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湿透的棉被,沉沉裹住Death的喘息。
铁锈和灰尘的味道塞满每一次抽吸,刮得肺叶生疼。
他死死抵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后背的汗浸透粗布工作服,与墙面黏糊糊粘在一起。
耳朵贴着门板,外面杂乱的脚步、粗暴的翻动声、男人压低嗓门的咒骂,
“妈的,又让他溜了!”
“搜!给老子一寸寸搜!那疯子肯定还在这一片!”
“小点声!惊动了别的……”
脚步声和低吼在门外走廊来回碰撞,越来越近。
Death握紧了手里的短柄消防斧,冰冷坚硬的木质斧柄深深硌进掌心的老茧。
这不再是工具,是爪子,是獠牙。
胸腔里的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旧伤,传递着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被抓到,就是死。
不行……不能在这里……
目光在狭小简陋的病房里急扫。
床底太矮,窗帘太单薄……视线猛地钉死在角落那个深棕色的老式双开门衣柜上。
门外的脚步声顿住,就在这间病房门口!
来不及了!
Death撞开柜门,把自己狠狠摔了进去。腐朽的木头气息和樟脑丸刺鼻的余味呛得他差点咳嗽,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压下任何可能泄露行踪的声音。
柜门在他身后弹回,只留下一条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黑暗,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还有胸腔里那颗疯狂锤击肋骨的心脏。外面的声音被柜门隔绝,变成模糊的嗡鸣,但那股致命的压迫感,沉沉压在头顶。
时间在黑暗里拉长、凝固。
咔哒。
轻微的金属开启声。是病房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
Death的肌肉瞬间绷紧,握着斧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节青筋暴起。
斧刃无声无息地贴上了内侧柜门,对准了即将开启的方向。
外面的人……进来了!
脚步声很轻,只有一个,带着点迟疑。它在房间里走动,似乎在翻找什么,慢慢靠近。
然后——
那脚步声,停在了柜门前。
轰!
柜门被向外拉开。
吱呀——
柜门被从外面拉开了一条缝。
刺眼的手电光直射进来,Death下意识地眯起眼。
然而,光线下出现的,不是凶恶的追兵。
逆光里,只能看到一个非常小的、模糊的轮廓。
不高,很瘦,穿着不合身的、松垮垮的衣服,头发有点长,挡住了部分眉眼。
那人明显也愣住了,手电光停在Death脸上几秒。黑暗中,只听见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交错。
一秒。
两秒。
Death的手臂绷得像石头,斧刃几乎要割破空气。
只需要一下……一下就能解决这个变数……
那个小小的身影似乎歪了歪头,然后,在Death即将爆发的瞬间,缓慢地……伸出了一根食指,竖在自己嘴唇的位置。
一个……噤声的手势?
接着,那双看不真切的、大概是眼睛的地方,似乎飞快地转过去瞥了一眼病房门的方向。然后,那小小的身影轻柔地将拉开的柜门,重新……关上了。
咔哒。
轻微的碰合声后,光线再次被隔绝。
黑暗重新吞没一切。
柜子里,只剩下Death粗重的喘息。
他整个身体都僵硬着,那只握着致命凶器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却最终垂落下来,斧刃抵着自己的大腿。
刚才那汹涌到顶点的杀意,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噤声手势和关门动作,硬生生堵了回去。
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卡在喉咙,噎得他喘不过气。
外面搜查的脚步声徘徊了片刻,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病房,继续向走廊深处追去。
不知过了多久,柜门再次被拉开。
光线重新涌入,驱散了黑暗。
依旧是那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外面,轮廓清晰了些,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眼神却清亮干净,像洗过的黑曜石。
他看着依旧蜷缩在柜子里、如同惊弓之鸟的Death,声音压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
“都走了,出来吧。”
Death没动。
那双眼睛,此刻在光线里显得格外空洞,只是木然地盯着少年。
他像一截被遗忘的枯木,连思维都凝滞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叫?为什么不……把他交出去?
少年等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也不催促。
他歪了歪头,上下打量着Death沾满尘土和不明污渍的深灰色工作服,还有那张在阴影中显得过于苍白而轮廓锋利的侧脸,眼睛里闪过一丝新奇的光芒,小声问:
“你……不是这里的人,对吗?”
“你是……精灵?或者……山里的妖怪?”
那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天真的探究。
他看着少年那张干净的、透着不谙世事气息的脸,一种巨大的、不属于杀戮的陌生情绪攫住了心脏,比被人追捕还要让他恐慌。
少年似乎等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失落?
