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本能快过意识,阮侭昀伸出手,五指死死攥住了常祈怀白大褂的袖口。
布料冰凉挺括,却被他带着黑丝脉络的手指抓出了深深的褶皱。
常祈怀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是垂眸瞥了一眼那只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手腕微动,轻轻一挣——
没挣开。
那手指的力道大得不正常,带着一股执拗的蛮劲,像溺毙者抓住最后一根漂木。
他这才慢慢转过身,目光垂落,没什么温度地扫过阮侭昀那只紧抓不放的手,又抬起来,对上阮侭昀深灰色的、翻涌着混乱情绪的眼睛,像是在无声询问:还有事?
胃里那碗温热的红豆牛奶粥似乎暂时压下了翻腾的幻觉,脑袋里的嗡鸣减轻不少,但那黑丝盘踞的半边脸颊依旧麻木微胀。
阮侭昀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声音带着刚吃过东西的微哑:
“我没得盛茧。” 他盯着常祈怀,一字一顿,“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鬼地方。”
常祈怀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毫无价值的申诉。
“只要你还穿着这身条纹服,” 他平淡地开口,“待在这儿和待在你那间‘VIP’病房,没区别。”
阮侭昀愣住了。
不是威胁,是比威胁更冰冷的、**裸的现实。
常祈怀顿了顿,目光穿透阮侭昀,投向远处一个正在痛苦抽搐的病人,补充道,语气理所当然得令人发指:“我不止有你一个需要‘照料’的病人。”
“我的病你没治好!” 阮侭昀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嘈杂的病房里突兀地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恨意和某种被逼到绝路的绝望,
“你算个屁的医生!只会把人关起来!只会剪!剪掉那些你看着不顺眼的枝杈!你治好了谁?嗯?!”
那汹涌的、带着血腥味的诅咒和控诉几乎要冲破喉咙,可常祈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滔天恨意和深藏其下的脆弱。
那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动怒,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阮侭昀眼里汹涌的恨意撞上绝对的漠然,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只余下无处着力的愤怒和……更深更冷的无力感。
硬碰硬,他永远占不到半点便宜。
硬的不行……
他抬起眼,眼底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湿漉漉的、带着点委屈和依赖的茫然,像只被雨淋湿又冷又怕的小动物。
他抓住常祈怀衣襟的手指力道没有放松,但整个人却像被抽掉了所有硬刺,紧绷的身体一点点垮塌下来,肩膀微微瑟缩。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刚才还满是戾气的嗓音忽然变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甚至有些粘糊的讨好:
“常医生……” 他轻轻晃了晃揪住的衣襟,像个做错事又想要糖果的孩子,
“……我知道你有好多病人……可是……这里真的好可怕……味道难闻……人也好凶……”
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扫了一眼常祈怀,又立刻垂下去,声音带着点委屈的鼻音,
“……我就是……有点不舒服,真的不是那个茧……你带我出去好不好?回……回我的房间?我保证……保证乖乖吃药……”
这变脸的速度堪称一绝。
常祈怀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
他微微俯下身,戴着橡胶手套的食指,以一种缓慢、如同在打量一件精美易碎品的方式,轻轻落在了阮侭昀脸颊最靠近下颌的一道蜿蜒黑线上。
阮侭昀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想偏头躲开,那种被冰冷塑胶包裹的触感和背后冰冷的审视让他生理性不适。
但最终,他只是咬紧了下唇内侧的软肉,强迫自己僵在原地,任由那戴着隔绝物的手指落下来。
指尖轻轻拂过阮侭昀滚烫的、布满黑丝的颧骨。
被划过的皮肤下,那些原本缓慢蠕动、如同活物般的黑色丝线,竟然……像是遇到了天敌般,猛地瑟缩了一下!
