的沉默等于默认。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之前他们被发现后,那怪物会以那种恐怖的速度冲过来——因为他们跑了!他们“动”了!
而日记本能在“这里”和“外面”之间交换,说明必然存在一条通路。
阮侭昀站起身,环顾这片由木箱构成的顶峰平台。平台面积不小,堆叠的箱子形成了不少缝隙和阴影。
“你,”他指向李长乐,“去找。检查每一个箱子,看看有没有暗门、通道,或者任何不像箱子的东西。”
李长乐一愣:“啊?我、我一个人?”
阮侭昀走到平台边缘,看着下方依旧在徘徊的黑色肉团,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去引开它。给你创造时间。”
“什么?!”李长乐吓得差点跳起来,“哥!你疯了!那玩意会吃了你的!”
“它需要‘看见’我,并且我‘动’了,才会追。”阮侭昀回头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或者,你更想下去陪它?”
李长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阮侭昀走近他,几乎贴着他的脸,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李长乐,听着。你去找路。如果让我发现你敢自己跑了……”
他凑近李长乐,那张精致的娃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里的疯狂和偏执却让李长乐如坠冰窟:
“你最好躲起来,祈祷我死在这里。”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致命的威胁:
“但你最好祈祷得足够虔诚。因为如果我活着出去了……第一个找到的,就是你。我会把你身上的肥肉,一寸一寸地割下来,喂给那些血笼。”
李长乐浑身一颤,看着阮侭昀那双没有任何玩笑意味的眼睛,毫不怀疑他说到做到。
这不是气话,而是平静的陈述。李长乐毫不怀疑,阮侭昀绝对干得出来。他吓得浑身一颤,连连点头:“我找我找!我肯定找!哥你放心!我找到路一定等你!”
阮侭昀不再看他,将小骷髅米塞到他手里:“看好它。”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到平台边缘。
下方,那巨大的黑色肉团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蠕动的速度微微加快,上面成千上万张人脸,齐刷刷地向上抬起,“目光”聚焦于平台之上的那个单薄身影。
阮侭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日记画中最后一个没被划掉的“木头人”。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最大限度吸引它注意力的时机。
箱山之巅,一人伫立,与下方无尽的黑暗和凝视对峙着。
李长乐则连滚爬爬地开始在那片箱顶平台上摸索起来,每一次不小心弄出的声响都让他心惊胆战,生怕破坏了阮侭昀用自身危险换来的、脆弱的“安全时间”。
生路,究竟藏在哪个箱子的后面?
阮侭昀独自站在平台边缘。
下方,那团巨大的、流淌着人脸和肢体的黑色肉块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徘徊,成千上万道空洞的“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空间。
视野的边缘开始剥落、扭曲。墙壁渗出血泪般的暗红水痕,空气里漂浮着无声尖叫的尘埃颗粒,像无数细小的、碎裂的瞳孔。
阮侭昀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喂,”
他不太理解通常意义上的挑衅该怎么做,但脑海里闪过一个简单的、带有侮辱性质的动作。
这似乎能表达一种强烈的否定和……不屑。
“看你妈呢?”
他面无表情地,朝着下方那令人作呕的存在,缓缓地,竖起了中指。
效果立竿见影。
下方那原本缓慢蠕动的肉团猛地一滞!紧接着,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泥潭,它整个“沸腾”了起来!黑色的肉质剧烈翻涌,上面所有的人脸在同一瞬间扭曲、变形,那种死水般的平静被一种无声的、却磅礴无比的暴怒取代!
“咻——!”
没有咆哮,只有一种空气被急速压缩、撕裂的尖啸。那肉团不再是“流淌”,而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裹挟着无数挥舞的断肢和扭曲的人脸,朝着阮侭昀所在的箱山顶端猛扑上来!速度之快,远超之前!
阮侭昀瞳孔一缩,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从箱山另一侧并非垂直的斜面纵身跳下!
“砰!”落地并不优雅,脚踝传来一阵刺痛,但他立刻顺势一滚,卸去力道,爬起来就开始在迷宫般的箱墙之间亡命狂奔。
身后的轰鸣声紧追不舍。那黑色肉潮如同活化的沥青瀑布,冲垮了他刚才站立的那片箱山顶端,木箱碎裂的声音如同爆竹般炸响。它没有停顿,沿着箱壁流淌、追击,速度惊人!