脚步声响起,少年离开了柜门边。
Death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瞬
他像是终于从陷阱里脱身的困兽,撞开柜门,甚至没看那个少年离开的方向一眼,带着一身狼狈和斧头,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病房,一头扎进走廊更深的阴影里。
画面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
刺眼的阳光取代了阴冷的走廊光线。
暖洋洋的光斑透过阔叶树的缝隙洒下来,在草地上跳跃。
Death靠着一棵粗壮梧桐的树干坐着,身上依旧是那身深灰色的旧工作服,只是看起来没那么脏了。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掌。
旁边,坐着那个少年。
他似乎长高了一点点,但依旧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条纹病号服外套——比之前在病房里那件松垮垮的常服要合身得多。
膝头摊开着一本破旧的小册子,边缘被翻得起了毛。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带来一点稀薄的血色。
少年低着头,手指在那些印刷清晰的方块字上缓慢地移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眉头微微蹙着。
Death的目光从自己的手上移开,落在那本书上,又落到少年专注却明显吃力的侧脸上。他看了很久,久到少年终于察觉到身边的视线,抬起头。
“嗯?”少年有些疑惑地看向Death。
Death沉默了几秒,才用他那种总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问:“……你都不会……读?”
少年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太会。很多字不认识。”
他把册子往Death这边推了推,指着上面一段,“这一句就卡住了……”
Death的目光落在那些陌生的方块字上,像在看天书。
他摇摇头。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你教我好不好?”
Death一愣,木然地摇头:“……我不会。”
“那我教你!”少年来了精神,坐直身体,指着最上面那三个字,声音清脆,
“看,这是‘天’,天空的‘天’。”
“这呢……是‘地’,土地的‘地’……”
“还有这个,念‘树’,就是我们靠着的大树……”
少年的声音清亮柔和,像山涧里淌过的溪水,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着那些最简单的音节。
Death僵硬地坐着,眼睛盯着那些被点到的黑色符号,耳朵里回响着少年清晰的声音。
那些奇怪的笔画和读音,一点点地凿进他一片空白、只刻着生存规则的意识里。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又一次合上书,看着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埋怨:“你到现在……都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Death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归于沉默。
名字?一个代号?一个烙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少年似乎也不指望他能回答。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宽大的病号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几朵细小的、蓝紫色的野花。
花朵很柔嫩,花瓣如同蝶翼,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脆弱又自由的光泽。
“喏,”少年把花递到Death面前,脸上绽开一个干净的笑容,“你看这个,好看吗?我在草地那边摘的。这种花啊,叫小飞燕。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千鸟草哦!”
“千鸟……” Death下意识地重复。
“嗯!”少年用力点头,把其中一朵轻轻别在Death的工作服的领口边,
“千鸟草!代表自由的花!飞得可高可远了。” 他歪着头,笑容明亮,“你就叫‘仟鸟’好不好?像它一样,自由一点。”
Death低头,看着领口那抹小小的、柔嫩的蓝紫色。
自由?
花瓣的颜色很温柔,和深灰色的领口边洗不净的黑红污垢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伸出手指,小心地、近乎虔诚地碰了碰那柔嫩的花瓣。
很轻,很软。
“……好名字。”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被阳光晒暖的软化,
“仟鸟。”
画面再次切换。
风很大,带着高处特有的、空旷的凉意,吹得人衣袂翻飞。
息察园的天台边缘,粗糙的水泥围栏硌着皮肤。
仟鸟和那个少年并排坐着,双腿悬空在几十米高的楼外。远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被高墙圈起的庭院。
少年的侧脸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更加单薄。
他身上不再是病号服外套,换上了一件同样灰扑扑的、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尺寸略大,显得人更瘦了。
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远处灰蒙蒙的息察园屋顶和更远处被围墙切割的天空。
“你不开心。” 仟鸟说。经过少年几个月断断续续的“教学”,他已经能表达一些简单的情绪判断。
少年身上那种沉寂的低落感,像一层湿冷的雾。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才开口,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有那么明显吗?”