接着飞快地向脸颊后方和发际线深处隐没、消退。留下原本苍白的皮肤和更为扎眼的、病态的红晕。
常祈怀的指尖在那块皮肤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专注地锁住那迅速消退的异象。
“我的病人先生……” 常祈怀看着他的反应,眼底掠过一丝细微的、近乎满意的幽光,“你知道吗?我对你,最是宽容。”
他顿了顿,那目光终于抬起来,落在阮侭昀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瞳孔剧震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残酷的欣赏,“你可是我……最拿得出手的作品。瞧瞧这纹理……多美啊……生命挣扎着异化、绽放……”
那冰冷的赞美扎进阮侭昀的心脏,比纯粹的侮辱更让他遍体生寒!他别开脸,挣脱了那令他作呕的触碰。
常祈怀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另一只手已经动作熟练地开始摘那副刚刚触碰过“杰作”的手套,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
洁白的指尖暴露在空气里,他随手就要将那团手套丢进床边的医疗废物桶。
阮侭昀眼中戾气一闪!刚才那点“乖巧”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几乎是本能反应,在常祈怀即将把手套完全褪下的前一秒,他那只还死死抓着对方手腕的爪子一抬,越过手套,直接、精准地一把攥住了常祈怀刚露出来的、温热的手腕。
带着汗意和病热的掌心,紧紧贴着常祈怀微凉的皮肤。
常祈怀的动作骤然停住!缓缓垂下目光,看向自己那只被阮侭昀汗湿、发烫、布满黑色脉络的手紧紧攥住的手腕。
“松手。”一字一句,砸在了阮侭昀的心上。
但阮侭昀像是铁了心找死!
他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抠进常祈怀的手腕皮肤里!嘴角甚至还恶劣地勾起一点弧度,挑衅般仰着脸:“我不!”
他就是要恶心他!凭什么只有自己被搅得天翻地覆?!他要让这个永远干干净净、高高在上的混蛋,也尝尝被拉进泥潭的滋味!
不就是洁癖吗?
他甚至还故意用脏兮兮的拇指用力蹭了蹭常祈怀的手背——让你嫌弃!恶心死你!
常祈怀看着他,眼底那片暗色翻滚了一下,似乎在衡量某种代价。
他不再试图挣脱,那只被抓住的右手一动不动,像是僵硬的石膏。另一只还戴着手套的左手,从白大褂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
纯银外壳,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咔哒。
表盖弹开。
“三分钟。要么松开手,有事说事。要么,” 他抬眸,“我帮你‘松开’。”
那眼神里的威胁毫不掩饰。
阮侭昀的后背瞬间爬上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梗着脖子,攥着对方手腕的手指又紧了紧。
“……”
他喉结滚动,终于挤出一个名字:“……李长乐呢?”
常祈怀的目光没离开他:“跑了。安保科的人正在……找。”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找”字。
“陈郝……” 阮侭昀紧接着问。
常祈怀的眉峰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词汇:“病人先生,你病得不轻,臆想症又犯了?”
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我们这里,没有叫陈郝的病人。”
没有?!
“王子睿呢?”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也没有。”
阮侭昀真的急了,声音都拔高了:“彭尚呢?!”
常祈怀的目光终于从他脸上移开,带着一种审视和明显的不耐,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你找彭医生?彭医生很忙,没空处理你这些臆想出来的名字。”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训导,“顺便提醒一句,直呼医生名讳,很失礼。”
彭……医生?
彭尚成了医生?!
仿佛一道惊雷在阮侭昀混乱的脑海里炸开!怎么可能?!
那个脾气暴躁、最后在幻觉中悲惨死去的壮汉彭尚……成了这里的医生?!
陈郝、王子睿……他们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抹去了痕迹?!