阮侭昀在迷宫般的箱墙间亡命穿梭,肺叶火辣辣地疼,后背被飞溅的木屑划出细小的伤口。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武器,没有帮手,只有这具不断发出抗议的身体和脑子里越来越响的噪音。
“呕……”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袭来,他干呕了一下,视线开始模糊、扭曲。
恶心……
迷宫的木纹扭曲成蠕动的血管,脚下冰冷的水泥地变成了温热的、搏动着的巨大脏器表面。
幻觉像浓稠的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他看到角落里蜷缩着哭泣的无头木偶,天花板的缝隙渗出粘稠的蜂蜜,散发着甜腻的腐臭。
空气中仿佛飘荡着无数透明的、哀嚎的灵魂,它们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他必须不时回头,确认那怪物的位置,确保它还在追逐自己。
然而,就在某一次回头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脚下阴影里一张急速放大的、狞笑的人脸——是从肉团上脱落下来、在地面游弋的“侦察兵”!
“!”
阮侭昀猛地扭身试图避开,可他脚下原本坚实的箱面突然在他感知里变成了一片翻滚的血肉沼泽!
一只冰冷的手从“沼泽”里伸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幻觉……是幻觉……
但身体的失衡是真实的。
他一个趔趄,直接从一堆近两人高的箱子上摔了下去。
“咚!”结结实实的撞击,疼得他眼前发黑。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呻吟的声音。
顾不得疼痛,他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左腿传来一阵刺痛,估计是扭伤了。
必须找到武器!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身旁的箱墙,看准一块有些松动的箱板,在奔跑中猛地一踹,双手抓住边缘,凭借蛮力硬生生将其掰裂,扯下一块边缘参差不齐、约莫手臂长度的厚实木板。
有了这点微不足道的“武装”,他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丁点。
但幻觉并未减轻,反而因为体力的消耗和精神的高度紧张而加剧。
他看见前方的通道在扭曲、分叉,箱墙像活物般缓慢移动,耳边响起尖锐的、意义不明的呓语和断续的铃声。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混乱的感知和真实的危机中穿梭。
明明看起来是死路,但当他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时,似乎又能看到一条隐藏在视觉错觉后的缝隙。
这迷宫,仿佛在玩弄着视觉的戏法。
他喘息着躲进一个由几个箱子斜靠形成的狭窄三角空间里,暂时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追逐感。
汗水混着灰尘黏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抬起头,透过箱子的缝隙,能看到这片巨大空间顶端,唯一的光源——一盏悬挂着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孤灯。
他莫名地想起常祈怀讲的那个故事了……
伊卡洛斯……
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因为翅膀上的蜡被融化而坠落……光……视线……
那灯光刺眼,如同一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既然光让我看见你,也能让你看见我……那如果光没了呢?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冲了出去!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那盏悬挂在高处的灯!
他不再盲目逃窜,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利用那些视觉错觉的路径,在迷宫般的箱墙间穿梭、跳跃。
他的动作变得诡异,时而直线奔跑,时而突然折返,时而侧身挤过看似不存在的缝隙。
他始终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确保那恐怖的黑色肉团在他的余光或偶尔的正视范围内,维持着那种危险的“锁定”状态,让它紧随其后。
他在利用这个迷宫的规则,引导着毁灭,奔向那个唯一的“太阳”。
那些在地上游弋的人脸也像是接到了指令,从四面八方向他聚拢。
阮侭昀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他踩踏着摇摇欲坠的木箱,如同追逐着虚幻太阳的伊卡洛斯,向着那片惨白的光源逼近。
就是现在!
他站在了所能到达的最高点,与那盏灯几乎处于同一水平线。他举起手中那块坚硬的木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那盏惨白的孤灯掷去!
“啪嚓——!!!”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响起。
灯光瞬间熄灭,细小的玻璃碎片四散飞落。
就在黑暗吞噬一切的前一秒,阮侭昀已经借着最后一蹬之力,身体向后跃起,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的、另一块更长的板子被他用尽蛮力,将其狠狠刺入头顶上方——那片在视觉上原本是“天花板”,他整个人借助这股力量,悬挂在了“天花板”上!
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光源的消失,让下方的黑色肉团和那些游弋的人脸彻底陷入了混乱。
它们像是失去了导航系统的无人机,在原地疯狂地打转、碰撞,发出焦躁的、意义不明的嘶嘶声和摩擦声。它们失去了目标。
阮侭昀悬挂在高处,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病号服。
眼睛在短暂的失明后,开始适应这片幽暗。然后,他看到了。
下方,无数荧绿色的、幽幽的光点如同星尘般亮起,汇聚成一片缓慢流动、诡异而瑰丽的荧光之海。
它们勾勒出迷宫复杂的路径,更在视野的正下方,隐约汇集成了一个扭曲的、不断变换形状的图案——像一扇扭曲的门扉,又像一只深邃的眼睛,中心泛着一点更深的暗红,指向某个未知的方向。
那是什么?