“嗯。”仟鸟的回答简单直接。
他没见过太多人,但少年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落在他眼中。
“可能……我要变成蝴蝶了。”少年这样说道。
“为什么?”仟鸟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类似困惑的情绪。
蝴蝶?那种脆弱、美丽、一碰就碎的东西?和他脑子里那些血淋淋的、充满力量与死亡的意象完全不同。
“蝴蝶很美啊,”
少年转过头,对仟鸟扯出一个苍白但干净的笑容,
“而且……可以飞走,飞到……很高的地方去。像你的千鸟草一样。”
他指了指仟鸟领口早已干枯、却依旧别着的那朵小飞燕花。
仟鸟顺着他的动作低头看了一眼干枯的花朵,没说话。
他似乎在消化这个比喻。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几乎透明的脸上,心里某个地方突然感到一种陌生的、类似窒息的恐慌。
他顿了顿,用最生硬的语气转移了话题:
“……今天……那个小姑娘呢?她……还好吗?”
仟鸟指的是早上被医生匆匆推走、盖着白布的那个小病人。
少年望着天空,很久才轻声说:“……变成星星了吧。”
“人死了……会变成星星?”仟鸟追问。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和死亡相关的话题,但语气里没有杀戮者的冷漠,更像是在求证一个童话的真实性。
“我不知道。”少年摇摇头,语气却很笃定,“但我是这么想的。这样……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一阵更猛烈的风刮过。
仟鸟沉默了很久。
风灌进他单薄的衣服,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不及他此刻心底翻涌出的那股沉重的潮水。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
最终,一句深埋在潜意识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话,一字一句地从他的唇间挤出:
“我……让很多人……变成了星星。”
风吹过空旷的天台,死寂无声。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
他依旧望着天空的深处,很久很久。
久到仟鸟以为自己那句话也消散在了风里,不会再有回应。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少年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仟鸟……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仟鸟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问自己这个问题,而自己,竟然……需要回答。
他努力在混乱如麻的记忆碎片中搜寻。
入目的总是血腥、黑暗、肮脏的角落、追杀、刀锋和酬金……他像个哑巴一样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不行……不是那样的……他用力地在记忆的沼泽里扒拉着……
他努力地回忆着。一些被刻意遗忘的、几乎模糊褪色的片段,被少年眼中的渴望一点一点钩了出来。
那个海边的小镇……咸腥潮湿的空气……永远在修补渔网的沉默老人……黄昏时分洒在海面上碎裂的金光……沙滩上偶尔留下的、不知名海鸟的爪印……
入夜后,浪涛拍打礁石的、深沉有力的声音,像大地的心跳……火堆边,老人们讲述的那些关于美人鱼、风暴、和遥远国度的、真假难辨的故事……
碎片渐渐清晰、连贯。
“海……” 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像是第一次学习说话,“……很大。”
他顿了顿,努力组织着贫瘠的语言,
“……看不到边。水……是蓝的,灰的,晚上是黑的……会动。” 他笨拙地用手比划着起伏的波浪,“……有声音。很大……很吵……但听着……舒服。”
少年侧过头,专注地听着,那双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仟鸟木然却努力诉说的脸,亮得惊人。
“……有个老婆婆……” 仟鸟断断续续地描述着那个短暂的、温暖的片段,“……住在一个小木屋里,屋顶是烂的……她煮鱼汤……很烫……很香……”
他似乎想起了那温暖的味道,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他讲得很慢,很吃力,辞藻贫乏,却异常真实。
那是他生命中仅有的、能称之为“好的”记忆。
少年听得入了神,眼神放空,仿佛透过仟鸟笨拙的描述,真的看到了那片广阔无垠、充满力量与温柔的大海。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形成一个真正的、毫无阴霾的憧憬笑容。
仟鸟看着他的笑容,心脏像是被那只温暖的手掌攥了一下,有些陌生的疼。
那翻涌的、关于杀戮和死亡的沉重潮水似乎被这笑容和记忆中海的腥咸暂时压了下去。
他几乎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在这呼啸的风中,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很久的问题:
“……你想……出去吗?”
少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缓缓绽放开来,那笑容很灿烂,却像即将凋谢的花:
“想啊,做梦都想。” 他说,“飞得远远的,飞到海里去。”
他转头看向仟鸟,眼底深处翻滚着复杂的、仟鸟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有渴望,有悲伤,有决绝,还有一丝……近乎怜悯的温柔。
“仟鸟,” 少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坚定的力量,“带我走吧。”
带他走?离开这个鬼地方?去看海?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仟鸟混沌麻木的世界。
“好。”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那个“好”字冲口而出,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承诺的重量。
少年笑了,是一个眼睛都弯起来的笑:
“那就说定了!以后……你带我,再带上于梦成,我们三个,一起去看看你所说的那片海!”