“嘘——”
常祈怀的食指轻轻竖在唇前,发出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制止音。
“时间到了。”他看了一眼怀表,咔哒一声合上表盖。
手腕轻轻一抖,这一次没有费太大力气,就从阮侭昀已然松动的手指间挣脱了出来。
他那只被攥过的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清晰的红痕,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常祈怀像是没看到那痕迹,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被揪皱的袖口。
“我要去找陈医生说点正事了。” 他淡淡地交代了一句,像是在嘱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的表现分在我这已经是负值了,知道吗?待着,别乱动。”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被病房门口的光影吞没的瞬间——
“常医生!” 阮侭昀的声音追了出来,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你一直在息察园吗?”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更像是在混乱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常祈怀的脚步微微一滞。
他没有立刻回答。背对着阮侭昀,肩线似乎有片刻极细微的绷紧。几秒后,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言喻意味的轻笑,从他喉间溢出。
“呵……”
他终于缓缓侧过半个身子,昏暗的光线从门外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的杂乱,投向某个遥远而混沌的所在。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常祈怀开口,语速舒缓,像是陷入了一场哲思。
他微微仰头,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污浊的天花板,看向更高处的虚空。
“人心……多么奇妙的造物。它既是承载神性的殿堂,也是滋生疯魔的温床。你瞧这园子里,”
“痛苦扭曲的灵魂,自以为是的狂徒,沉溺于恐惧的可怜虫……哪一个不是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在自我的泥沼里挣扎、沉沦?”
他的目光重新垂落,扫过病房里那些痛苦呻吟、形如枯槁的身影,最终若有似无地掠过僵坐在病床上的阮侭昀,唇角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神祇俯瞰蝼蚁般的、残酷又悲悯的笑意。
“欣赏?或许吧。”
他轻轻摩挲着自己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的指尖,仿佛刚才被攥住手腕的粘腻感仍残留着,
“看着他们自以为清醒地在泥潭里互相撕咬,看着那些可笑的妄想如何一点点筑成新的囚笼……这本身就是一场……极其精妙的悲剧艺术。”
“更确切地说,”
“这里的人,本就无可救药。困住他们的,从不是围墙,而是他们自己那颗……永不餍足、又自以为是的心。”
常祈怀说完,没再给阮侭昀任何反应的时间。
他拉开门,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混乱的光影和人声之中。
就在门即将合拢的刹那——
“常医生!”
阮侭昀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急促,甚至带着点破音的嘶哑,像濒死的鸟最后一声啼叫。
门外,那即将融入光影的高大身影顿住了。
常祈怀缓缓侧回身,只露出小半边脸,他的耐心显然已经告罄,语气里淬着毫不掩饰的寒意:
“你还要怎样?”
阮侭昀仰着脸,深灰色的眼瞳在昏暗光线下像两潭搅浑的水,里面翻涌着未散的疯狂、残留的恐惧,还有一丝……突兀的、近乎天真的执拗。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怪异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认真:
“……能不能,”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床单,“……给我折个纸船。”
他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常祈怀隐藏在阴影里的侧脸,强调般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甚至带着点挑剔:
“要好看的。”
病房里的嘈杂似乎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常祈怀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
隔着一段距离,阮侭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镜片后投来的目光,像是在思考他这个荒谬的请求。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令人窒息。
就在阮侭昀以为会等来一句冰冷的嘲讽,或者干脆被无视时——
常祈怀动了。