他无法立刻解读,但这个发现无疑至关重要。
然而,代价也随之而来。
饥饿。
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感,灼烧着他的胃和理智。
这饥饿感甚至暂时压过了幻觉带来的痛苦。
他能看到下方那些陷入混乱的“看守”们,它们在他脚下不远处徘徊。
他看准下方一个相对平静的、堆满箱子的区域,松开了手。
身体坠落,砸在几个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立刻翻身而起,警惕地环顾四周。附近就有几张脱离了肉团的“人脸”,正像盲目的水母般在地面缓慢游弋。
阮侭昀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他非但没有远离,反而主动靠近,用脚踢动旁边的空箱子,制造出轻微的响动。
那几张“人脸”立刻被吸引,朝着声音的来源“游”了过来。
就在它们聚集到他脚下的瞬间,阮侭昀猛地发力,将旁边一摞堆得高高的木箱狠狠推倒!
“轰隆!”
木箱如同雪崩般砸下,将那几张“人脸”和它们周围的一片区域彻底掩埋。
箱体碎裂,里面装载的东西滚落出来——那是一个个浸泡在浑浊福尔马林液体中的、形态各异的胎儿标本,大小不一,扭曲异常。
阮侭昀看着其中一个滚到他脚边的标本,那胎儿紧闭双眼,皮肤半透明,蜷缩如同沉睡。
眼前的幻觉光怪陆离: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淌着唾液的嘴。
饥饿感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和生理不适。
阮侭昀低下头,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他抓起一个掉落在手边的血笼婴儿。没有犹豫,他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没有咀嚼,只有吞咽。那冰冷、滑腻、带着腐臭的物体顺着喉咙滑入食道,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更深的空虚和……异样感。
一个,两个,三个……
他机械地、疯狂地吞咽着。这一次,没有之前吞噬小骷髅米时那种剧烈的排斥和痛苦,反而有一种诡异的……适应感。
随着他吞下的血笼越来越多,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开始发痒、发烫。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裸露的手腕、手臂皮肤上,正浮现出细密的、如同陶瓷开裂般的黑色纹路。这些纹路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蠕动、蔓延。
更可怕的是,在一些裂痕较深的地方,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黑色的菌丝般的东西正在探出头来,如同某种孢子正在萌芽。
他的脸颊、脖颈也开始出现同样的变化。黑色的丝状脉络爬上他的侧脸,像是活着的纹身,又像是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感觉自己的感官正在变得迟钝,又仿佛在放大。周围的声音模糊不清,但那种饥饿感却愈发清晰。
他蹲下身,伸出手,粗暴地撕开薄膜。没有犹豫,没有思考,他低下头,开始啃食。
这一次,没有反胃,没有不适。只有一种冰冷的、满足本能的需求。他麻木地咀嚼着,吞咽着。
仿佛干涸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了一场冰冷的黑雨。
一个,两个,三个……
随着他吞下的血笼越来越多,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开始发痒、发烫。
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裸露的手腕、手臂皮肤上,正浮现出细密的、如同陶瓷开裂般的黑色纹路。这些纹路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蠕动、蔓延。
更可怕的是,在一些裂痕较深的地方,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黑色的菌丝般的东西正在探出头来,如同某种孢子正在萌芽。
他的脸颊、脖颈也开始出现同样的变化。黑色的丝状脉络爬上他的侧脸,像是活着的纹身,又像是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感觉自己的感官正在变得迟钝,又仿佛在放大。“世界”光怪陆离,周围的声音模糊不清,但那种饥饿感却愈发清晰。
一只脚出现在他模糊的视野里。
它骨架的缝隙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滋生出细小的肉芽和筋膜。
它伸出那只还带着骨质轮廓的小手,焦急地去拽阮侭昀沾满血污的衣角。
阮侭昀猛地一挥手臂,将它打开。
他不需要帮助,尤其是来自一个不明真假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能徒劳地靠在一旁,挣扎着要往上爬。
“哥!你终于……啊!!!”
李长乐的声音响起,原来小骷髅米不是他的幻觉,是它带着李长乐找过来。
本来李长乐在找到阮侭昀的时候是惊喜的,但转而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他指着阮侭昀的脸和脖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的脸!还、还有脖子!那是什么东西?!”
阮侭昀迟钝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视野里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蠕动的毛边。
李长乐惊恐扭曲的脸庞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抽象的、不断变换着尖叫表情的色块集合体。
他的听觉像是隔着一层水,李长乐的声音忽远忽近。
他歪着头,深灰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李长乐,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个陌生的符号,又像是在审视自己身体里某个陌生的存在。
他只觉得李长乐看起来……很吵。
“路……”阮侭昀的声音沙哑而迟钝,他指了指自己还在渗出黑色细丝的脸颊,“……找到?”
李长乐强压下心中的骇然,连连点头,指着平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像是嵌在箱子里的金属小门:“那、那边!有个门,像是通风管道或者什么的入口!我打不开!”