他伸出手,纤细的小指勾了勾,“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仟鸟有些笨拙地伸出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勾住了那根手指。
少年的温度顺着指尖传来,微弱却清晰。
“拉钩。”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他们周围打着旋儿飞向远处。
这一刻,天台上的阳光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虚幻的温度。
画面猛地碎裂、扭曲!
带着血腥气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温暖的阳光和少年的笑脸。
视角变得很低,像是在某个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管道的缝隙里向下窥视。
光线很暗,只有下面房间一盏摇曳的油灯,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地上,一个女人倒在不断扩大的血泊里。
她很年轻,穿着素色的裙装,面容因为痛苦和难以置信而扭曲着。一个男人跪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男人深棕色的头发凌乱,露出后颈一道明显的、扭曲的伤疤。
他的背影……和常祈怀办公室相框里那个右边表情严肃的亚裔男人,轮廓重合了……他是魏泽。
油灯昏黄的光映照出周围几张模糊的脸。
没有悲伤,只有冷漠、嫌恶,甚至……一丝轻松?
窃窃私语钻进窥视者的耳朵:
“……又是他……那灾星……”
“克死他娘还不够……现在连老婆孩子……”
“……跟他沾上准没好事……”
“活该……杂种……”
魏泽一动不动,抱着女人的手臂青筋暴起,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失去温度的身体嵌入自己的骨头里。
那无声的悲恸,几乎要冲破这个狭窄的窥视口,扼住仟鸟的喉咙。
一种不属于他的悲凉感,缓缓浸透。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了魏泽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来人穿着整洁的白大褂,身形挺拔。
光线照亮了他的侧脸——很年轻,带着未经世事打磨的锐气和一种纯粹的担忧。
他的眼神清澈,里面的同情和悲伤清晰可见,没有丝毫伪装或深藏。
他是常祈怀。
“阿泽……” 年轻常祈怀的声音带着不忍和沉重的痛惜。
画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晃动、模糊。
视角在黑暗的夹层中无声穿行。
息察园的天花板上布满交错的管道和木梁,像个巨大的迷宫。
浓烈的药味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腐烂的气息、还有临死前痛苦的呻吟,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
仟鸟像一只幽灵,在黑暗的缝隙里移动。
他看到下方病房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们像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偶,在绝望的病患中穿梭,眼神麻木空洞,动作机械。
听到那些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在呓语和高热中,一遍遍无意识地重复着:
“……魏医生……救救我……”
“……只有魏医生……”
“……感谢……魏医生……”
“……菩萨……保佑……魏医生……”
魏泽……那个在血泊中抱着妻子的男人……瘟疫……医生……
这些混乱的词汇在仟鸟的脑海里撞击,却无法串联成清晰的意义。
一种说不清的烦躁和恐慌攫住了他。
他只迫切地想到一个地方——那个堆满破烂的天台角落。
他需要见到那个少年,需要确认什么。
这一次,少年看起来更加虚弱了,几乎像一片贴在墙上的影子。
他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旧棉袄,坐在他们常坐的那个位置,安静地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
于梦成不在他身边。
仟鸟落在少年身边,带来一股冷风。
少年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笑容,甚至没有转头。
他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整个人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暮气沉沉。
“你在看什么?”仟鸟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更加干涩。
少年沉默了很久,久到仟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慢地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看……能不能看到海。”
仟鸟的心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那沉重的承诺——带他和于梦成去看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笨拙地开口,声音又干又紧:“……我……给你讲……海。上次……说到……”
他努力地、磕磕绊绊地重复着那些关于海的故事,关于金色的阳光如何在波涛上碎成钻石,关于夜晚墨蓝色的海面如何倒映着漫天星河,关于渔人传说中能治愈一切伤痛的珍珠……
他讲得比上一次更加破碎,更加语无伦次,却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
仿佛只要把海描述得足够美好,就能把少年的生命牢牢留住。
他看到了太多死亡,闻到了太多绝望的气息。这个冰冷的牢笼,正在贪婪地吮吸着少年本就微弱的生命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恐慌感,比面对任何刀锋和追捕都要强烈百倍,席卷了仟鸟的大脑。
他必须带他走!
立刻!
马上!
无论用什么方法!
他需要钱!足够三个人离开、活下去的钱!需要打通关节……需要一个新的、安全的身份……需要斩断身后的所有……需要……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接单。干一票大的。
“……我带你走。” 仟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就快……能走了!”