他重新完全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了回来,停在病床前。他没有看阮侭昀,目光扫过旁边的床头柜,上面散落着几张废弃的处方笺。
他伸出手,拈起其中一张空白的纸,在阮侭昀一瞬不瞬的注视下,他垂着眼睫,专注地开始折叠。
他的手指极其灵巧,翻、转、压、折……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柔软的纸张在他指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迅速变换着形态。
他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仿佛这不是在满足一个精神病人的无理要求,而是在进行一项严谨的、与他身份相符的、微不足道的小小工作。
不过十几秒,一艘线条流畅、棱角分明、甚至带着一丝冷硬美感的纸船,在他掌心成型。
他捏着那只纯白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纸船,递到阮侭昀面前。
“给。”
依旧是没有起伏的声调。
阮侭昀怔怔地看着那只纸船,又抬眼看了看常祈怀毫无波澜的脸。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接过了那只轻飘飘的纸船。
船体冰凉,带着常祈怀指尖残留的一丝冷意,和纸张本身的味道。
常祈怀不再停留,转身,这次没有任何迟疑,拉开门,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
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阮侭昀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只洁白、精致得与这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纸船。
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尖尖的船头,然后慢慢收拢手指,将纸船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
脸颊上,那些刚刚消退一点的黑线,似乎又开始隐隐搏动。
阮侭昀把脸埋进冷硬的枕头里深吸了一口气,劣质清洗剂的味道冲得他脑仁疼。
可恶的表现分……
常祈怀不提这茬儿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负债累累的“病号”。现在这鬼样子,别说去便利店那个火坑了,连正常病房都回不去。
阮侭昀掀开被子,动作带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儿。
脚刚沾地,一股眩晕就顶了上来,眼前发黑。他扶了下冰冷的铁床栏杆,缓了两秒,才弯下腰,朝床底伸出手。
“出来。”
它迟疑地飘出来,落在阮侭昀脚边,小指骨试探地勾住了他垂落的手指,眼眶里的红光闪了闪,显得有点委屈。
“老实点,跟紧。”阮侭昀没好气地嘟囔。
他随手把常祈怀刚刚折的纸船戴在了小骷髅米的头上。
小小的纸船歪斜地立着,像个滑稽又脆弱的王冠。
“戴着,别掉了。”
小骷髅米伸出骨质的小手,好奇地碰了碰头上的“帽子”,似乎在表示知道了。
阮侭昀带着他这个造型奇特的“小尾巴”,开始在嘈杂混乱的隔离病房里走动。目标是刚给一个病人换完点滴、正扶着腰喘粗气的吕吾。
“吕医生。” 阮侭昀堵住吕吾的去路。
吕吾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没好气:“你又想干什么?” 他看到阮侭昀脸上重新蔓延开的黑丝,眉头皱得更紧。
“我帮你。” 阮侭昀言简意赅,眼睛里没什么情绪,“搭把手。”
“你?” 吕吾像听到天方夜谭,不耐烦地挥挥手,“少添乱!这里没你的事!赶紧回床上呆着去!要挣你那破表现分,等出了这隔离区再说!” 他指了指病房门,“门在那边,外面管精神病的区域才计分!”
“我能换药。” 阮侭昀指了指吕吾推车上杂乱的纱布和药瓶,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你教我哪个该换,哪个该擦。”
吕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阮侭昀那张面无表情但眼神还算清明的脸,又看看他身后那个顶着纸船、安静待命的小骷髅。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行!你要帮忙是吧?去18床!那老爷子自己翻不了身,你去看着点,隔两小时给他拍个背!别让他呛着!还有,22床那小子,盯着他别挠脸上的泡!挠破了流脓更麻烦!记不住就拿本子记!”
他几乎是把一个登记簿和一支圆珠笔塞进阮侭昀手里,又警告地瞪了一眼他旁边的小骷髅米:“看好你这……小玩意儿!别添乱!”
阮侭昀没吭声,攥着本子转身就走。小骷髅米连忙迈着两条细骨腿跟上,头顶的小纸船晃晃悠悠。
18床是个干瘪得像核桃的老头,喉咙里卡着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阮侭昀木着脸,按照吕吾说的,机械地给他拍了背。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带着点泄愤的力道,但位置还算准。老头咳出一口浓痰,舒服得哼哼了两声。
22床是个半大少年,脸上长满了鼓胀的水泡,痒得在床上直扭,指甲无意识地往脸上抠。阮侭昀走过去,二话不说,“啪”地一声用登记簿拍开了少年的手,力道不轻。
“再挠?” 他盯着少年痛得龇牙咧嘴的脸,声音又冷又硬,“信不信我把你这脸皮撕下来?”