阮侭昀踉跄着走过去。
那扇门很小,需要弯腰才能进入,上面没有锁,但似乎卡死了。
阮侭昀眼神一厉,后退半步,一脚踹在门板上!
“哐当!”门板向内弹开,露出一个漆黑狭窄的、向下倾斜的通道。
“进去!”阮侭昀说着。
李长乐毫不犹豫,抱着头第一个钻了进去。阮侭昀紧随其后。就在他半个身子探入通道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黑色的肉潮居然没有完全死亡,似乎听到了动静,一起跟了过来,无数张人脸正对着这个方向。
但在它们彻底淹没这里之前,阮侭昀拉上了那扇沉重的金属门,并从内部用旁边一个生锈的插销勉强闩住。
门外立刻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但门板似乎异常坚固,暂时抵挡住了。
通道内一片漆黑,只能勉强容人匍匐前进。两人顾不上方向,只能拼命地向前爬。
管道壁冰冷粗糙,上面似乎也覆盖着某种粘稠的物质。
不知爬了多久,他们来到了一个稍微宽敞点的地方。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监控室,墙壁上布满了老旧的线路,角落里堆着损坏的设备。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一个操作台上,几面屏幕竟然还亮着幽微的光。
“这、这里……”李长乐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打量着四周。
阮侭昀靠坐在墙边,感觉皮肤下的蠕动感越来越明显,那些黑色的纹路似乎在汲取他刚刚吞噬的血笼能量,缓慢生长。他捂住腹部,那里空荡荡的饥饿感与身体的异变形成诡异的矛盾。
李长乐看到屏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到操作台前。台子上有一个老式的轨迹球和一个似乎是控制播放进度的拉杆。
“有、有监控!说不定能看到出去的路!”他颤抖着手,推动那个拉杆。
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快速倒退,模糊的走廊景象飞速流转。
突然,画面猛地一顿,然后开始闪烁,发出老电视机信号不良时的“滋滋”声和满屏雪花。几秒后,雪花稳定下来,呈现出一段明显是监控录像的画面。
画面质量很差,色调灰暗,但能辨认出是息察园的某条走廊,灯光昏暗。
一个穿着病号服、浑身缠满渗血绷带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入画面。他极度惊恐,不时回头张望,仿佛在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他跑到走廊拐角,一头撞在墙壁上,晕头转向。
他刚想换个方向继续跑——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刃入肉声。
一柄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精准地从他后脑勺贯入,刀尖从前额眉心透出!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残酷。
那个人身体僵直了一下,然后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紧接着,一个穿着熨帖白大褂的高大身影,从容不迫地走入画面。
是常祈怀。
他金丝眼镜下的面容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专注。
他走到尸体旁,弯腰,握住手术刀的柄,轻轻一旋,然后拔了出来,动作优雅得像在完成一台精密的手术。
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他纤尘不染的白大褂上晕开一小点暗红。
他拿出一块白色方巾,仔细地擦拭着手术刀,然后将其收好。
接着,他抓住尸体的脚踝,开始向走廊另一个方向拖行。
尸体在地上留下一条断续的血痕。
就在他拖着尸体快要走出监控范围时,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抬起头,目光精准地、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直直地“看向”了监控摄像头——也就是此刻,正在屏幕前观看的阮侭昀和李长乐!
他右眼上的单片眼镜反射着监控探头本身的微光,形成一片冷冽的白斑,让人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神,但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胆寒的意味。
他对着镜头,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唇边。
没有声音从录像里传出,但一个温和而充满磁性的男声,却如同直接在两人的脑海深处响起:
“乖孩子……不该看的,不要看哦。”
“!!”
一瞬间,阮侭昀和李长乐如遭雷击!
李长乐连滚爬爬地四处张望,终于在房间另一个角落,发现了一个通风管道的格栅,似乎之前被杂物挡住,现在因为震动松动了。
两人手脚并用,扯开格栅,再次钻入了黑暗狭窄的通道。
这一次的爬行更加艰难。他隐约感觉到旁边的李长乐似乎发出了半声短促的惊叫,然后声音就消失了,仿佛被黑暗吞没。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失去意识时,他模糊的视野里,似乎出现了几点微弱的光。
是……鱼?
几条散发着柔和蓝绿色荧光的小鱼,如同梦幻般的精灵,在他前方的黑暗中优雅地游弋而过,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
它们朝着某个方向游去。
他麻木地追逐着那点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光芒的源头挤去……
噗通。
他摔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他挣扎着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他正趴在那张熟悉的、皮质的沙发上。周围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
常祈怀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息察园永恒不变的灰蒙蒙的天光,静静地笼罩着这一切。
他回来了。
可常祈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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