少年终于转过头,看着仟鸟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光芒。
那光芒灼伤了他。他扯出一个微弱的、带着疲惫和了然的笑意:
“好啊……等你回来。”
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
“……等你回来,带我……离开这儿。”
“……仟鸟,”他顿了顿,侧过头,看着身边的男人,“我们……做个新的约定吧?”
仟鸟沉默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询问。
“我……”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些,“我可能……暂时追不上你啦。所以……”
他伸出小指,对着仟鸟晃了晃,“在我……变成大人那天……你回来找我,好不好?”
仟鸟的眉头紧紧拧起:“……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
“我们……谁能走得……更远一点啊。”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调皮,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痛楚和诀别。
“你替我去看海,看更多的地方……然后,在我成年那天,回来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有多远,多好。然后……”
他的眼睛亮起来,像燃着最后一点星火,“再带我去看!我们说定了!”
成年的那天。
一个清晰的时间点。一个沉重的承诺。
仟鸟看着那双眼睛,心脏像是被那只温暖的手攥紧了又松开。
他缓缓抬起手,伸出小指,轻轻勾住了少年的手指。
“……说定了。”他声音低沉地承诺。
少年笑起来,那笑容终于带上了点真实的光彩。
他用力晃了晃两人相勾的手指,像是盖上了最牢固的印章。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是要融进那无尽的、金红色的光芒里……
“你的每一次生日,六月一日,我都会……我会给你打电话保平安。”
紧接着他站起身,最后看了少年一眼,似乎要将这单薄的身影牢牢刻在眼底。
然后,他转身,像一只扑向烈焰的飞蛾,决绝地跳下了天台。
他要离开这里,去完成最后一次委托,换取那份能带他们奔向大海的“自由”。
少年依旧坐在原地,望着仟鸟消失的方向,脸上那点微弱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早已洞悉结局的悲凉。
风卷起他单薄衣角,仿佛要将他吹散在这片绝望的天空之下。
……
属于Death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沉重的悲伤、杀意、绝望和那微弱却灼人的一点温暖,如同粘稠的沥青,缓慢而坚定地淹没、覆盖着阮侭昀的意识。
他感觉自己像沉入了深海,被无数只湿冷的手拉扯着下沉,下沉……属于“阮侭昀”的边界在被侵蚀,被同化。
不行……
离海咫尺……溺亡于渴……
那句冰冷诡异的警示在阮侭昀脑海里闪过
近在咫尺的海……为什么会渴死?
因为……这根本不是他的海。
这是别人的执念,别人的牢笼,别人的坟墓。
沉溺其中,只会被彻底溶解,成为滋养这绝望记忆的养料。
留在这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排斥。
不是恐惧死亡,而是厌恶这种被强行“塞入”另一个悲剧人生的错位感。
这里不属于他。
他不能被同化。不能被“消化”。
想要醒来,就必须挣脱“对海的贪婪”。
必须挣脱这具被死亡和悲剧浸透的躯壳。
阮侭昀的意识在溺毙的边缘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狠狠刺向这具身体感官的控制权。
他抬起头,用尽所有意志力将视线从那片令人窒息的情感泥沼中拔出——
模糊的窗玻璃映出下方的混乱,也映出了他此刻占据的这具躯壳——那年轻、麻木、写满他人故事的脸。
他的目光最后锁定在侧前方,一个被丢弃的、锃亮的不锈钢水壶上。
壶面光滑,像一面扭曲的、小小的镜子,映照出这片空间,也映照出那双属于Death的、此刻却由他主导的眼睛。
就是这里。
阮侭昀凝聚起所有残存的、属于“阮侭昀”的意志。
没有呐喊,没有激烈的冲撞,只有一种极致冰冷的专注和决绝。
像程序执行一个预设的、不容置疑的指令,像按下删除键抹去一个错误文件。
他的意识,精准而冷酷地,刺向了水壶壶面映出的、那双属于这具躯壳的、空洞的眼睛——
“噗。”
一声轻微的、仿佛气泡破裂的幻听。
紧接着,是无数玻璃碎裂般的清脆声响,连绵不绝。
浓稠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像是病房里永远散不掉的雾气,沉重地压在耳膜上。
空气里搅和着消毒水的刺鼻、药味的苦涩,还有一种……皮肤溃烂的、带着腥甜的**气息。
阮侭昀茫然地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形状怪异的、洇着水渍的霉斑。
不是3026。
完全陌生的天花板,更高的顶棚,旁边传来的痛苦喘息声也更密集、更破碎。
他像一条被强行拖上陌生滩涂的鱼,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环视四周。
“……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声音从侧面砸过来,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焦灼和隐隐怒气的沉闷感。