少年被他眼神里的戾气吓住了,缩着脖子不敢再动。
阮侭昀就在两张病床间的椅子上坐下。登记簿摊在腿上,一个字没写。眼睛却像雷达一样,扫过每一个路过的护士,耳朵支棱着捕捉混乱中的每一点讯息。
小骷髅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动作有点笨拙,偶尔碰到椅子腿发出“咚”一声轻响。阮侭昀也不管它,任它像个会动的挂件在旁边晃悠。
还没挪两步,一阵刺耳的哄笑和推搡声从角落传来。
阮侭昀皱眉望过去。
孙伯佝偻的身影被三四个同样病恹恹、脸上却带着恶意嘲弄的病人围在中间推来搡去。
他的手臂徒劳地挡着,那件松垮的旧衣服被扯得歪斜,露出下面一片开始蔓延的青灰色疹子。
“老东西,藏什么好东西了?拿出来哥们儿看看!”
“就是,身上这味儿,啧啧……”
孙伯抱着头缩成一团,老脸上满是惊恐和屈辱,嘴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阮侭昀眼皮都懒得抬。关他屁事。他转回身,继续给旁边病人量那该死的体温。
“哎哟!” 一个更重的踹击声,伴随着孙伯痛苦的闷哼。
“嘿嘿,老东西还挺结实……”
“烦死了……”
阮侭昀合上体温计的盖子,那点不耐烦终于压过了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几步走过去,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二话不说,一把攥住那个扯孙伯衣领的小混混手腕,用力一拧!
“嗷——!” 小混混猝不及防,疼得惨叫,下意识松了手。
阮侭昀顺势把他往旁边一搡,小混混踉跄着撞在墙壁上。
“哪来的脏东西在这乱吠?” 阮侭昀挡在孙伯身前,看着那两个混混惊愕又恼怒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能把人剐下一层皮来的刻薄,
“就你们这俩货色,丢进马桶冲都嫌堵下水道的主儿,也配在这儿充大瓣蒜?瞅瞅自己那张脸,褶子比人家爷爷还多,脓包里流的不是脑浆吧?眼睛长屁股上了?还是脑子塞□□里了?看谁都觉得跟你一样龌龊?”
他语速极快,吐字清晰,骂得那叫一个花样百出,句句戳肺管子。旁边的病人和护士都看傻了。
被骂的混混气得脸都绿了,指着阮侭昀:“你他妈……”
“我他妈怎么?” 阮侭昀往前逼近一步,身上那股不要命的阴戾劲儿把对方硬生生又逼退半步,
“再指一下?信不信我把你这爪子掰下来塞你自个儿嘴里让你尝尝味儿?”
小混混被他这阵势和那张半人半鬼的脸吓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啐了一口,拉着同伴骂骂咧咧地溜了。
阮侭昀皱着眉,嫌恶地拍了拍刚才抓人的那只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阮侭昀这才低头,看向还缩在地上发抖的孙伯,眉头拧得更紧:“起得来不?别在这儿装死。” 语气依旧恶劣。
孙伯没有回答,阮侭昀识趣地没有管,转身就要走。
“小……小昀……” 孙伯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阮侭昀脚步一顿,没回头。
“谢……谢谢你……” 孙伯喘着气,声音浑浊,“你……你跟……跟魏泽那孩子……真像啊……”
魏泽?
他缓缓转过身,深灰色的眼睛锁住孙伯那张布满褶皱和惊恐、此刻却带上一丝浑浊追忆的脸。
“像?”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像什么?”
孙伯似乎陷入了某种恍惚,越过阮侭昀,望着虚空,喃喃着:“……那倔劲儿……那眼神……那护着人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往前凑近一步,强迫自己把语气放软了一丁点,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营造、连他自己都觉得生硬无比的温顺:
“爷爷……您刚才说魏泽?您知道他?”