阮侭昀迟钝地眨了下眼,视线好半天才聚焦在站在床边的吕吾身上。
他的白大褂敞开着,里面的衬衫领口汗湿了一小片,眉宇间拢着深深的沟壑,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我说……你到底做了什么?阮侭昀。” 吕吾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像是要凿开对方混沌的壳。
他身后,医生护士像上了发条的玩偶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梭,给那些缩在病床上呻吟扭曲的躯体换药、擦身、打针。
一个病人死死攥着护士的手腕,指甲抠进了肉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痒……痒死了……骨头……骨头里在烧……”
另一个蜷缩在角落,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水泡,有些已经破了,渗出混着血丝的脓液,散发出阵阵恶臭。
这里……像地狱的候诊室。
阮侭昀没吭声。他像个刚睡醒就被问责的孩子,脸上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茫然。
怀里紧紧搂着那个破旧的熊娃娃,手指几乎要嵌进它褪色的绒毛里。
周围的一切——声音、气味、光线——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
只有大脑深处残留的、属于Death的浓烈记忆碎片,还在尖啸冲撞,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幻痛。
吕吾看着他这副魂飞天外的样子,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压下声音,凑近了些:“助听器戴着,我看得出来你在听。”
他瞥了一眼阮侭昀耳朵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小器械,“你知不知道被云母捡回来意味着什么?你被感染了!盛茧!你身上那点‘异常’在这种时候就是个引路火把!你在烧自己你知道吗!”
他的语气急促,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显然阮侭昀这副样子让他火大。
要不是那张权限卡……吕吾心里憋着火。
感染?
阮侭昀迟钝地想着。
舌尖传来一阵锐痛——他下意识咬了自己一口,试图驱散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盘旋的记忆碎片:黑暗、奔跑、怪物……还有那冰冷潮湿如同裹尸布般覆盖着自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绝望……混乱的视角转换搅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孟熙呢?
他的小骷髅米呢?
他目光慌乱地扫过床底。
床底下,两点微弱的小红光一闪一闪——小骷髅米像只找到窝的流浪小猫,正把自己缩在积灰的角落,空洞的眼窝对着阮侭昀的方向。
哦,在呢。
阮侭昀绷紧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没再去管它。
目光重新落回吕吾脸上,依旧是茫然。
吕吾看着他那张苍白得吓人、眼神涣散的脸,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涌上来。
他烦躁地抓了下头发:
“这里是临时隔离区!盛茧爆发点!所有有初期症状或者接触史的都在这里!明白吗?等着确诊或者……等死!”
他声音压得更低,指着周围那些痛苦不堪的身影,“看到没有?你觉得自己能躲过去吗?”
看阮侭昀还是没什么反应,吕吾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旁边推车上抓过一把不锈钢镊子。
不是用来夹纱布的,镊子尾部带着一面擦得锃亮的小圆镜。
他手腕一转,把镜子的反光直直对准阮侭昀的眼睛。
“自己看看!”
冰凉的镜面里映出一张脸。
苍白,阴郁,眼窝带着浓重的青黑色,深灰色的眼瞳里尽是茫然。
但此刻,那熟悉的轮廓上,却爬满了触目惊心的黑色丝状脉络。
它们像疯狂滋生的菌丝网络,从脖颈一路蔓延扩散,侵占了左侧大半张脸颊,甚至攀上了眼尾下方。
黑色的纹路在苍白的皮肤下微微起伏、搏动,如同活着的、正在呼吸的血管,又像即将爆开的孢子囊。
阮侭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在吕医生眼里,这男孩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带着点病态的急促,正是“盛茧”最典型的前兆——高烧和呼吸道刺激症状。
“……孟熙……呢?”
过了半晌,他张了张嘴,终于挤出点声音,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被关医生带走了。”
“……瘟疫?”
“盛茧。”
吕吾放下镜子,疲惫地叹了口气,
“高热、溃烂、皮下出血、精神混乱……最终走向衰竭。现在没药,处理方式就是隔离观察,对症处理,听天由命。”
他语气沉重,“病人大于一切。很简单,也很残酷。”
他扫了一眼不远处一个痛苦呻吟的病人,不再看阮侭昀,转身快步走了过去:“坚持一下!注射马上就好!”
吕吾刚走开没几步,一个佝偻的身影就蠕动着凑到了阮侭昀床边。
“小昀啊……难受不?孙……孙爷爷看看……” 孙伯的手带着汗湿和颤抖,就想往阮侭昀盖着的薄毯上摸过来,声音黏糊糊的,“可怜见的……这脸烧的……”
浑浊的目光滑过阮侭昀露出的、爬满黑丝的脖颈,那眼神并非纯粹的猥琐,还夹杂着一种怪异的、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什么别的影子的恍惚感,像是想起自己早已死去的某个孙辈。
可阮侭昀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恶心直冲天灵盖。
“滚!” 声音不大,却冰冷刺骨,“再碰一下,把你那双老爪子剁了喂耗子!”
孙伯被这突如其来的戾气吓得一哆嗦,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又挤出更浓的委屈和讨好:“哎哟……你这孩子……孙伯是好心……看你一个人……”
“好心?”
“留着你的‘好心’去喂走廊尽头那个马桶坑吧!我看它挺像你那张嘴的!”
孙伯被他怼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还想再说什么——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常祈怀走了进来。
白大褂依旧一丝不苟,医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邃平静、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
他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深蓝色的保温壶。
阮侭昀那瞬间炸开的、充满攻击性的气场,在看清门口那个身影的刹那,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嗖地一下……泄了。
他像看到天敌的猫,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盯着常祈怀,警惕又排斥。
“常医生!”孙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换上一副可怜相,“您看这孩子……我好心关心他,他张口就骂人……”
阮侭昀翻了个白眼,都懒得看他表演。
常祈怀的目光在病房里平淡地扫过,先是落在孙伯身上,停顿了一秒,最后才落回阮侭昀那张写满了“别惹我”的脸上。
他没去断官司,也没问缘由,只是对着孙伯,
“孙伯,3号床张先生需要人帮忙倒杯水。”
语气是陈述句,没有丝毫询问商量的余地。
孙伯脸上的委屈和控诉僵住了,又看看眼神冰冷、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息的阮侭昀,最终悻悻地嘟囔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挪走了。
“他骚扰你?” 常祈怀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有点闷,听不出情绪。
阮侭昀立刻想告状,但话到嘴边又卡住了。告状?显得他多脆弱似的!他梗着脖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关你屁事!”
常祈怀没再问孙伯,也没再看阮侭昀的脸色。
他径直走到床边,将保温壶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然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那股熟悉的压迫感再次降临,阮侭昀更不自在了,下意识往床头缩了缩。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他开口,声音隔着口罩有些模糊,但那股子“明知故问”的从容劲儿,瞬间点着了阮侭昀。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刺耳?
好像全是他的错!
“我乐意!” 他呛声,声音因为愤怒和虚弱有点尖利,“关你什么事?谁让你来的?来看我死没死?那你怕是要失望了!”
“失望谈不上,”
常祈怀垂眼,慢条斯理地拧开保温壶的盖子,一股温热的、带着奶香和红豆清甜的气息飘了出来,
“麻烦倒是真的。”
他拿起壶里的勺子,舀起一勺冒着热气的红豆牛奶粥。
阮侭昀看着那勺颜色诱人的粥,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
息察园的东西?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是真正的红豆,还是……别的什么?
“拿走!不喝!” 他别开脸,抗拒的动作带动了床板,“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往里面下药!”
常祈怀像是没听见他的抗拒,也没理会他那点别扭的挣扎。
他拿着勺子的手腕一转,勺子递到了阮侭昀紧闭的唇边。
动作快得让阮侭昀来不及完全躲开。
就在阮侭昀张嘴想骂“滚”的瞬间,一股香甜温热的糊状物猝不及防地被塞了进来!