那声“爷爷”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捅开了孙伯记忆深处锈死的门锁。
他怔怔地看着阮侭昀,里面的恐惧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怀念与悲伤的情绪取代。
他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手下意识地想去抓阮侭昀的衣袖,又不敢真碰上去。
“魏泽啊……” 孙伯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旧书页,沙哑,带着岁月的磨损,
“他……他是个好孩子啊……哑石镇那穷地方,鸟都不拉屎,穷啊,多少人一辈子饭都混不饱。上学?那是富贵人家的事……” 他絮絮叨叨地开了头。
孙伯浑浊的眼珠望着虚空,声音嘶哑:“……命苦。娘没名分就生了他,爹?早喂了野狗了。”
他喉结滚动,像咽下砂石。
“后来呢?” 阮侭昀追问,喉头发紧。
“他娘死得惨,掉镇东没盖的臭水沟里,捞上来都没人样了。那孩子就在沟边站成了一根木头桩子,一天一夜,水没过脚脖子都不知道。镇上人躲着他走,说他是灾星,克亲。”
“他……他总会来我那个破书店……” 孙伯的嘴角牵起一个惨淡的笑,眼神柔和了些,“我孙子,走得早,我就把他当亲孙子看……”
“他问我,哑石镇外面是什么样?” 孙伯的眼神变得悠远,“我……我一个卖旧书的糟老头子,懂个啥?我就说,比哑石镇大得多的多。他眼睛就亮了……”
老人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彩,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倔强沉默的少年,“他说他一定要走出去,以后回来告诉我外面啥样……”
“他真考出去了!” 孙伯的语气里带着骄傲,随即又黯淡下来,
“好久没回来过,就有一回,偷偷跑回来的,还带了两个人……一个俊俏的姑娘家,一个挺稳重的小伙子……” 他顿了顿,努力回忆着,
“他拉着那姑娘跟我说,‘孙爷爷,这是我女朋友。’又指着那小伙儿,‘这是我同学,好朋友。’他说他们回来,是要治病的,救人的……”
孙伯困惑地皱紧眉头,努力回忆:“我就问他,学的是啥?他说学的是心。我就问他……心还会生病?疼了揉揉不就得了?他告诉我……”
孙伯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年轻人温和又耐心的语气,“……他说,‘孙爷爷,心也会累,也会哭,也会害怕得缩成一团,疼得厉害了,就病啦……’所以他要回来治……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
孙伯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用尽了力气:“后来……后来……”
阮侭昀的心沉了下去。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气压似乎又开始在病房里悄然凝聚。他看着孙伯茫然失措的样子,一种巨大的荒诞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攥着小骷髅米的爪子,那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冰寒。
“……记不清就算了吧,爷爷。” 阮侭昀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一丝……微不可查的落寞。
“吕医生,” 一个温和、平缓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愈发低落的气压,“剩下的时间我来看着吧,您去休息一下。”
“吕医生,”
一个温和、平缓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愈发低落的气压,“剩下的时间我来看着吧,您去休息一下。”
顾时翁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手里拿着记录板,带着一贯的沉稳微笑。
他朝吕吾点点头,然后目光自然地转向阮侭昀和孙伯,语气关切:
“孙老?感觉好点了吗?怎么坐地上?这地上凉,对您身体不好。” 他走过来,动作自然地搀扶起孙伯,把他安顿回旁边的折叠躺椅上。
“唉……老了,不中用了……” 孙伯摆摆手,惊魂未定,又带着点对刚才混乱的后怕,“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上这怪病了呢……”
“是啊,” 顾时翁顺势问道,语气带着专业医生的探究,“您还记得发病前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吗?或者接触过什么?”
孙伯皱着眉头,努力回想:“没啥特别的啊……那天,好像就听街上有人喊了一嗓子,说是闹瘟疫了!让大家别出门。结果第二天……第二天……”
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疹子,声音又带上哭腔,“……全镇的人……都……都这样了!跟中了邪似的!”
顾时翁眼神微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了。突发性,群体性爆发……这很值得研究。孙老您别担心,好好休息,我们会尽全力找出病因的。”
他安抚地拍拍孙伯的手背,随即转向阮侭昀,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又难以捉摸的表情,“阮侭昀,跟我出来一下,有点事问你。” 他指了指病房角落一个相对安静的隔帘后。
阮侭昀抱着熊,扯了扯嘴角,发出一个极轻的气音,像是在笑,又像是自嘲:
“……呵。”
顾时翁转身朝着病房另一头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走去,脚步沉稳。
阮侭昀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小骷髅米的小手骨,迈步跟了上去。
后面两天有点事情,尽量会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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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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