“吞下去。”
三个字,音调不高,却带着一种命令感,冰冷,强硬,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他甚至往前倾身,利用身体的重量将乱蹬腿挣扎的阮侭昀死死按在了床上。
阮侭昀徒劳地扑腾着,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出去,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呛咳,双手胡乱地挥舞,最终只能死死抓住常祈怀按着他的那只手臂的衣袖布料。
口腔里那温软的甜味弥漫开,和他预想中的血腥或腐烂截然不同。
是纯粹的、浓郁的牛奶香,和煮得软糯沙甜的红豆。那股温热的流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一种熨帖的暖意。
紧绷的身体蓦地僵了一下。
那股被侵犯的愤怒,被这意想不到的、单纯的甜味冲散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
深灰色的眼眸里,愤怒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取代。
他像一台卡死的机器,就那么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常祈怀。
常祈怀感受到他身体的松懈,捂着嘴的手略微松开了一点压力,但依旧没有移开。
阮侭昀没再抗拒。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那口温热的粥终于滑了下去。
口腔里只剩下红豆的余香和奶味。
常祈怀这才撤回了手。
他看着阮侭昀脸颊上因为挣扎和缺氧泛起的、混合着病态红潮的薄红,还有那双依旧带着迷茫和余怒的眼睛。
床单被阮侭昀抓得皱成一团。常祈怀收回目光,拿起勺子,又舀了一勺粥,递过去。
这一次,没有强迫。
阮侭昀没动,也没再说“不喝”。
他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常祈怀,像是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
过了很久,久到常祈怀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才闷闷地、带着点被气狠了的沙哑问:
“你……去哪了?”
问完他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处理点琐事。”
“琐事?!”阮侭昀又炸开一句更冲的反问,“顾时翁说你把我丢给他了!”
“嗯。” 他应了一声,算是承认。
常祈怀把勺子又往前递了递,“张嘴。”
阮侭昀偏过头,抗拒的意思很明显。
就在这时,常祈怀轻描淡写地抛下了一颗炸弹:“怎么?我听说,你到处说我和你有个孩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阮侭昀瞬间僵硬的侧脸,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戏谑的探究。
“这么想跟我有个孩子?”
轰——!
阮侭昀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朵尖瞬间烧得滚烫!
那些胡说八道只是为了噎吕吾的破事!怎么传到这个混蛋耳朵里了?!
羞耻、愤怒和被戳破的尴尬糅杂在一起,让他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瞪着常祈怀,那眼神恨不得把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嘴巴张了张,却发现自己在这混蛋面前,语言贫瘠得像荒漠,根本找不到一句能精准扎死对方的话!
“你……你放屁!” 他恼羞成怒地吼出来,声音都有点劈叉,“谁要跟你生孩子?!那是我跟吕吾胡扯的!他脑子进水你也信?!”
“哦?胡扯?” 常祈怀挑了挑眉,慢悠悠地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牢牢锁住阮侭昀慌乱躲闪的视线,“那你怀里抱着那个……啃我盆栽的小东西,是什么?”
阮侭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抓过被子把自己往里面裹了裹,只留一双烧红的、恶狠狠的眼睛瞪着常祈怀:
“关你屁事!那是我的!跟你没关系!你少自作多情!”
该死的!他真想把助听器拽下来!但那种彻底的死寂反而更让人心慌。
常祈怀看着他那副炸毛又词穷的狼狈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没再逼问,只是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粥,稳稳递到了阮侭昀气鼓鼓、却又下意识微微张开的嘴边。
“……”
阮侭昀瞪着那勺粥,又瞪了瞪常祈怀那张气定神闲的脸。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憋屈得要命!
他张嘴,泄愤似的把那勺粥狠狠咬进嘴里,牙齿磕在金属勺子上发出清脆的“咯”一声,像是在咬常祈怀的骨头。
常祈怀也不在意,看着他像只气坏的仓鼠一样腮帮子鼓鼓地嚼着粥,不慌不忙地喂下一勺,又一勺。
大半碗粥在无声的、剑拔弩张又莫名和谐的气氛中被喂了下去。
阮侭昀的胃里暖了,紧绷的神经在暖意和疲惫下也微微松弛,但那点被压制下去的烦躁和关于“海”、关于死亡的记忆碎片,依旧在意识深处沉浮。
他靠在床头,微微喘着气,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常祈怀放下空碗,站起身。他替阮侭昀拉好蹭乱的被子,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疏离。
“剩下的粥在壶里,自己吃。” 他整理了一下白大褂袖口,目光落在阮侭昀脸颊上蜿蜒的黑色丝线上,停顿了一瞬,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别乱跑。”
虽然这里差不多很多都是自己的碎碎念吧[笑哭]偶尔写个小剧场或者碎碎念,有时候感觉写的写的自己都要忘记自己前面写的什么了,明明写了大纲,结果文章开始自己跑了[笑哭],预估这个第一个小小世界可能再写几章?
或许吧,看它自己发展,我都不知道我们的阮侭昀下一步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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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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